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走进会议室,安德伍德甩开我,径直走上讲台。我则走到了旁边的墙角。我一进门,凯莉就站起身,来到我旁边。博特·普拉科萨斯和沃尔多·拉姆齐也站了过来。
凯莉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怎么了?丹瑟尔又喝多了吗?”
“他是喝多了。不过还有更糟糕的事。”
安德伍德站到讲台上,对着桌上的麦克风,叫大家注意听。屋内吵吵嚷嚷的说话声渐渐消退,然后一片寂静,有人伸长了脖子向前张望。我看到人群中有西比尔·韦德,还有奥齐·米克,我紧紧盯着他们。没有看到伊万·韦德,也没有看到吉姆·博安农。
“非常遗憾,我要宣布一件悲剧。”安德伍德冲着话筒说道,“弗兰克·科洛德尼……在酒店内身亡。”
不出所料,这个消息让全场听众大为震撼。喧嚣声顿起,人们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态互相张望,几个坐着的人猛然站了起来,就像盒子里弹出的小丑那样。我还在观察西比尔·韦德和奥齐·米克。除了脑袋轻轻颤抖了一下,米克没有任何反应。但是西比尔的反应则非常明显,经历了一系列变化。她先是僵住了,瞪大眼睛,张开了嘴,随即她合上嘴,伸手摸了一下脸颊上的淤青,那里涂了些化妆品遮盖,然后,她放下手,身体不再僵硬,嘴角微微扬起,好像露出了一丝冷笑,最后她的整个身体都放松下来,滑进了椅子里,通常人们放松紧张的心情后就是这样子。所有这一系列举动不过六七秒钟。
凯莉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听到她低低地叫了一声“我的上帝!”,于是把目光从她母亲转到她的身上。她的表情中既有震惊,又有恐惧,眼里写满疑问。拉姆齐和普拉科萨斯也非常震惊,他俩都不确定是该关注安德伍德还是该关注我。
人们冲安德伍德大声嚷嚷,希望得到更多信息。他只是不断重复:“我不知道任何细节。这件事和罗斯·丹瑟尔有关,已经叫了警察。他们就在楼上。我只知道这么多。”
“但是你知道更多,对吗?”凯莉对我说,“科洛德尼怎么了?”
“他中弹身亡,在丹瑟尔的房间。”
“中弹身亡?你是说谋杀?”
“警察是这么认为的。”我不会告诉她科洛德尼是被西比尔丢的那支枪射杀而死的,最起码不会当着普拉科萨斯和拉姆齐,以及周围这么多人的面。
拉姆齐问道:“是丹瑟尔干的吗?”
“可能。他说不是,但事发后几秒钟,我只看到他一个人在尸体旁边。听到枪响的时候我已经在走廊里了。”
“可是为什么?”普拉科萨斯问道,“罗斯为什么会干这种事?”
“他不太喜欢科洛德尼。他以为科洛德尼是《迷雾》勒索案的幕后主使。”
“这并不算是个充分的谋杀动机。”
“如果这个人烂醉如泥,本身又有暴力倾向的话,就有可能。”
“我觉得有可能。但是上帝啊,冷血的谋杀……”
安德伍德又宣布说,今天剩下的安排全部取消。他说这话时,看上去非常痛苦。喧闹的人群缓缓散去,离开了会议室。只有奥齐·米克还坐在椅子上,他是屋里唯一坐着没动的人。透过角质框架眼镜,他那双鸟儿般的眼睛凝视着讲台左边某处。一片混乱当中,他显得完全漠不关心。我怀疑他是不是也喝醉了,或者出于某种私人的原因,正在品味科洛德尼的死亡。我还记得周四晚上他们两人曾经恶语相向。
我对拉姆齐和普拉科萨斯说:“你们最好别到处走,警察可能会找你们其他人谈话。”
“我没打算去别处。”普拉科萨斯说。
“我也是,”拉姆齐说,“除非去酒吧。”
凯莉刚才跟西比尔说话去了。我冲她打了个手势,让她等我一下。看到她点了点头,我转身朝一排排空椅子走去,米克就坐在那里。我走到他跟前之后,他抬起头,看着我,眨了眨眼。他的眼神中有几分浅浅的宿醉意味,但他口中散发出薄荷清新剂的味道,而不是威士忌。
“嗯,”他说道,“侦探先生。”
“科洛德尼身上发生的事真可怕,不是吗?”
“是吗?”
“你不这样认为?”
“如果我对他表示同情,那我就是在撒谎。我恨他。”
“为什么?”
“他就是那种让人憎恨的人。”米克说着,耸了耸肩,“你要知道,所有的通俗小说帮成员都恨他。是丹瑟尔杀了他吗?”
“你为什么觉得他是被杀的?”
“不是吗?”
“可能吧。星期四晚上你和科洛德尼在吵什么?”
这个问题引来了一丝闪避的神情。“星期四晚上?”
“在鸡尾酒会上。你跟他吵了一架。”
“我们吵架了吗?我不记得了。”
“你们当然吵架了。他警告你离他远一点。”
“是吗?”
“这是因为你威胁过他吗?”
“我没有。我为什么要威胁他?”
是啊,我心想,为什么?
我说:“警察很快会来找你谈话,米克。也许跟他们在一起你会更加配合一点。”
“也许我会,”他冲我咧嘴笑了,“也许我不会。”
我转身回去找到凯莉——西比尔已经不见了——我们两人走出会议室,来到走廊。她问道:“你为什么要跟米克聊天?”
“因为我觉得他心里藏着秘密。”
“什么秘密?”
“我还不知道。对于科洛德尼的死,西比尔说什么了吗?”
“没说什么。她看上去有点蔫蔫的。”
更确切的词语应该是“放松的”,不过我没有纠正她。
电梯前面挤满了等待的人,于是我们选择了楼梯。到大厅之后,我走到前台,看到那个严肃的经理——我已经忘了他叫什么名字——正跟那个保安哈里斯说个不停。我告诉他们,如果埃伯哈特警官找我的话,告诉他我在花园咖啡厅。哈里斯说“好的”,而那个严肃的经理冲我严肃地点了点头。他看我的样子仿佛我也是给他们酒店带来丑闻的人之一。
目前为止,大堂看起来还没有受到丑闻的影响。他们肯定是从内部员工入口把警察领进来,乘着员工电梯上楼的。有关命案的传言尚未在酒店住客和工作人员间传开。一些大会人员三五成群地走来走去,看上去紧张而神秘,不过好像没人注意到他们。我和凯莉走到咖啡馆,找了张靠后的桌子。我们什么也没说,先点了咖啡。
“你准备告诉我细节吗?”凯莉问道,“还是我得等着看报纸的报道?”
“我会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事情。”我答道,并且照做了。我没提那个杀人工具就是她母亲失窃的左轮手枪,不过我大概已经暗示了这一点。她仿佛也意识到了,让我坦白是否如此,于是我承认了。
她说:“这么说是丹瑟尔偷了那把枪。”
“如果是他杀了科洛德尼,那肯定就是了。”
“为什么你说‘如果’?你刚才不是告诉我屋里所有的门窗都从里面锁着,而你听到枪响后几秒钟之内就赶到了那里?他肯定就是杀人凶手。”
“看起来是这样的,但我还是有点怀疑。”
“为什么?”
“他的样子和他所说的话。他喝醉了,一个醉鬼很难把谎话说得让人信服。”
“跟所有证据相比,这点微不足道。如果丹瑟尔是无辜的,科洛德尼怎么可能死在他的房间里?”
我摇了摇头。
“还有谁可能这么干?”
“任何人都有可能,我觉得。”
“你的意思是说通俗小说帮的某个成员?”
“呢,就是这么回事。”
她的额头皱起几道皱纹:“你不是想到了西比尔吧?”
“不是。”我说,但有可能是西比尔。她说手枪被偷可能是撒谎。那个小偷也许是在找别的东西,而她把枪藏在了别的地方,打算用它解决掉科洛德尼。但问题是,为什么?她的动机是什么?同样的推理也可以用在伊万·韦德和别的通俗小说帮成员身上。他们中的任何一员都可能犯罪,如果你挖得足够深,也许能找到不止一个合理的动机。但如果要让这种假设合理,那就意味着必须排除丹瑟尔身上的嫌疑,给凯莉刚才提出的问题找到一个答案:如果丹瑟尔不是杀人凶手,科洛德尼怎么可能会在那间紧锁的房间内中弹身亡?
咖啡端了上来,凯莉把玩了一会儿她的杯子,我们俩都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她说道:“我觉得我应该去找西比尔,跟她再聊一聊。还有我父亲。”
我点了点头:“今晚咱们一起吃饭吗?”
“如果我说不,你不会认为我是在拒绝你吧?”
“不会,除非你的确就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没心情,发生了这样的事。明天或星期一,好吗?”
“好的。”
“不过如果你愿意的话晚上可以给我打电话。我在家。”
我说我会的。她走了以后,我坐在那里,喝着咖啡,思考了一会儿,但没理出什么头绪。十五分钟之后,我觉得自己坐够了,付账走人,四处溜达了一会儿,去了书市。书市也关门了,我又走了回来。
回到接待处,我看到埃伯哈特在桌子那里,怒视着那位面容严肃的经理。我一走过去,怒视就转到了我的身上,仿佛一块黑云笼罩着我。不知怎么的,这让我想起了曾在一本通俗小说里看到的最糟糕的一句话:“先生,我将呼风唤雨,把你洗透。”
“你到底去哪里了?”他咆哮道。
“在大堂里走了走。怎么了?”
“你说你他妈的会在咖啡馆。你觉得我除了捉迷藏没别的事干了吗?”
“放松点,埃伯,好吗?”
“是的,放松点。去死吧。听着,我的事儿办完了,就我所知,你也一样。明天或后天来法院签一份声明。”
“当然。丹瑟尔怎么样了?”
“什么怎么样了?”
“他会被起诉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当然会被起诉。他罪证确凿,你知道的。”
“他认罪了吗?”
“他们大部分人会认罪吗?这件事是他干的,就是这样,别想再从这件事里面整出什么重大秘密了。回家去,让你的大屁股离麻烦事远点。”
“我没有自己去找麻烦,埃伯。”
他哼了一声,转过去怒视着电梯。
我没有理由继续在酒店里转悠了。此外,酒店庄严优雅的维多利亚品位让我感觉有点压抑。我走出酒店,去街区那头的车库取车,穿过城市回到太平洋高地。一路上,我想起埃伯哈特的奇怪举止,感到非常困惑。他常常脾气暴躁,但今天他的坏脾气背后没有一丝温情。他身上压着某种沉重的东西,除非找出来是什么,否则我不会满意。
快到晚饭时间了,我在联合广场一家店停了下来,那里的比萨做得很好吃。我点了一份意大利辣香肠比萨,加双份芝士。回到住处,我打开一瓶施立茨啤酒,坐在窗前吃比萨。我透过窗户看着湾区,落日的余晖让马林岬的群山沐浴在一片柔和的红色光芒里。这景象让我陷入了沉思,也让我意识到屋里是多么安静和空旷。
我走进卧室。今天早上凯莉坚持整理了床铺,这张床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整间屋子都非常整洁,焕然一新,看起来相当不错。我坐在床上,拨了凯莉的电话。电话响了十声,没人接,于是我放下了听筒。
为了打发时间,我决定看会儿书。不过我没从书架上拿通俗小说,而是把从办公室带回来的《迷雾》的手稿扒了出来,又看了一遍。我从头看到尾,跟第一次看这篇东西时一样,没有得到一点启发。不过我放下手稿时,脑子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年来,我常常会遇到类似的情况,我知道这是内心深处某种意识想要破茧而出:我肯定忽视了这本小说中的某些内容——情节、风格,或者其他什么。
我又看了第三遍。但不管那是什么样的意识,始终不肯现身。逼它出来是没用的,它最终会自然而然地出现。
该死,屋里太安静了,我打开了便携式电视机。我很少这么干,但现在只希望屋里有点声响。过了一会儿,我走进卧室,又拨了一遍凯莉的电话,还是没人接。床头柜上的钟表显示已经十点多了。她跟我说她今晚在家,我心想,她在哪里呢?
她在别的地方。她是个成年人。如果她星期六晚上想出去过夜的话,没必要告诉你。你怎么了?在这里晃来晃去,好像得了相思病。你已经五十三岁了,上帝啊。去睡觉,为什么不去睡觉?你这个老东西,你。
我去睡觉了。
但我没有马上睡着,该死的床也显得空空荡荡。我还能闻到另一只枕头上留着她身上甜甜的香水味道。
02
我梦到自己在一间屋子里,六七个人在打牌。全都是通俗小说里面的私家侦探:卡尔马迪、迈克斯·拉汀、瑞斯·威廉姆斯、吉姆·贝奈特,都是最棒的私家侦探。拉汀想知道我觉得自己是怎样的侦探,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凯莉。我说我是私家侦探。卡尔马迪说:“不,你不是,你不能跟我们一起打牌,因为你不是我们中的一员。”我说:“我是,我是跟你们一样的私家侦探。”贝奈特说:“私家侦探不会爱上比自己年轻的女人,因为他们不是猥琐的老头子。”我说:“我没有爱上她。”威廉姆斯说:“你个老东西,你。”然后电话在我耳朵旁边六英寸的地方铃声大作,终结了这段荒谬的梦境。
我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直到能够看清楚表盘。八点四十分。迎接新的一天,我一边想,一边摸索着把话筒拿到耳边。
一个我不认识的男声,问是不是我。我确认之后,他说:“我叫阿瑟·佩奇菲尔德。我是指派给罗素·丹瑟尔的公设辩护律师。”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佩奇菲尔德先生?”
“恐怕你不能为我做任何事情。我是代表丹瑟尔先生打的电话,他想尽快见到你。”
“他想,呢?”
“是的。”佩奇菲尔德说,“我跟他说私家侦探能帮他做的事情非常少——无意冒犯——但他坚持说你是他的朋友。”
我当然是。我想了想,问道:“他还在高等法院?”
“当然。就算可以保释,他也支付不起保释金。”他顿了一顿,“我建议他认罪,你知道。”
“丹瑟尔说什么?”
“他说不。”佩奇菲尔德说,“他声称自己是清白的。”
“跟他说我十点左右到。”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我又坐了一会儿,彻底清醒了。好吧,我跟自己说,你知道会是这样。你的确知道,不是吗?你很快就同意了。尽管证据充足,但这个可怜的混账的确有可能是清白的。跟他谈谈有什么不好呢?你能为他做的事情不多。佩奇菲尔德可能是对的,但至少你可以听听他准备说些什么。
然后我不无嘲讽地暗自寻思:一个老家伙,一个害相思病的家伙,一个酗酒的前通俗小说作家的兄弟。自称私家侦探。卡尔马迪、拉汀,还有其他那些人想把你踢出真正的私家侦探的阵营,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第12章
高等法院是一座雄伟宏大的灰色石质建筑,坐落在布莱恩特街,位于市场街南面,离贫民区和田德隆区也不远。这座建筑看起来就是一副高等法院的样子。你可以把所有的标志都去掉,然后从艾奥瓦州或新罕布什尔州乡间随便找个人过来,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会在两秒钟内给出你正确答案。在阴沉沉的日子里,这座建筑显得更加庄严肃穆,而今天就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日子。晚上雾气弥漫,刮起了凉风,将之前美丽的夏日气氛一扫而空。
今天是星期天,布莱恩特街上还有空余车位。我把车停在半个街区之外,沿着马路走到高等法院,进了门,乘电梯上到顶层拘留室。我填了一张表,一个值班警察拿着表走了,足足过了十分钟才回来。五分钟之后,他领着我通过一道金属检测器,来到访客室,坐在一间隔开的小房间内。又过了三分钟,丹瑟尔被带了进来。
他穿着本市为囚犯提供的那种橙色套头衫,这件衣服穿在他身上显得非常不协调。他走路的样子充满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