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需要技巧。足印越小,行走就越困难。而且,四足偶蹄类动物的脚印,老练的猎人一眼就能分辨出前后脚蹄印的差别。想要模仿,并不容易。”夏哀回应道,“一个较好的改进,是在鞋上下工夫——我的一位朋友,在作品中尝试将足球鞋底的钢钉延长。这样一来,除了抬腿要高之外,在雪地上不留痕迹地行走,也不需要特别的技能训练。”
“对地面有严格要求,”杜拉斯摇摇头,“体育馆使用了大理石地砖,凡是要将脚印改小的方式,无论哪种,在雪融化之后,都会留下无法磨灭的划痕。使用较粗的木高跷或许可行,但终究要结合之前提到的、准备人型模板的麻烦方式,而且……感觉上也比较笨拙。”
“最自然的方法,当然是让玛格丽特真正冻死在体育馆里——用低温和降雪带来的潮湿来夺去她的生命。但若按照之前的思路,对迷药用量的控制就必须相当精确。这对于一个没有做过测试的个体来说,困难是相当大的。”
“我在原始构思中也想到过这点。为了达到实验的要求,我曾将玛格丽特设置为凶手的情人,但最后却背叛了他——这能够满足动机。这样一来,他就有机会测试迷药的用量,抗药性的修正则可以忽略不计。毕竟只是小说。”
“另一个支类是——利用特殊的形状。”夏哀将主题推进了一步,“这个诡计我曾写过,就是类似梧桐树叶的形状。”
“没错,也是《荒野猎人》中的诡计,”杜拉斯马上回应道,“算是高跷诡计的一种改进——还是利用比较便于掌握的木高跷,脚部不规则地敲上一些长钉,落地和起脚的时候都带上少许旋转,让足印周围松动的新雪陷落下去,使每一个脚印都不大相同,形似天然。”
“接着拾取一些新落的梧桐树叶,如果雪还在下的话,就抖落上面的积雪,将这些叶子安置在雪地的空洞上,就像是一个个捕猎陷阱一般。”夏哀补充道,“如果雪不下了,就按照原样放上去,尽量让它们显得自然些,和周围其他积了少许雪的树叶没有任何区别就是最好。”
“远离尸体的路线也得小心选取,都得是多出一片树叶也不会显得突兀的地方,一大步、一小步;一会儿左,一会儿右……要走得像落叶一般,毫无规律。”
夏哀先生站起身来,走到房间的小吧台那儿,开始打量起客房里的常备酒品:
“喝点什么吗,杜拉斯?”他挑出一小瓶波本,“威士忌如何?冰柜里有碎冰。”
“如果有冰咖啡的话,就是最好。”杜拉斯扭头答道,“我不喜欢在讨论的时候摄取酒精——那会严重影响我的判断力。”
夏哀先生取了两只柯林斯杯,从小冰柜里夹出一块整冰,给自己倒了少许波本。然后,又从冰柜里找到一盒软包装的冰咖啡。
“我的朋友,需要我帮你倒到杯中吗?”他问道。
“您太客气了,先生。”杜拉斯也站了起来,“噢,我看到吸管了——就用那个,没必要那么讲究的。”
他接过冰咖啡。夏哀·哈特巴尔呷了口威士忌,让冰块沿着杯壁缓缓摩挲:
“对了,杜拉斯,其实你之前提到的、那个利用自然下落的积雪来掩饰足迹的方法也不错,只要预估好位置——但那个诡计也曾有人用过。”他坐回到餐桌前,“还好,并不是太出彩的设计。”
“‘大自然是最好的谋杀道具’——这是您那本杰作的核心思路。即使有人认为它太偏重于诡计了。我知道,很多人更喜欢《黑夜决定的罪罚》,社会派逐渐成为大众的宠儿。但我还是坚持——人性始终不如智慧重要,前者是弱者的借口,后者则是生存的手段。”杜拉斯也坐了回来,“噢,我知道那个诡计有人用过:正如您所说的——没有太大意思。”
“我们似乎开始偏题了,”夏哀说道,“自梧桐树叶起,我们就逐渐滑入到第二种可能性里了。”
“嗯,因为我的穷举并不严格——第二种可以和第三种结合使用。”杜拉斯啜了两口冰咖啡,“梧桐树叶的那个例子,就是最好的例证,必须结合使用才行。”
他想了片刻,又举了另一个例子:
“类似的,还有您在一个短篇中使用的诡计——我猜,您是因为赶稿而偷懒了。因为这和梧桐树叶的诡计十分相似。”
“你说的是那个工地里的把戏,不是吗?”这位先生笑了,“凶手用了带危险指示灯的角锥。”
“那是很好的方式。误导的诡计。”杜拉斯回忆起那篇小说,“那些水泥灌注的角锥上显然不能站人,就算在狭窄的边缘上侥幸成功,也会留下显而易见的痕迹。警探虽有怀疑,但在亲身实验过之后,就放弃了这个猜想。他们的视线被成功引开了。”
“而实际上,凶手的脚印被压在角锥下面,他大跨步地远离尸体,保持直线和协调的步距。然后,上了工程车——将三百公斤重的指示用角锥一个一个地放到指定的位置上,以避免可能发生的危险,这就是他的日常工作。他将角锥的足印向两端延伸到雪飘不到的位置,即使下面不再有他的脚印——这也造成了新的错觉。真相被隐藏得更深了。”
“我时常重读这段呢,先生。”杜拉斯一边说着,一边又开始挑择起他的稿纸,“我收藏了您所有发表在专栏上的短篇,其中不少都没能结集出版——有些细节,如果能够在出版之前再完善一下,就太好了。”
“我有时候也有这样的打算,有时又打算将那些诡计抽离出来,组合成一个更华丽的长篇——杜拉斯,我羡慕你的年轻、专注和富有活力。”他感慨道,“你知道,自十六岁起,每经历一个十年,做一个相同的决定就会困难上两分。”
“我可不觉得,人的想法每天都不一样。”杜拉斯回应道,“先生,我们现在可以开始讨论第二种可能性了。”
“当然。这就是我们坐在这里的原因。”
从不良情绪中走出来的同时,夏哀·哈特巴尔看了眼自己柯林斯杯里的冰块,它正被酒精和空气腐蚀得愈加圆滑——这过程是渐进的,冰块自己应该并不察觉。
6
倘若不用绳子——我是说,冰库还在那里,玛格丽特也还是被冻死的。或许几个冲动的七年级学生试着用廉价的登山绳来模拟SWAT小队的神兵天降,但被恰巧经过的美术老师及时制止了。这位老师可能就是玛格丽特——那么这就是一个新的动机。而且,教中学美术的女性教师——在文艺作品之中,这就是“美丽悲剧”的另一种表达形式。
“这样一来,他们也会用到窗柱、圆孔的沟回和挂旗的钢圈。八字环下降器和D型扣锁或许是借的,或许是偷来的——反正,不再是为了谋杀。”杜拉斯说,“这可以用作前半部分的突然转折,来限定小说后半段的基调。而关于第三种可能性的讨论,只是为了让文章显得更丰富多彩……先生,我越来越觉得,《白色讲义》应该写成长篇。在短篇里运用太多诡计,明显是吃力不讨好。”
“这都要看你的本心。讨论之后,看看哪种类型更适合你。如果需要,我也可以给出一些建议——当然,仅供参考。”他将稿纸拿起来,“我可以接着读吗?”
“您继续吧。”
但这次,假设他拿到了钥匙,或者用了其他什么方式,能够对付那只老旧的铸铁门锁……无论如何,凶手能够进到体育馆内部——这本身就足够振奋人心了。
不需要裁切模板——他可以让玛格丽特冻死时的姿势更自然或者更优雅些。
“我还想到挖掘地道——这对密室来讲,当然有些不太公平。”杜拉斯插话道,“但如此一来就不需要钥匙了。嗯,可以设置一条维修通道;或者就是战争末期,修建了一半的秘密防空洞。体育馆一端的出口在某块松动的大理石地砖下面,另一端则通往食堂。紧急避难的通道,入口经常都会设置在这样的位置。”
“你当然预备了适当的铺垫——或许是在文章开头,介绍学校历史的时候。”
“我准备了一小段,就在这里,”他抽出了倒数第二页,“这是一个备用的开头,文字却不怎么精致,缺乏吸引力,而且……算了,我先读给您听听吧。”
亨利·巴比塞(Henri·Barbusse),他在1935年死于莫斯科,还来不及真正了解苏联。为了纪念他(更多是为了那本影响甚广的反战小说——《炮火(Le Feu)》。自然,是名义上的纪念),几位和他同姓的乡绅(他们坚称自己是作家的亲戚,即使他们完全不会说法语)筹资办了这所学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归于当地教会的名下管理。
然后第二次世界大战就开始了。或许是受了死去作家的庇护,轰炸来得很迟。在小市政厅的官员们讨论是否应该修建防空洞时,盟军已经在诺曼底登陆;这项保护生命的宏大工程进行到快三分之一,希特勒自杀,战争也就跟着停止了。
经过讨论,离学校正门最近的那个弹坑(实际上,选择非常有限——整座小城里的弹坑加起来,都还只是个位数)被保留下来,以便在合适的时候用来炫耀“亨利·巴比赛公共中学”的悠久历史。
“我对这段很不满意,”杜拉斯放下稿纸,“除了叙事风格有些突兀之外,还使用了太多括号注释。精致当然谈不上,还造成了阅读困难——这部分我一定会改的。”
“我觉得还行,至少吸引力是足够的。”夏哀评价道,“用引述历史的方式来设置条件,同时深化背景,是个偷懒的好办法——联想和引用延展了故事,不会显得过分单薄。”
“如您所说,它也有它的好处。”这位年轻人表示认同,“反正,我还会再去一趟图书馆,整合一些其他的资料……好吧,我们还是暂时放下这些琐碎的铺垫工作。先生,我现在想为‘尸身积雪不明显’做更详细的说明——相信您此刻对这点会更感兴趣。”
“是的,我愿意听。”他对杜拉斯微笑,“你曾说明,这点是和场景相关——我当时就做出了一些猜测,这同时也增加了我的好奇。这些你也写下来了,不是吗?”
“我写下来了。在这里。”
杜拉斯又抽出一张稿纸来。
他本来想自己读,犹豫了一下,又将那张写满字的稿纸递到夏哀先生的手上。
“这是我比较满意的一段——您默读就行,”他这样说,“声音会削弱人对文字的鉴赏水平:对于大脑而言,匹配和转换让人分心——我这样认为……嗯,您试着读读看,从最上面的一行开始。”
夏哀·哈特巴尔点点头。他扶了扶镜架,开始默读起那一段文字:
天顶上圆孔的直径是4。25米,体育馆的最大落差是12米整——也就是从圆孔到玛格丽特尸体的直线距离。房顶是平的,但内部却用木结构搭建成六分拱的样式,墙壁上没有设置突出的看台,观众席的设计也呈现出舒缓的弧度。
这是十分有利于对流的内部构造,他在另一个雪天里做过观察和估算:馆内的积雪,按照雪天里风向的正常变化,直径大约是天顶圆孔的2。5倍,形状接近正圆形。如果风有具体的方向,就是椭圆,长轴长度和风强之间有比例关系。积雪的厚度,通常只能达到室外的三分之一,那还是最厚的一部分。边缘部分只有薄薄的一层六角形雪花,挣扎在融化的边缘——这是概率论的运用实例。
玛格丽特好似是躺在金字塔的塔顶,作为一件祈愿的祭品。她嵌在那白色的弧面里,周围是纯洁的象征、包围着她的神圣光环。她抬起手臂,接受这一切的恩泽,忘却世俗的干扰。
是的,一个象征希望的姿势。
“使用一个相似的句子,来总结大范围内的同类内容,总可以给读者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读到这里,夏哀停下来,给出了自己的评价。
“我就是这样想的,虽然描述和抒情的过渡还有些生硬——这我也能猜到,但大体上已经达到我的预期。嗯,在前面的段落里,我并没有详细描述雪的厚度,这并非我的失误——虽然我让它看起来像是失误。”杜拉斯解释道,“我需要在画面感与真实程度的协调上做一次取舍,那是脑海中的印象——在刚刚的版本中,雪面如果恰好和玛格丽特的身体平行……身体上不能有雪!我想象着那样的场面:一片纯白、没有脚印、平整如绸缎的雪地上,嵌入穿着蓝白色碎花连衣裙的修长身体。我是说——紧密嵌入。想象一下那个场景:玛格丽特的皮肤带着淡淡的浅蓝色,少许鲜艳的尸斑确定她死者的身份。她的手臂伸出,脸偏向一侧,和身体展现的曲线契合;健康的红色长发,拥有洋溢出旺盛生命活力的头发厚度,略微带着卷,在她的肩头披散开来,象征着生命的绽放和凋零……”
他又拿出了短铅笔,打算记下这些有趣的用词。
“对不起,我很容易被连贯的素描手法给打动,”他向眼前的先生道歉,“这当然是很不好的习惯。”
“我承认那是美丽的画面——如果这篇小说能够被拍成电影,这幅画面就可以选作主推的海报,从正上方拍摄,取玛格丽特的上半身,并突出头发的颜色……也能够用作小说选集的封面,可以轻易吸引不少‘第一印象至上主义’的读者。”
“是的,先生。以读者的身份而言,它首先吸引了我!”杜拉斯的语调因为兴奋而提高了,“为了享受美感,我打算操纵雪的厚度——这给了我创作诡计的灵感。即使降低了犯人的逃生几率,我也在所不惜。”
“你这么说,结论就已经十分明白了。”夏哀回应道,“杜拉斯,我想读用作解释的那个段落。”
年轻人心领神会。他又抽出一张来,递给夏哀先生:“那么,请您读这一段。”
他能怎么样呢?既然他有钥匙,这就是件轻松的事情。
马尔罗走的时候还没有下雪,他那时候就得进去,需要用到四只撑竿跳高架——它们就放在大块的跳高海绵垫旁边,底部带有滚轮和开关刹,挪动起来十分方便。在器械房里,他经常接触这些体育课道具,因此,拿的时候也不需要特地准备一副手套,来避免留下自己的指纹。
他预估了体育馆内可能的积雪面积大小,连误差都考虑在内。然后,再挑选一块面积足够的轻塑料布——准确点说,边长8米的那种。
请别为这个尺寸感到吃惊——它只有不到两公斤重,在举办户外运动大会时,经常会用到器械防雨,折叠起来作为跳高海绵垫的衬底,或者充作临时裁判席和广播站的遮阳棚……这都是十分实用的。
“后面的没必要读下去。”杜拉斯提醒道,“到这里就已经一清二楚了。”
“你打算将从天顶上落下来的雪截断——让它们全落在塑料布上,而不是体育馆的大理石地砖上,不是吗?”
“我亲自测试过可能性。塑料布的四角原本就有固定用的圆形金属扣。我首先要将四副跳高架的固定位调整到最低,大概2。5米的样子。开关刹打开——这样它们就不会再滑动了。然后,借助一个1。2米高的小折梯,很容易就可以将塑料布展开挂好。为了确保积雪后不会脱落,可能还需要稍微改造一下固定位,拧上一只钢钩,带锁扣的那种——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杜拉斯停顿了片刻,又补充道,“根据新雪的密度,我估算了塑料布的承重,积雪不会超过10厘米厚,跳高架能够达到的高度是6米——这样一来,积雪的面积会缩小一半,直径变成天台圆孔的1。2倍左右,也就是大约5米,使用8米边长的塑料布绝对足够。然后,新雪的密度是30到50公斤每立方米,2。5米的半径的圆形上,雪是以近似圆锥状堆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