“部长……”
所有能用来道歉的话他都讲了,就是没有提到“来意”。“我只是想要看看你而已,改天一定会再登门拜访。”谈话中,耳边一直传来大舘的呼吸声,偶尔还会听见急促的喘息声。正当他觉得再讲下去会耽误到大舘休息而准备挂电话的时候,大舘挤出一句话来:
声音听起来非常高兴。
三上用手指按住眼头。即使在挂断电话以后也还是保持着跪坐的姿势。
D县警刑事部长,大舘章三。他心里是否仍充满了骄傲呢?还是如今已看破一切了呢?组织给过他什么?又从他身上夺走了什么?
心情慢慢地恢复平静。
D县警即将失去刑事部长。
对雨宫的“承诺”如雾般散去。不能为了排解痛苦就牵强地对自己打马虎眼,更不能依此做决定。他需要的是真实,是超越矛盾冲突的光明指引。
一定得找出第三条路才行……。
53
三上在厨房的餐桌上接听诹访打来的电话。昨晚一夜没合眼,天就亮了。一整个晚上他都在自问自答,最后终于归纳出一个结论。但是自己真的办得到吗?就在他陷入沉思的当口,接到诹访打来的电话。
诹访的语气已经有点自暴自弃了。
早报呈现出前所未有的乱象。一如预期,读卖和产经的报导皆出现了斗大的头条“八角建设专务收到拘票”。不仅如此,就连不在意料范围内的朝日和每日的头版上也都各自出现了独家新闻。朝日的内容是S署的交通官僚利用职权搓掉侄子超速的罚单,这已经够令人瞠目结舌了,更令人跌破眼镜的是每日的头条。“前年的拘留所自杀案,是因为管理员在打瞌睡吗?”……。
三上在七点的时候就已经出现在广报室。诹访、藏前、美云等三人也都先后赶来,被记者逼问着要赶快举行记者会。赤间警务部长还没来上班,石井秘书课长曾经来偷偷瞧过,不知道是被记者们的剑拔弩张吓得屁滚尿流,还是被三上手上的绷带吓退,总之是一句话也没说就夹着尾巴溜了。三上决定要举行记者会,并开始着手准备。打电话给相关的各个课室,讨论报导的内容和要如何应变,调整时间,安排好每隔三十分钟以搜查二课、交通指导课、警务课的顺序召开记者会之后,时间已经过了八点半。
耳边似乎可以听到荒木田得意的笑声。先让赤间说出“没有任何缺失”,再打出“管理员在打瞌睡”这张王牌。谁说出手的人一定要是写出第一份报导的东洋?改由其他报社来扮演这个角色也可以得到同样的效果,而且这样还比较安全。把情报分散给好几家报社,反而可以让大家捉摸不到刑事部的确切企图。
关于围标案的拘票肯定也是故意放出去的消息吧!就连超速罚单吃案一事,也有可能只是刚好被S署的刑警听到。荒木田本身才是那个兴风作浪的源头。不仅毫不在乎地打出“管理员在打瞌睡”这张王牌,还到处放火,似乎是为了强调他手边还有数量庞大且破坏力惊人的丑闻,可以一一化为纸炸弹把本厅炸得七荤八素。
上午的时间十分漫长,广报室和记者室始终处于群情激愤的状态。三场记者会全都炮声隆隆。记者们不断丢出刺中要害的问题,一旦回答得不够清楚,就会被问候祖宗十八代。到了晚报快要截稿的时刻,甚至还发生了记者互相对骂的场面。完全无法预测事情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四家报社同时写出来的独家报导会给记者室带来什么样的化学变化。有的报社是昨天虽然被放了一枝冷箭,但是今天马上还以颜色;有的报社是虽然抢到一个独家,却也被别人抢了两个独家;有的报社则是一连漏掉三个独家。愤怒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复杂地交错在一起,只有一件事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那就是仇视东洋的明快构图已经被风吹走了。记者们仿佛被鬼附身似地埋首于原稿及电话之中,根本没有机会提出俱乐部总会的事,山科和梁濑到底会不会遵守跟诹访的约定,目前也还看不出来。
三上坐在办公桌前吃着迟来的午餐。好不容易记者不再进进出出,室员们也都出去打探消息,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自己吃荞麦面的声音。仔细想想,自从长官视察的骚动发生以来,他就再也没有趁中午的时候回家了。美那子都吃了些什么呢?还是什么都没吃呢?
赤间是在下午过两点的时候打电话来,说他人还在东京,要深夜才能回来。这时他才终于确实体会到赤间的窘迫。
“由白田课长召开记者会,强调目前正在调查此事是否属实。”
赤间的口气总算是缓了下来。但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哪件事?”
可能是周围还有其他人,赤间的音量小到几乎听不见。
“还没跟俱乐部的人讨论到这件事。”
“因为早报的余震,他们也还在兵荒马乱。”
“也还没。”
“关于这件事……”
三上闭上眼睛,脑中浮现的是霞关'注'的高楼大厦。
'注:日本东京都千代田的地名,中央政府搬开的办公室大都集中在这里。'
“我知道了。”
才说完这句话,电话就被毫不客气地挂断了。
三上点起一根烟。
心情十分平静,赤间的话并没有再带来更多的负担,就连荒木田说过的话,感觉起来也已经是好遥远的事了。他决定两边铺好的路都不选。组织内部的权力游戏根本没有什么正义不正义可言。但是身为警察,还是有所谓的个人工作立场。派出所有派出所的、刑警有刑警的,广报官也有广报官的正义与不正义。
人的一生有时候是由偶然造成的……。
他似乎有些明白了。自己是D县警的广报官,不管是一瞬还是一生,这都是个无可动摇的事实。
香烟的烟雾熏到了眼睛,眼睛同时捕捉到诹访进门的画面。
“感觉如何?”
“是有平息了一些,但是记者之间彼此还是互不搭理。”
“总会呢?”
“看样子很难。山科说他已经向大家提议了,但也不晓得真假。”
“既然如此,就算我道歉也没有人要听了吧!”
诹访默不作声地点头。
“叫藏前和美云过来。”
“欸?”
“我有话要跟大家说。”
话才说完,藏前就回到广报室。他先绕到自己的办公桌,拿了一张纸走过来。
“怎么了?”
“喔!时事的梁濑说山科什么也没做……”
“我不是问这个,我是问那张纸。”
“啊!这个吗?这是那个铭川老人的资料,我还有几点要补充。”
不用看也知道诹访的表情肯定很傻眼。
“是很重要的事吗?”
被三上这么一问,藏前露出困惑的表情,侧着头回答:
“呃……我也不知道重不重要……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对本人来说应该是重要的吧!”
三上受到轻微的冲击。
今天早上,天色刚开始发白的时候,三上也思考过同样的问题。那就是雨宫的变化。他想起第二次去找他的时候,雨宫剪了头发、也刮了胡子,看起来判若两人。或许是把三上的话听进去了也说不定,就算没有使出眼泪攻势,雨宫的心也倾向于接受慰问。是三上把剪刀丢进他干涸的心里。对雨宫而言,理发、外出其实都是非常重要的行动不是吗?
他的承诺还是存在,只不过是以想像的形态被三上悄悄地收在大脑一隅。无论他对雨宫许下什么承诺,他的心意都不会改变。第三条路,对于三上本人重要的事……。
“去叫美云回来。”
54
把“会议中”的牌子挂在外面的门把上,关上以来者不拒为大原则的广报室大门。这是三上就任广报官以来,第一次发生的事。诹访和藏前坐在对面的沙发上,美云则是拉了张椅子坐在一旁。因为是用跑的回来,所以还气喘吁吁。
“我想为匿名问题画下句点。”
三上说出这句话之后,依序看着三个人的脸。
“追根究底,跟隔壁的关系之所以会恶化、之所以会发生抵制记者会的事,原因还是出在匿名。说匿名问题是罪魁祸首也不为过。所以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快刀斩乱麻?诹访的眉头一皱。
“今后不再采取匿名发表,原则上一律向记者公布真实姓名。”
三个人的脸色都变了,诹访的眼睛有一瞬间看向天花板。
“这么做的话,上头……”
“是上面说的。”
“真的吗?部长说可以公布姓名?”
“他说为了避免记者会被抵制,即使开出空头支票也无妨。”
诹访仰天长叹,但马上又把身体转回来,仿佛被口水呛到般说道:
“意思是要我们欺骗俱乐部吗?”
“不是欺骗,原则上可以公布姓名……我是这么想的。”
“……可以公布姓名?”
“没错。反过来利用上头的骗局,铺好公布真实姓名的轨道。”
诹访的脸痉挛似地跳动着,藏前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美云则是听得入神地直盯着三上看。
“不是欺骗俱乐部,而是要欺骗上头吗?”
诹访再问了一次,语气中隐含着怒气。
“只是用来修正匿名的规则而已。”
“修正?是破坏吧!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不惜欺骗上头也要做出这么有勇无谋的事?什么都以真实姓名来公布的话,太不负责任了。可以这样对那个孕妇吗?如果是少年犯呢?要漠视少年法吗?如果是扯上黑道的案子呢?要是让一般人的名字出现在新闻里,肯定会受到反扑啊!自杀呢?殉情呢?如果是精神病患的就医记录呢?怎么可以全部交给媒体判断呢?”
“所以才要有广报室的存在啊!这就是我们的工作。虽然公布了真实姓名,但是如果有值得商榷的情由,就要跟记者们促膝长谈,说服他们、直到他们愿意以匿名的方式报导为止。你仔细想想,由我们匿名发表和由媒体匿名报导的判断标准到底有什么差别?只要我们做好广报分内的工作,比我们还在乎人权和隐私问题的他们应该也不会脱离正轨太远。”
“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吧!广报官不也已经吃了很多次亏了吗?他们只是一群披着亲善团体外皮的乌合之众,随时都有可能发生超乎想像的脱轨及暴冲事件。”
诹访本身就是这间广报室的历史,也是现状。如果不能说服这个男人的话,一切都不会改变。
三上把身子探向桌面,十指交握。
“我想要信任他们。”
诹访瞪大了眼睛。
“信任谁?那群人吗?”
“没错。关于匿名问题,我想要相信他们,不想再玩弄任何策略了。我想要尝试看看彼此可以互相靠近到什么地步。”
“请别这样,这可不是用人性本善四个字就可以处理的情况。对于警方来说,媒体是要加以控制的对象。不管是匿名问题还是其他问题,如果我们不能在情报上随时处于优势的话,就无法控制他们了。”
“这真的是你的想法吗?”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诹访挑衅地伸长了脖子。
“我在这里应付记者应付了六年,比谁都清楚当俱乐部不受控制的时候有多可怕。”
“你所谓的可怕是指什么?有什么实质上的伤害吗?你难道不是因为组织害怕记者,所以才跟着害怕起来吗?”
诹访胡乱地点头。
“这是理所当然的吧,我是D县警的一分子,组织担心的事,我当然要跟着担心:组织决定的方针,我当然只能照做。”
“但那不是D县警的方针,而是东京的考量。”
“这我当然知道,所以才更不能违抗。我们虽然是独立的个体,但也不完全是独立的个体,我有说错吗?”
三上用力地深呼吸。被部下反问之后,应该要对部下说的话反而更明确了。
“就算上头换人做,职务内容还是一样。广报的事要在广报室里决定,是由目前在场的我们来决定。”
诹访摇了摇头。
“上头就等于组织,无视组织想法的广报根本称不上是广报。”
“组织是个人的集合体,个人的想法当然可以变成组织的想法。”
“在我听来,这只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说法。”
诹访的语气十分激动,怒不可遏地看了一眼三上手上的绷带。
“请考虑一下你自己的立场,一旦由广报官说出今后要公布真实姓名,就会成为D县警的决定。”
“这是当然。”
“要把给出去的权利收回来可是比登天还难。反弹会比一开始就不给还要大上好几倍、好几十倍。”
“不会收回来,以后都会比照办理。”
“你当然无所谓,只要把自己的意见贯彻到底就满足了吧!可是那之后呢?明年春天以后,广报室的人都得永远困在你这句话里受尽折磨。”
“谁说我只待到明年春天?”
“别装蒜了。你不就是因为看破了,所以才敢说出要公布真实姓名这种话来吗?不管上面的阻止闯进本部长室里,还在秘书课大闹了一场。明年春天肯定会被调走,所以才……”
藏前宛如地藏菩萨般动都不动,美云的脸则是一路红到耳根,仿佛是她自己被骂似的。
“广报官,讲点具有建设性的话吧!”
诹访以说服的语气劝他。
“请上面也想些可以避免抵制真的发生又不用欺骗俱乐部的方法吧,当务之急是先道歉。不管三七二十一,道歉就对了。即使对方不肯接受,也要冲过去道歉。一起下跪磕头吧!我会陪你的,藏前和美云也会陪你的。匿名问题的部分是随人解释的,既然如此就干脆地表现出让步的态度,尽可能顺着俱乐部的意思,就说今后会尽量公布真实姓名好了。他们也想要采访长官,所以就算明知是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可能也会吞下去。”
“你就是为了提出这种建议才当上警官的吗?”
“什么?”
“接下来呢?下次呢?再下次呢?你也都不做出任何判断,只是提出建议就结束你的警察人生吗?”
诹访气得咬牙切齿。
“模棱两可也是一种判断。我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才提出这种建议。”
“你这只是缓兵之计吧!你这样才真的是要折磨后面的人。”
“我的意思是说,根据问题的内容,缓兵之计也是重要的判断。最重要的是,我根本不认为公布真实姓名是正确的判断。那个孕妇该怎么办?广报官不也认为匿名发表是比较妥当的安排,所以才这么做的吗?”
“我的确是认为这样比较妥当。不过,菊西华子可是国王水泥会长的女儿。”
六只眼睛同时瞪得大大的。
“那、那不就是……”
“没错,因为知道是公安委员的女儿,所以上面才不公布她的姓名。”
接着是漫长的沉默。仿佛是为了替自己说出去的话负责,诹访歪着嘴角说:
“……即便如此,或许这也是正确的判断。毕竟损及公安委员的颜面就是损及组织的颜面。”
“你这句话是认真的吗?”
被三上恶狠狠地一瞪,诹访歪了歪嘴对他笑了一下。
“广报官果然还是刑警呢!”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你们刑警总是对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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