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当地媒体来的都是编辑局长、大型媒体则是总局长或分局长,没有一家媒体是由底下的人代理出席。
“你知道他们合称为‘四季会’吧?”
“是的,我有听过这个名字。”
“知道成立的始末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因为以前只有十二家媒体,就像一年有十二个月一样。所以当FM县民广播加入的时候,他们还很伤脑筋呢!但因为FM县民广播还不是正式会员,所以不会破坏十二的平衡。”
他本来是想开开玩笑的,但美云却紧绷着脸。可能是因为自己的脸也很紧绷吧!即使大脑明白自己被这个年轻的部下逼得无处可逃、无话可说,但是一旦像这样在职场上面对面,他还是想从这个现实中逃开。更何况……。
正如他最不想面对的,美云绝不会放过这个道歉的机会。
“广报官,昨天晚上……”
“别说了。”三上阻止她。再也没有比让一点错处也没有的人道歉更可悲的事了。“话说回来,在Amigo如何?”
美云露出困惑的表情。
“我不是在讽刺你,只是想知道你应付记者的感想。”
“……是的,我学到了很多东西。”
“例如什么?”
“我试着抛出很多话题,觉得自己似乎有掌握到记者们的感觉。”
“感觉?”
美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啊……来到广报室以后,最惊讶的莫过于看到那些记者们个个像刺猬一样。有点像是我在辖区的交通取缔课时会看到的画面。把车子停在禁止停车的地方或超速的违规者不是咂嘴就是冷笑,再不然就是放一些狠话来渲泄不满。其中还有人会故意找碴,来势汹汹地要我们不要为了取缔而取缔,或者是讽刺我们是因为有业绩压力才找他们开刀。我那时候才知道,对于市民来说,警察是必要之恶。我以为记者们的感觉也类似这样。他们不愿意认同警方的工作,认定警察的本质是恶的,所以才会在平常表现出充满攻击性的态度。然而……”
“等一下,”三上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因为刚才听到的那些话,有一句让他觉得浑身不舒服。
“你说警察是必要之恶?”
美云虽然面露怯色,但更多的是想干脆趁机问个清楚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对于市民来说的确有这一面。”
“那只不过是因为被开罚单心生不满,因为对方是女警才紧咬着不放,如此而已。”
“但是有业绩压力却也是事实。”
“因为违规停车而害消防车或救护车过不去也是事实,不是吗?”
“我就是这样说服自己才去进行取缔的工作。可是……跟在派出所的时候不一样,我并没有以工作为荣。就连我自己也曾经认真地烦恼过警察是否为必要之恶。”
美云完蛋了。就算眼下平安无事,也迟早会在组织的某个环节被五马分尸。
“在职场上说话的时候不要夹带私情。这里不是你家,我也不是你父亲,公司更不是你妈。”
美云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三上看。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颤抖地吐出一口气,把手放在胸口,试图使自己平静下来。
“继续Amigo的话题。”
“……好。”
“你是想说,记者也认为警察是必要之恶吗?”
“不是的。”美云连忙摇头。“是我想错了。记者们的确对警方怀有戒心,认为自己可以阻止警察权力扩张的使命感似乎也很强烈。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警察这个组织的必要性倒是从来没有怀疑过。我想那是因为他们在采访时总是最靠近穷凶极恶的犯罪事件,为了社会的安定,别说是否定了,我甚至觉得他们其实很怕警察的执法力会被削弱。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还有希望……”
“希望?”
“就是广报官所说的窗口。”
三上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她用指尖戳了一下。
“但天不从人愿,广报室根本成不了警方的窗口。”
美云原想点头却停住动作。看起来似乎有话要说,却又忍住不说。
“你以前说过,派出所是警方的窗口对吧?”
“对。”
“总是对外开放,与市民生活息息相关,你是这个意思对吧?”
“是的。可是并不只有这样而已,派出所透过每天的勤务向市民证明警方的良善本质。所有立志当警察的人都是一样的,每个人都是因为想要帮助别人,希望能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才当警察。年轻的员警从来不会隐藏他们的正义感和使命感,我想这份坦诚也给记者们带来了刺激。”
三上心不在焉地听她说。还以为她是要报交通取缔时代的一箭之仇,没想到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正题上。
“记者怎么样了?”
“没有记者会在派出所里耀武扬威、摆出充满攻击性的姿态。当他们来到派出所时,会因为那里的气氛而瞬间忘了竞争并恢复正常。派出所那种全力以赴的态度,能够唤醒记者一定要具备原有的正义感和使命感。”
接下来是一阵短暂的寂静。
“你是指广报室里没有这样的东西吗?”
美云噤口不言,手肘和指尖伸得直直的。
“如果有意见的话就说清楚啊!”
“……”
“又是你个人的私情吗?”
“不是的。”
美云虽然马上反驳,声音却有些沙哑。她皱着眉头吞下一口口水,抬起双眼。
“我认为光靠谋略是无法打开那扇窗的,只会让斗争愈演愈烈罢了。”
三上面无表情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继续。”
“好的……广报室接下了应付媒体的任务。从记者的角度来看,广报室不单只是窗口,同时也代表警方不是吗?如果广报室只有想要控制媒体的策略,等于警方的本质就是要控制媒体,这当然会令记者感到害怕。如果广报室的记者对策可以再宽大一点,或者说是再笨拙一点,不是更好吗?我也不认为在应付媒体上可以没有任何策略,但是如果真的想要打开那扇窗,不要拟订过度的策略反而是最好的策略,这是我的想法。”
三上闭上眼睛。
这番话就像是在充满了血腥味的杀人现场,听到杀人是不对的那种话一样。如果把这套派出所主义的原理套用在广报室,在那道厚厚的墙壁上,别说是窗户了,就连个针孔也钻不出来。这股不知如何是好的温差甚至让人充满了无力感。美云的慷慨激昂如实地点出广报室是怎样在绞尽脑汁应付记者,但无论她怎么大声疾呼,对于被高层斗争吞没、处于窒息边缘的广报室来说,是很难有共鸣的。
不过……。
如果是美云的话,或许真的能打开那扇“窗”。北风与太阳的温馨童话固然令他有些失望,但同时在脑海中的某个角落,的确在刹那间做了个痛快的美梦。并不是因为她很单纯,也不是因为她是女人。在一夜之间蜕变成长的美云,看起来似乎无所不能。对她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可能的。她一定可以轻易地走进记者的心扉,从充满功名与竞争的泥沼深处,找出他们腼腆但闪闪发光的初衷。他知道美云是对的。策略无法打动人心。即使选择的路线不一样,即使因为雪崩而动弹不得,他仍然想要相信,自己跟美云仰望的是同一座山的山顶。他并没有忘记,一个人是无法握手的。警察已经变得太狡狯了……。
“广报官,”美云又出声说道:“拜托你,请让我继续参与记者对策这个工作。”
三上咂了咂嘴,随即换成“干嘛现在还来征求同意”的苦笑。再肮脏的工作我都能做。美云昨晚的话依旧刺痛着他的耳朵,不过她刚刚也说不要拟订过度的策略反而是最好的策略,所以应该不会乱来。
“每个礼拜一都要去参加擒拿术的讲习。”
“咦……?”
“都没有人乱摸你或诱惑你吗?”
美云先是满脸诧异,接着笑意便在脸上扩散开来。
“没有的事,他们可能认为我是很恐怖的女人。”
“的确是满恐怖的。”
三上叹了一口气说道,把目光瞥向墙上的时钟。差五分钟两点,藏前还没有回来。平常照这个时间,媒体恳谈会早就结束了。美云或许是察觉到他的不安,一脸认真地行了个礼,说她还得去整理会议室后便走出广报室。
三上把身子靠在椅背上,点燃一根烟,感觉自己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呼吸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哈!”地一声笑出来。那是因为记忆往前回溯,回到美云离开广报室时朝这边看过来的眼神。那是没有距离感的眼神,流露出感谢及敬爱的神情,有点像是同床共枕的女人在翻云覆雨之后会露出的亲昵眼神,也像是赤间的女儿那双看眼睛就知道要讲什么的愉悦眼神。任何人都具备人类该有的天性,就算是部下,也不可能没有身为人在感情上的曲折。
三上也当了二十八年的部下,所以很清楚这世上根本不会有打从内心顺从的部下,也没有任何一个上司可以掌握住部下的内心世界。然而上司却自诩为神,每来一个部下就开始思考这个部下好不好用并对部下加以分类,这家伙是这样的部下、那家伙是那样的部下,为了方便自己一目了然,还为部下一一贴上单色的标签。
在家也是。
没错,对家人也是如此。
个性温婉,凡事低调的贤妻。心地善良,很爱撒娇的女儿。有一天,就突然为家人贴上这样的标签,然后过了五年、十年,从来也没有想到要确认或修正,就这样放着不管。
亚由美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三上的身体一紧。那是晕眩的前兆。
眼前逐渐漆黑成一片,开始天旋地转。三上把手肘打开,趴在桌子上。脑门被用力摇晃着。尽管摇晃得再剧烈,亚由美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他面前。
44
广报室里只有秒针的声音回荡着。
跟之前一样,只是五分钟的暴风雨。撑过去以后,只会留下类似麻掉的双腿恢复正常时的轻微不适感,所以他从未想过要去看医生,更遑论住院了。
已经过了两点半,藏前和美云还是没有回到广报室,也没有任何人向他报告媒体恳谈会已经结束了。议题只有匿名问题这一点,不难想像可能是“四季会”的成员又发表了长篇大论的演说。但是即便如此,还是拖太久了。
另一方面,好不容易联络上大舘,当三上报上名字,夫人便像年轻女孩似地提高了音量。
“久疏问候,真不好意思。”
“……还好,托您的福。”
考虑到大舘的身体,不想让他担心,所以没告诉他家里发生的事。不过都已经过了三个月,还以为他已经从别的地方听说了,结果竟然没有,不免让人感觉这位曾经干到刑事部长的大人物,退休以后就跟组织不再有任何瓜葛,实在有些寂寥。
耳中充满了笑声。退休后的孤独换来的是家庭的和乐吗?夫人以前总给人沉默寡言、总是亦步亦趋地走在丈夫的四、五步后面的印象,如今她也卸下不为人知的重担了吧!在大舘退休后变得不知道该说是善于交际呢、还是豁然开朗才好。
“部长的身体如何?”
夫人依旧是以谈笑的态度回答。
“如果部长的身体状况允许的话,我今晚想过去打扰,所以才打电话来的。”
眼前的警用电话响个不停,但似乎没有传到夫人的耳朵里。
“不好意思,我不会待太久的,去之前会先打电话过去。”
目前看来,还没有被二渡抢先一步的迹象。三上稍微松了一口气,放下话筒,然后再把手伸向警用电话。对方肯定不是诹访就是藏前。
脑中的景色倏忽变换。
会是什么事?三上打电话给他是前天的事,当时还不了解幸田手札的真相,所以才会轻易地被他打发过去。
“有何贵干?”
不只是充满戒心而已,涌上心头的厌恶感也让他压低了声音。这个男人为了隐瞒录音失败的真相,竟然连恐吓电话一事都掩埋起来。这个男人把雨宫翔子的死全都赖到日吉头上,害日吉崩溃。这个男人把幸田和柿沼放在互相监视的环境下整整十四年,自己却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还爬到署长的地位。
“请你有话直说,我可不像署长那么清闲。”
漆原的玩笑通常只会开到这里为止。当三上正打算说出如果没事就要挂电话的时候,却传来了剑拔弩张的语气。
三上不禁愣了一下。
“你是指幸田手札的幸田吗?”
情急之下想要先争取思考的时间,但漆原还是连珠炮地接下去说。
三上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还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做梦也没想到柿沼会向他报告……。
如果不谨慎回答的话就会打草惊蛇。脑子里掠过的不只是柿沼的脸,还有他老婆及被他老婆抱在怀里的孩子。
“………”
冷静下来,眼下方寸大乱的人是漆原,不是自己。
“我什么也没做。”
三上终于掌握住眼前的状况。原来是柿沼说他看到三上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他是在哪里看到我的?”
“是又怎样?”
大脑已经恢复冷静了,三上以疑似肯定句的方式回答。
“我有必要告诉你吗?”
漆原只撂下这句,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耳边传来他的喘气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再度传来像是刑警会说的话。
三上慢慢地眨了眨眼。
果然没错,幸田不见了。就在长官视察已然迫在眉睫的时刻,这个对于隐匿行为的内情知之甚详的男人却突然不知行踪。柿沼所面临的困境不难想像。掌握不到幸田这个监视对象的下落,在不知道该怎么向漆原报告的情况下,只好供出三上的名字,说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看到三上跟幸田接触了……
“我既没有放走幸田,也没有把他藏起来。”
“我不晓得。”
“我只是刚好在超级市场的停车场看到他而已。我是有问他好不好,但是他好像很忙的样子,所以没能说上话。”
“问题是,他是真的逃跑了吗?他不是还有老婆小孩吗?”
“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倒是说说看,我要说什么才会让幸田逃跑?”
漆原小声地说。
“如果是灰色地带的话,有必要对号入座吗?”
原因恐怕出在二渡身上。他成功地接近幸田,逼问他手札的真相。可是只有这样吗?只要装傻充愣,坚持说不知道有什么手札不就好了?幸田为什么非得吓得落荒而逃呢?是因为长年的煎熬,内心早已被恐惧支配的缘故吗?为了保护好不容易才能过得跟正常人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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