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接下来要亲手把抗议文提交给本部长。”
三上整个人僵在原地。背后传来倒抽一口气的声音。
失败了……。
他感觉全身虚脱无力。花了一天半天好不容易堆好的沙堡,轻轻一踢就被摧毁得看不见原来的形迹。
秋川倏地把脸凑过来,在三上耳边悄声说道:
“梓因为把肝脏搞坏了,下礼拜就会回东京,听说从你那里收到了临别赠礼,还特别交代我一定要向你说声谢谢。”
秋川以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渐行渐远。
三上错愕地瞪大了眼睛。
被摆了一道。那我就心存感激地收下了。临别赠礼。梓打从一开始就决定要“白吃白喝”了。
记者们往楼梯的方向蜂涌前进,秋川的背影也逐渐消失在人群中。
等一下!
三上想要喝止他们,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前一黑,膝盖一软,整个人摇摇欲坠。感觉腹部有一股支撑的力量,在半空中乱挥的手抓到美云的肩膀。
“广报官,你没事吧?”
“没事……”
“先坐下来再说!”
美云的声音听起来好遥远。脑袋天旋地转。为了赶走眼前的黑暗,三上用手心揉了揉眼睛。
喂!喂!喂,有个宛如坏掉的留声机的叫声。是石井。他正试图追上那些记者。
“不要这样!不要这么多人一起去!”
诹访破口大骂,但是马上就被骂回来。
“有什么办法!这是全体一致的看法。”
三上下意识地拨开美云的手。
——一致通过?怎么可能!
三上以前屈的姿势东倒西歪地往前走。瞪大终于捕捉到光线的眼睛,踩着蹒跚的脚步,拼命地追赶记者们的背影。美云想要上前搀扶,却被他一再推开。
走到楼梯口,抓住挡在前面的记者的衣服,用力推开,再抓住下一个记者的衣服。抬头往上看,是一片黑压压的人墙,带头的一群人已经走到二楼的走廊上了。
——怎么可以让你们过去!
三上追过每日的宇津木,再追上全县时报的山科。
“广、广报官……”
三上一把抓住那张想要解释的脸,把他推到一边,再推开下一个记者、再下一个。闪开、闪开、闪开……。
总算来到二楼的走廊,只见带头的几个人已经闯进秘书课了。跑快一点,再快一点……。三上使出吃奶的力气追过那些人,连滚带爬地跌进秘书课里。这时已经有五、六个记者进到秘书室,“在室”的灯号同时映入眼帘,本部长还在里面。
几个课员立即做出反应,在本部长室门前站成一道人墙。在那一瞬间,原本西装革履、态度温和,看起来很有气质的男课员们全都变回了警官。耳边传来什么东西打破的声音,不小心把咖啡杯从桌子上打落的户田爱子呆立原地。
三上挤进课员和记者之间,眼前是秋川的脸,在他背后还有二十几个记者形成的后盾。
要是被对方的气势吓住,那么一切就结束了。三上把双手张开,伸长到极限,挡在门口。干涸的唾液黏在喉咙上,害他一时半刻说不出话来,只能用嘴巴呼吸。而当他正努力站稳脚步、瞪着正前方时,却感觉到视野的一角有着异物感。
二渡正坐在秘书室正中央的沙发上,用他那双扼杀了所有的情绪、宛如两个黑洞的眼睛注视着这边。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二渡马上移开视线站起来,转身背对他,钻过记者形成的人墙走向门口,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走廊上。
远离是非之地……。
“三上先生。”
三上回过神来,重新转向正面。
“请让开。”
秋川冷静地说道,手里还拿着一张对折的纸。是抗议文。
“你一个人进去就好。”
三上压低声音回答。
秋川以挑衅的眼神瞪视着三上。
“既然是全体一致通过的结果,当然是大家一起进去。”
“谁叫D县警完全不值得信任!”
秋川身旁的手嶋高声咆哮着。
“要是派俱乐部的代表去抗议的话,天晓得那个代表会不会受到报复!”
“别那么大声!”
背后的门仿佛随时都会打开似的,三上整个背脊发凉。
“总之只能派代表进去,不然拉倒。”
一大群记者吵得几乎要把屋顶给掀了。
“这是什么话!这么大的房间、这么厚的地毯,全都是用纳税人的钱买的不是吗?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们进不去的!”
“闭嘴!这里可是行政区域!没有得到许可的话,谁也不许进去!”
三上用比记者还要大的音量反呛回去。
“不要管他,我们进去!”
不知道是谁下的指令,记者群开始有了动作。被夹在中间的秋川在推挤中撞进三上的怀里。
“住手!”
三上伸出双手往前推。背后同时被好几只手推着,诹访和秘书课正在他背后用力地施加着压力。秋川也处于同样的状态。三上和秋川几乎是身不由己地互相推挤,脸颊跟脸颊贴在一起,彼此的脸都快要被压扁了。
“回去!”
“让开!”
秋川面目狰狞、眼露凶光,弯曲的手肘紧紧地锁住三上的脖子。三上想要抓住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扯开,但是却扑了个空,而且不知顺势抓到什么别的东西。
唰!耳边响起讨人厌的声音。
三上的手里抓着一张白纸。
秋川的手里也是。
抗议文被撕成两半。
屋子里所有的骚动都静止下来了。
背后的压力顿时减弱、消失。秋川那边也一样。
三上以眼神示意。
我不是故意的。
但是他说不出口。这结果终究只能交给秋川和在场的二十多位记者去判断。
“不是的。”十分微弱的声音,是石井发出来的声音。“这是不可抗之力。”还是石井的声音。
秋川茫然地看着自己手中残存的半张抗议文,然后把视线转到三上身上,不慌不忙地把抗议文粗暴地揉成一团,扔在地毯上。
饱含威胁意味的声音响彻整间办公室。
“我等从今以后不会再和D县警合作,并拒绝采访下个礼拜的长官视察。”
20
切换成静音的电视里正播放着新闻,宣告一天的落幕。
三上躺在自家的客厅里,心不在焉地盯着画面。美那子刚刚去休息了,两人之间几乎没有对话。挫败的感觉、屈辱的感觉、想要报复的情绪、悔恨的情绪。虽然在回家的车上已经想尽办法消化了,但还是带了一些处理不了的情绪回家。
大脑至今还觉得麻麻的。
秋川的爆炸性发言直接成为记者俱乐部所有人的意见。在那场骚动之后又开了临时总会,正式决定“拒绝采访长官视察”。这害得石井在赤间面前下跪,赤间也以过去不曾有过的激动态度将三上贬得一文不值。
然而,他还是没有解除三上广报官的职务。因为单就结果来说,三上的行动的确是阻止了记者们对本部长提出直接抗议。因此抗议文被撕破一事也被视为是三上临机应变的判断,而非不可抗力的突发状况。记者们看来是“野蛮”的行为,在县警内部却得到“临机应变”的评价,三上的过失也因此减轻了几分。
……真是奇妙的职场环境啊!
三上忍不住这么想。
不光是抗议文的事,还有当时辻内本部长为什么都没有走出来关心一下呢?中间只隔了一扇薄薄的门板,他不可能听不见外面的骚动,也不可能是因为胆小而躲在办公桌底下。那么恐怕是打从一开始就决定不予理会。不看、不听、不管小房间外面发生的事。一脸与我无关的表情,认为那反正是乡下警察微不足道的争端。为什么?因为本部长室并不只是D县警本部的一间办公室,那里既是“东京”,也是“警察厅”的领地。
地方警察的任务就是要好好地培养出这种“云上人”。只提供听起来会让人心情愉悦的情报,至于不好的消息绝不能泄漏半句。一定要把任期内的本部长伺候得服服贴贴。经常让本部长室保持在无菌状态下,不用告知地方警察的现状与无奈,让他如同温室里的花朵般度日,然后再把向企业团体搜括而来的昂贵临别贺礼塞进他的口袋里送回东京。在听到离职记者会上“感受到职员与县民的温暖,不过不失地结束任期”这千篇一律的台词后放下心中的大石,并且还来不及喘息就开始四处奔走收集下一任本部长的性格及兴趣。
三上点起一根烟。
自己也被迫扮演着这样的角色。不对,是他自己自愿接下这种任务。绞尽脑汁只为了保护云上人,先在台面下对媒体搞些小动作,最后终于亲自上台演出全武行。觉得自己已经一脚踏入进退维谷的窘境,成了名符其实的警务部走狗,还主动召告天下:“我是本部长的看门狗,请多多指教”。如今也只能乖乖接受这个事实了。然而赤间却动不动就来踩他两下,记者们也全部瞧不起他,再这样向下沉沦的话,他就真的只是一只丧家犬了。
二渡的脸烙印在视网膜上。
当他看到三上被年轻的记者们逼得走投无路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是在嘲笑他的窝囊?还是同情他的处境?抑或是视为人事考核的一项评分标准,写进脑海中的记事本里呢?
二渡从那场骚动中逃开了。是担心自己受到波及吗?还是认为那反正不关自己的事,所以才离开呢?不管答案是哪一个,瞬间嗅出城门失火的味道,为免殃及池鱼,速速避开乃是警务的处世之道吧!然而……。
总有一天会遇到的,三上和二渡现在正站在同一张棋盘上。64、幸田手札……经由这些危险的火种,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总有一天是要正面冲突的。而且那还是一场不公平的战役。哪有棋局是这样下的?局势根本是在三上毫不知情的状况下迳自发展着。不仅如此,就连二渡是敌是友他都不知道,但还是得跟他交手,而且他有非常强烈的预感,那将会是一场激烈的战役。
三上看了一眼墙上的月历。
赤间下了几道命令,一是这个周末就当是“冷却期间”,不要再跟记者接触;二是继续去说服雨宫芳男;三是下周一九号要召开媒体恳谈会,由三上亲自说明这场风波的来龙去脉。
这事闹得太大,就连赤间也不得不搬出息事宁人的论调。媒体恳谈会通常是在月中举行,出席的皆为加盟记者俱乐部的十三家媒体的编辑局长、分局长等级的人物。这次刻意在骚动中提前举行,就是为了先向各家媒体的干部打声招呼,以免一线记者的愤慨直接演变成报社的愤慨,让事情愈发不可收拾。问题是,这么做真的能平息众怒吗?因为三上获准可以做的范围只有到“说明”,既不能“解释”、也不会“道歉”。
三上将还没有抽完的烟捻熄。
必须在媒体恳谈会上挨子弹这点是无话可说,但是还要再去说服雨宫则令他心情沉重。他总觉得不管再去多少次,也不可能让对方接受长官的慰问。他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也不想耍弄手段挖洞让雨宫跳。另一方面,他对雨宫内心世界的关心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愈发强烈了。雨宫为什么要拒绝长官慰问呢?为什么要跟警方保持拒离呢?他总认为只要能搞清楚这一点,就能顺理成章地让雨宫接受慰问。事前从“专从班”那边下点工夫、收集一些情报,应该还在正攻法的范围内吧?如果是专从班的刑警,应该会知道雨宫心态的转变和现在的心情吧!比较令人在意的是荒木田部长下达的封口令,还有二渡的动向……
无论如何,一切都只能等明天再说了。
三上爬出暖被桌、换上睡衣,蹑手蹑脚地来到走廊上,进入洗手间。
把水龙头转开一点点,用涓滴细流静静地洗了把脸,疲劳困顿的脸色映在镜子里,真是有够难看。他不知道已经想过几百遍了。但是既不能丢掉、也无法改变,只好四十六年都顶着这张脸。额头和眼睛下方的皱纹变得更深,脸颊的肌肉也开始松弛。再过三年或五年,应该就不会有人说自己跟亚由美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亚由美还活着。
正因为还活着,所以才会找不到。她只是躲起来而已。因为躲起来不想被人找到,所以才找不到。这是捉迷藏、躲猫猫。亚由美小时候最常玩的游戏。当他不用值班的时候,一回到家,亚由美就会像只小狗似地扑到他怀里……。
三上猛然回头。
好像有什么声音。
他把水龙头旋紧,侧耳倾听。
这次确实听到玄关的门铃声。
已经快要十二点了。身体先于思考,三上从洗手间飞奔而出。心脏跳得好快。抓住正从卧房里探出头的美那子的肩膀,把她推回房里后迅速穿过走廊。打开玄关的灯,赤着脚踩在三和土的地面,满怀希望地拉开玄关的拉门。冷空气、落叶、男人的鞋子……。
全县时报的山科正站在门外。
“晚安。”
三上转头面向走廊,或许是从他的表情明白了一切,美那子穿着白色睡袍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卧房里。
把脸转回山科的方向,虽然还是忍不住瞪了他一眼,但不可思议的是,心里并没有半点愤怒的情绪。因为山科的鼻子红通通的。他竖起大衣的领子并正搓揉着双手取暖。
“进来吧!”
三上邀请他进入玄关,随即把寒风挡在门外。
“今天真的很抱歉。”
山科深深地低头致歉,然后开始快速地解释起傍晚俱乐部总会上发生的一切。据他的说法是被秋川摆了一道。
“那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先声夺人,说是广报用了卑劣的手段,对各家报社进行分化的动作。要是俱乐部此时此刻不能团结一致的话,等于是中了广报的计。然后每日的宇津木也开始跟他一个鼻孔出气,这么一来就没有人敢提出要把抗议文交给谁保管了。而且连当地报社也气到不行。这也难怪,因为我们已经决定要站在广报这边了,没想到广报却在私底下跟那群强硬派的人搞些小动作。”
三上默不作声地听他解释,这下子他总算是明白了。当他听到“一致通过”的结果时,不仅感到惊讶又愤怒,甚至还有些无力感。原来如此,如果其中有这些曲折,的确是有可能产生“一致通过”的结果。关键就在于三上对东洋的策略失算了。他所采取的是先攻下总编辑,企图以上制下的策略,但这样反而对秋川造成不必要的刺激。不仅让对方平白赚到一个围标情报,还让对方发动最严重的报复,掀出广报室在台面下动的手脚,导致各家报社陷入疑心生暗鬼的状态。就连在诹访那边尝到甜头的每日的宇津木也乱了阵脚。要是没有处理好的话,自己可能会在俱乐部内遭到孤立,就是这种恐惧感让他倒戈的吧!
“真有一套。”
“秋川吗?”
“没想到我这么惹人厌。”
这已经不是扣错一个钮扣的问题了。他实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如果引起这场风波的匿名问题发生在三个月前的话,他会怎么处理呢?
在回家的车上,他也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匿名问题应该还有别条路可走。无关面子,也不是交易的工具,而是三上致力于广报改革的试金石。如果是三个月前,他肯定会赌一把,赌“试着去相信”就算公布孕妇的真实姓名,记者们也不会报导出来。这是个机会,可以观察一旦直来直往地面对记者室他们会有什么反应。老实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能做出公布真实姓名的判断。但那的确是双方之间壁垒最不分明的时期。握手不是一个人就能办到的行为,一定要有人先把手伸出去才行。如此一来,“窗”外的景色是不是就能有所改变?
“别这么说,我想秋川的问题并不是因为讨厌广报官或是想要攻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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