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青 四十三岁,“维多”店长
我不是什么妈妈桑哦,请叫我店长。
什么,程刚明?啊,你是说小翠吧!对对,他在我们这里还挺红的。
刑警先生应该打听过了吧?我们这里的“小姐”全都是男扮女装,也就是日本玩的那种“人妖酒店”。不过感觉像真的一样哦,要不要试试看啊?老娘我可是亲自挑选货色,绝不会让客人有格格不入的感觉。啊,那边那个是例外啦,他叫阿惠,身材四肢是丰满了些,不过很亲切,所以我就把他留下来了,而且还是有客人喜欢这种的。嘎哈哈哈哈!
很惊讶吧,这里看来像女人的全都是男人;相反地,看来像男人的也全都是女人。刑警先生大概不知道日本的宝冢剧团吧,里面有很多扮男装的女演员,我的妆和行头都是模仿她们。那边那个像小男生的女侍也是,她叫若俊,是个能干的好孩子。
对了,我打算在高雄开一家分店,到时还要请你们那边的同仁多方照顾啦,店名就叫“维多利亚”。有想到什么吗?对,Victor/Victoria就是电影《雌雄莫辨》的原名啦!你说,是不是很绝啊?嘎哈哈哈哈哈哈……
我在三年前研究所刚毕业时,跟父亲说想来台北一个人生活。还有,顺便表白了自己是双性恋,想去“人妖酒店”工作。
结果当然挨了结实的一巴掌。
我小时候的父亲,其实跟一般父亲没两样,甚至还更为严厉。他从不会叫我去做这做那,但只要我一做错事,他就会拿竹条抽打我,从不跟我讲道理。他很早就成为一家公司的大老板,对待孩子就像对待部属一样,从不手软。我印象中除了顶撞他几次被吼回来之外,没和他好好说过几次话。因为我畏惧他,觉得他不是一个可以好好沟通的人。
但是那天挨了一记后,我也不知是吃错什么药,劈头就骂你他妈的老古板,老子男女都喜欢有什么不对?老子男女都想当有什么不对?老子想爱世上更多的人,当男人就爱女人,当女人就爱男人,有机会成为每个人心灵的支柱,这样有什么不对?总之说了一长串,他也听得瞠目结舌。
最后他转身背对我,只说了几句话就进入自己房间:
“社会这怪兽是残酷的。请至少保有一般男人的外衣,尽管对你而言,那只是外衣。”
那天晚上我在棉被里哭了。我想起小时候母亲硬要我矫正惯用手,被父亲呵斥的情景。
他没有扼杀我的信念。
他想告诉我,他因爱我而支持我,但不希望我因贯彻信念而葬身在社会的价值观里。
杨若俊 二十四岁,“维多”侍者
是的,我跟小翠算有点交情,不知您想要问什么?
他在我们这里是兼差的,时段是每周一、三、五的晚上九点到隔天三点。他的正职我有听他提过,好像是保险业务员吧,每周一、三、五从公司下班后,就直接从公司赶到这里上班——不觉得很累吗?早上十点上班,凌晨三点下班耶!到家里应该都三点半了,根本就是除了睡觉时间都在工作吧?我问过他为什么要这么累,他那时回答我,说是和父亲的约定。
在我们这里做陪酒的,大都是因为对自己性别不满意,或是纯粹喜欢穿女装的男人,所以我都会开玩笑地喊他们“姑娘”,可是小翠非常不喜欢我这么叫他。事实上,我也觉得他的个性不只是单纯娘娘腔而已,他还曾经帮忙把胡乱闹事的客人拖进厕所痛揍一顿呢,可是他又那么白皙漂亮,很适合穿女装。所以我认为,他应该是具有相当中性的特质吧,就像《魂断威尼斯》里的伯恩·安德森,或是韩星李准基那样。
所以,当我知道他和那位蔡先生在交往时,也没有很惊讶。他就是给我一种可以自由周旋在男女之间,自由恋爱的印象。
礼拜五吗?啊,那天他的确有点不一样。他一反常态,没有提公司的大包包,背了个小肩包就过来,所以我猜他应该是跟公司请假。而且来了一下就早退回去了,我本以为他会直接请假不来的……
星期五的行动流程是这样的。
早上我帮小鬼留了字条,拿出数位相机拍下他的相片。随后要前往图书馆,因此穿着轻松的衣服,但是因为中午即将前往葆连科技大楼,因此我在肩包里塞了一套公司穿的廉价西装。
我穿上与昨日相同的T恤和牛仔裤,随后在肩包里塞了一套衣服——那是工作的时候穿的。
前往图书馆发信,中午在图书馆厕所换上西装后,搭公交车来回大楼与秘密公寓装设窃听器,然后再搭公交车回图书馆换回T恤和牛仔裤,收信并发第二封信。我一向坚持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服装。那天换下来的衣服就放在肩包里,因此西装都弄皱了。
身上是工作时穿的廉价西装,虽然皱巴巴的,不过在这种场合应该够体面了。
从图书馆出来后,我因为嫌回家麻烦,直接搭公交车去上班的酒店“维多”。因为午夜十二点就是信里约定的交易时刻,因此我向若俊请求早退。并且因为没有带陪酒的套装,而向店里借了衣服。
“小翠今天还是穿自己带的衣服吧?”
“不,我跟店里借衣服。”
我知道蔡维讯晚上大都留在公司。所以十一点早退后就前往大楼附近的便利商店,假装在店里听随身听,借以窃听办公室的一举一动,顺便买些手套、胶带和粗绳之类的物品。由于我酒店下班后都去那家店买东西,算是常客了,就算在里面边听随身听边流连也无妨。
刚明乘着午夜吹拂的凉风,步出便利商店。坐在柜台后方,刚换上班的男店员向他挥手道晚安,他也微微点头致意。
等快要到交易时间,我步出便利商店,碰巧遇上也从酒店早退下班的韩小姐。随后就前往交易地点袭击司机。问我为什么要袭击他?因为我在窃听时感到很生气,他竟然不自己来付赎金,袭击司机只不过是个逼他出面的手段,况且我用的是电击棒,并没有造成很大损伤。
他立刻从树丛中现身,在司机尚未回头时,便冲上前将手中的东西朝司机的背颈击去。
最后我在凌晨一点回到家,和小鬼玩游乐器到早上七点才睡。
大致就是如此。作家先生,至于星期四或星期六的行动流程,你可以自己重组看看。
纪纬明 二十八岁,葆连科技行政助理
噢,程刚明的确是我大学同学,他那时算是个风云人物吧,长得很帅。不过我跟他比较不熟,所以那天他出现在公司里,真的很令我惊讶。
不过他身上穿了一套皱巴巴的西装,我那时还想,保险业务员怎么都不注重自己的门面。
你说,他是为了在董事长办公室装设窃听器,才借口进来找我的?呃,不会吧?这么一来,我好像有印象,他曾经问我董事长办公室在哪里……该不会是我害的吧?可是……他要怎么进入上锁的办公室?
我从回想中惊醒,在梳妆台上随手抄起一样东西丢向壁橱。“铿锵”一声,一串钥匙摔落地面。那是他复制给我的,上头挂有办公室,和用来金屋藏娇的公寓房门钥匙。
我本来就有蔡维讯复制给我的钥匙,因此进出那两个地方装窃听器易如反掌。
蔡维讯 三十五岁,葆连科技董事长,伤害案被害者
我真的会被你们警察害死。不知是哪位走漏消息,现在不仅我老婆,全公司上上下下都知道我跑去人妖酒店消费,还跟那里的一个人妖交往,甩掉对方后被打的事。唉,已经不是丢脸两字可以形容。
说来我现在会躺在医院,也拜警方所赐。你们发现我房间有窃听器,推测歹徒可能会从南侧进入,要变更警力配置也不跟我说,早知道南边有警察守着,我就照着字条上的指示乖乖过去了。结果你们还一大群人跑过去那里,我和几只猫乖乖待在北侧,最后被那混账用球棒打。
早知道他是程董的儿子,我就不会去碰他了。妈的咧,当时只是觉得好玩,结果却玩出火来了。我承认配给他钥匙是我不对啦,但是谁会想到他会去那两个地方装窃听器啊?而且我竟然不知道,他家离那栋公寓那么近。啧,早知道就向他把钥匙要回来了。
唉,千金难买早知道。不过组长你一定要相信我,我只是觉得好玩而已,绝对没有同性恋倾向……喂喂,你那什么脸啊!
他到达交易地点后,立刻看见贴在垃圾桶上的字条。上面指示交易地点变更,要他在十分钟内赶到南侧入口。
那张垃圾桶上的字条当然是我贴的,当时以为南侧没有警力部署,目的是为了将他引至那里谈判。结果人算不如天算,警方发现了窃听器的存在,来个将计就计。
我彻底看错了蔡维讯这男人。原本以为他跟我一样,有着相同的信念,是可以共度人生的伴侣,没想到他只是觉得跟我这种人在一起很好玩……我想他自己也羞于向他人启齿吧?所以一开始才会隐瞒警方关于我的事。我从窃听器听到组长询问那些酒家女的名字时,真的吓出一身冷汗,很怕自己被抖出来呢!结果当然是松了一口气。那时我刚起床,听着听着就完全清醒了。
“所以那些女性也有嫌疑。麻烦你把她们的背景资料,大致跟我说一遍。”刚明开始因紧张而冒冷汗。
我那时会绑架他的孩子,完全是因为一时脱轨。之后我看到处在呆滞状态的父亲,才想要利用小孩诱出他,对他进行报复。没想到,随着与达安的互动越来越多,让我得知他是缺乏父爱的孩子。
所以我想让绑架的戏码继续下去,以补足达安欠缺的那一块东西。如果达安知道父亲为了他冒着生命危险亲自送赎款,还是会高兴吧。没想到,从窃听和回信的内容,让我一再对他感到失望。
最后我原本只是想把孩子还给他,没有要拿球棒殴打。后来会这样做,原因有两个。
第一个原因,跟我最后一次窃听的内容有关。
“我、我才不要!要是像司机那样,被绑匪袭击怎么办?”
达安到底是不是他的孩子?唯一支持我的父亲被他夺走,这次他想彻底摧毁自己的父亲形象吗?我当时心底涌上一股无名火。他再也不是我曾爱过的男人,只是个眼中只有钱和自己的窝囊废。
第二个原因,当然是因为达安不见了,我在家里到处找不到他。
后来才知道,他只是趁我熟睡时跑到隔壁去玩。
不过当时我逃出家里是正确的,因为韩小姐曾被叫小赵的刑警盘问过,知道绑架的事,因此知道达安是被绑架的小孩后,立刻报警了。
韩孟翠 二十七岁,“甜心”陪酒女郎
刑警先生,我跟你保证,那个叫小赵的便衣第一次问我时,我真的不知道我邻居在“维多”工作……真的,那家店很有名。当然也不知道他是绑架犯,知道就不会跟他讲那么多了。
不过,我觉得他不是坏人。在知道他所做的事之后,我甚至有点感动。蔡维讯那个窝囊废……啊抱歉,我失言了。蔡维讯被他打伤,完全是咎由自取。我也可以理解他当时对我说谎,说自己在便利商店打工的心情。我不过是在特种行业上班,他的话,想必更难以启齿吧。
这么说来,我想起一件事。礼拜四那天,我和他在公寓房门口碰面两次,第一次是初次见面,很快就道别了;第二次刚好我们各自回来,正要进入房间。那时我看他怀里捧着好几包洋芋片,心想这个人怎么那么爱吃零食,本来想帮他拿进房,被他婉拒了。然后当他打开房间的铁门时,突然传出一阵哭声,让我们都感到很尴尬。我认为那一定就是小孩的哭声,而那好几包洋芋片,想必是他买给孩子吃的。
对了,我在店里的名字叫小孟。若以后有机会来“甜心”光顾,欢迎指名我哟!
我最感震惊的一刻,莫过于我看到那张名片。
仿佛一阵落雷打入脑海,刚明呆坐良久,一时无法回神。
我吃惊的不是她是酒家女这点,而是她竟然会有我的名片。听她说,是因为问话的小赵出示名片询问,后来竟忘了带走,她才收起来的。当时随手放在自己的名片夹,没想到掉出来刚好被我看到。就在那时我也同时意识到,她被警方盯上了。
在这仅三日的犯罪生活中,我最在意的就是她。
我一直觉得我跟她一定有某种宿命,紧紧牵连在一起。礼拜四凌晨在酒店大哭的时候,还有看到类似月老红线的幻觉。那时我拿筷子的左手小指一直颤动,好像红线的另一端,就绑着宿命之人的右手小指一样。后来经过那流浪汉老头的催化,当我看到她时,就直觉一定是她没错。我还想说她会不会也和我一样,正对谁进行着报复行动,最后,我们因犯罪而结合……
不过上述这些事情,到头来只是我的妄想罢了。
说到那老头,最后我被捕时又现身了。哈哈,他还是不改骗吃骗喝的习惯,竟伸手跟刑警要钱。
“以上,就是我跟我太太相遇的经过。如何,作家先生?很特别的经验吧。”
我停下用笔记型计算机打字的手,抬头望着眼前的男人。
看他现在的长相,实在很难想象十年前扑朔迷离、安能辨雄雌的模样。不知是否岁月的痕迹,抑或是与女性结婚使他的男性特征加重,现在看上去只是个普通的中年男子。
而且,在程太太去厨房关瓦斯,他开始跟我讲述的时候,我完全被那句“那么就从十年前的某一天,我被一个坏男人给甩了的时候开始讲起”这句话给吓到了;再加上他的自述主角是个陪酒的,因此一开始我完全以为,他是在讲他太太的故事。
最后我才察觉,他从头到尾都在讲自己的事。其实跟“刚明的记事”相对照,事情始末就很清楚了。
“对了,”我得做个总结。“请问你被捕后的情况是?”
“审判时,法官考虑我的动机并非全然出于恶意,且侦讯时坦承不讳,被害人是咎由自取等因素,因此从轻量刑,判处八年的刑期。我在四年后获得假释。至于出狱后,我们夫妻俩是如何再度碰面,并且热恋、结婚,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哈哈。”
“关于那段故事,就由我说给作家听吧!”刚从卧房拿回一本问案记录,坐在我身旁的程太太说道。
“啊,关于你们的故事,我想下一个标题。请问有什么建议吗?”
“《犯罪红线》如何?”程先生提议。
“啊,是不错。不过严格说来,这个故事的红线完全都是幻想……”
“不,是实际存在的。”
我被这句话吓了一跳,因为他的语气斩钉截铁。
“那个流浪汉老人的确扮演月老的角色,我们就是因此结合啊。”程太太在一旁帮腔。
“而且,除了他手上把玩的红色线球,还有一个实际存在的象征,紧紧系住我俩的双手。”
“象征?”我疑惑了。“请问……是什么?”
夫妻俩没有立刻回答,良久,程先生才低语:“看来你还是被职业的既定印象给误导了啊。”
“是……‘手铐’吗?”
“没错。”程先生看着一旁的老婆微笑。“对吧,周华琳女士?”
被韦固给弄伤的女孩,长大以后成了韦固的妻子。
程太太也笑眯眯地说:“当时我从远方看他挥动球棒的样子,认定他和我一样是左撇子,所以才把我的右手和他的左手铐在一起。绝不是像他刚才说的,我是个会把手铐铐错手的菜鸟哦。”
也因此他们当时会在月光下,将男方的左手和女方的右手紧紧相连,织就这款“红线”的象征吧。
祝福你们。
我打算在离开这栋公寓前,顺道拜访他们提到的楼下那对夫妻。
“医生与护士的组合”听起来没什么稀奇,不过……
哪一个是医生,哪一个是护士呢?
选自《诱杀》,(台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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