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盒的盖子。盒子内部也是粉色的,盒底静静地伏着一只仅有小指盖那么大的粉色蜘蛛。
“我看到了,但这的确是个误会。”叶天一边回应,一边试探活动指尖。事实上,只要从指尖到肘弯这一段能从僵直麻痹中恢复过来,他就能发刀杀人,结束被孔雀蛊术控制的悲惨命运。
从香港启程前,义父空闻大师就再三叮嘱过:“到云南后,无论如何千万不要招惹苗女,哪怕是自动送上门来投怀送抱的绝色艳姝,也不能动心。年轻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一定要牢牢把持自己,不要坠入情欲的无底深渊之中。许多前辈们的惨痛教训已经清清楚楚地说明了这一点,苗人的思维方式与汉人迥异,越美的苗女,越是杀人不见血的陷阱。”
叶天记住了义父的话,但像现在这种飞来横祸,他又怎能避开?
“这只是一个他奶奶的误会!”他又重复了一遍,不知不觉地用上了司空摘星的口头语。
“看,你在看吗?专心地看着它……”孔雀低声说。
叶天当然不肯上当,极力地移开眼神,望向别处。他希望司空摘星离开这个房间后能清醒过来,返回救人或者先到另一个房间内,看看青龙有没有留下什么可以追踪的线索。这时候,他最想念的一个人是方纯,她的机警、智慧、勇敢、锐气都是女孩子中少见的。唯有她,才是自己的绝佳拍档。
“占据你内心的那个人必须要死,把你的内心空出来,留给莫邪。”孔雀说。
叶天努力平复心情,闭塞耳目,不受对方的控制。占据他内心的是方纯和白晓蝶,这一生都没人能够抹去。如果不是身处禁制之中,他倒愿意见识一下孔雀怎样能够令自己“把内心空出来”。
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后脑一凉,仿佛那里打开了一扇天窗,所有思想意识都被孔雀清晰读到。
“不看,怎么知道我不能将那些旧有的记忆抹去?”孔雀低声问。这句话,明显是针对叶天的思想活动来的,因为那种想法仅仅是“想法”,并没有经过他的嘴用语言表达出来。
“看看又怎么样?就算我看了,你也做不到。”叶天脱口而出。
“对呀,看看又怎么样?”孔雀立即追着问。
叶天想都不想,马上回答:“给我看,我非要试试你怎么能替换人脑中的记忆不可!”他的视线一转,便落在那粉色的小蜘蛛身上。
小蜘蛛的身体上除了普通节肢动物门、蛛形纲、蜘蛛目同类们应有的螯肢、须肢、步足外,并无任何异样。它的体型虽然小,但比起西萨摩尔群岛的超微型施展蜘蛛,仍然属于正常范围,不值得大惊小怪。要知道,有据可查的成年雄性施展蜘蛛,体长只有0。043厘米,还没有印刷体文字中的句号那么大。
“这不过是一只很普通的蜘蛛——”叶天松了口气。
“是吗?你再看看。”孔雀把小盒送得更近一下。
叶天这才发现,蜘蛛的背部长着许多弯弯曲曲的黑色细纹。其中两处,细纹竟然构成了繁体的“月老”二字。
月老,是中国神话传说中专管婚姻的神。沈复《浮生六记》中说:“一手挽红丝,一手携杖悬婚姻簿,童颜鹤发,奔驰开非烟非雾中。”在中国的俗语中,“月老”一词,也是媒人的别称。
“月老?蜘蛛身上怎么会有字?”叶天皱了皱眉,心里又奇怪又好笑。
“没错,它的名字就叫‘月老’,吐出的丝就叫‘赤绳’。唐代李复言《续幽怪录》中记载,韦固年青时路过宋城,见一老人在月光下倚囊而坐,手里在翻一本书。韦固问他是什么书,他说是天下人的婚姻簿;又问囊中是什么东西,他说是赤绳,专门拴系夫妇两人的脚。系住之后,两人就会有缘结为夫妻。现在,只要用‘赤绳’将你和莫邪的脚拴住,你们就会千里有缘再度重逢……”孔雀在小盒边缘弹了一下,小蜘蛛便从沉睡中苏醒,慢慢伸展着长足。
“可是,莫邪已经死了——”叶天立刻反驳,他的思想已经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孔雀的话题,被后者操纵摆弄着。
陡然间,他耳边传来了一阵清亮甜美、欢快跳跃的女子歌声: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相恋只盼长相守,奈何桥上等千年。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怕永世堕轮回,只愿世世长相恋。
连就连,你我相约定百年。不羡西天乐无穷,只羡鸳鸯不羡仙……”
歌声来处无迹可寻,等他竖起耳朵,凝神谛听时,歌词依旧,歌者却换了另一种沉郁缓慢、如诉如泣的音调,令他一下子想到白居易《琵琶行》中“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的句子。
“苗女多情,痛不忍别。汉人薄情寡义,岂不闻山中杜鹃正唱‘行不得也哥哥’?”孔雀的声音加入进来。
叶天唯有摇头苦笑而已,如果将莫邪换成方纯,或许他会忍不住深坠情网,可现在的情形,莫邪虽然表面上为他而遭“牛头马面降”蛊虫重创,并死于元氏兄妹手上。实际上,其中另有隐情,无关男女私情。
歌声响了一阵,渐渐随风飘散,只剩袅袅不绝的余音。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然置身于一望无际的竹海,前后左右全都是碗口粗的绿色毛竹。清风吹来,竹叶飒飒作响。他迈步向前去,在竹海正中,看见了一块足足有十米见方的长条青石板。平坦的板面上,分别用红、白、黑三种颜色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这是哪里?”他全神贯注地警戒,务求在战斗打响时提前预判,避免受伤。
“那是竹海,‘十世之塔’外的竹海,是苗疆蛊术的发源地,也是外人不得入内的禁地。在这里,任何人都得卸下伪装,向蛊之神祗顶礼膜拜。”孔雀低声解释。
叶天并没有跪拜的冲动,顷刻间明白这不过是孔雀借助蛊术营造出来的幻境。
“那石头上刻的是什么?”他又问。
孔雀接着回答:“那是有缘人在轮回十世中的姓氏记载。”
“那么,只不过是你营造出来的幻觉吧?”叶天冷冷地笑了。
竹林深处,忽然传来青年男女缱绻时的呻吟声,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在北,忽而在南,仿佛有几十对男女正在借着毛竹的遮掩尽情抒发着儿女私情。
“幻听、幻语、幻视一直都被医学家们视为异端,但那种感受是人类体内亘古存在的,是冥冥之中上天垂下的神谕。现在,我指给你一条路,走过去,你就能获得新生,跨入一个崭新的极乐世界,莫邪就在彼端等你……”孔雀在叶天耳边低语着。
蓦然之间,每一棵毛竹上都出现了孔雀的影子,每一个孔雀都单膝独立、双手合十于头顶,指尖斜向右上。竹海深处,隐约传来男女追逐的欢笑声、禽鸟齐唱的叽喳声。
“那条路在哪里?那就是蛊术引诱着外行人一步步陷入泥潭绝境的黄泉之路吗?”叶天不再接受任何诱惑,只想看清孔雀的本来面目。
“不是,蛊带给人的,只是从心底渴望已久的东西,比如美女、艳遇、极乐、忘忧。蛊,就是思想上的海洛因,令人的精神达到愉悦的极限。你已经累了,停下来休息一下,又何尝不可?你已经为别人做了那么多,该是享受别人奉献的时候了。来,你要的就在这里,跟我来,你将知道真正的愉悦是什么。一旦尝过,永不能忘……”
叶天的精神一时糊涂,一时清醒。糊涂时,感觉毛竹上印着的孔雀身姿婆娑摇曳着,像一场宿醉初醒时的浅梦;清醒时,他又感觉前路竹海之内,除了陷阱,还是陷阱。
“叶天。”莫邪从毛竹后转出来,右手轻托着右腮,双眼含情脉脉。
“莫邪已经死了。”叶天低声苦笑。从进入幻觉之初,他就明白孔雀的目的就是引他入彀,为莫邪之死负责任。所以,他心底“莫邪已死”的概念非常深,是任何外力都无法改变的。只不过,幻觉中的莫邪神情相貌,仍然与生前一模一样。
“她死了吗?不,只要你愿意,她可以永远活在这里,驻留在你心灵深处。想想看,她为了你,甚至可以牺牲自我去消灭‘牛头马面降’。如果不是出于真爱,谁能做到?你能吗?就算不是为她,而是为了别人,譬如为了方纯,你愿不愿意抛头颅、洒热血,甘心情愿用自己的命换对方的命?”孔雀的声音又从竹海中飘飞而来。
“我愿意。”叶天立刻回答。如果是为方纯而死,他将毫不犹豫,死而无憾。
“没错,莫邪已经死了,不要上当。”方纯从另一边转出来,同样右手托腮。
“方纯?”叶天又惊又喜,不由自主地向她走近几步。
他与大竹直二进入山腹之前,并没来得及跟方纯说太多心里话,因为当时的情形根本不允许。到后来,事情越变越糟,他被困于大熔炉,而方纯则被日本人裹挟北去,两人的际遇都处于非常被动的逆势之下。一静下心来,他就会入神地思念她,恨不能一刀斩断此地的羁绊,一步跨越时空阻隔,飞到她身边去。
大竹直二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他必须到三星堆遗址那边去解救她,如同骑着白马的王子挥剑而来,解救被黑女巫囚禁在古堡中的公主一样。
“是我,是我。”方纯微笑着回应,并展开双臂,做出了热烈欢迎、期待拥抱的姿势。任何人在那种暗示下,都会快步走过去,给她一个深深的拥抱。
“你好吗?你还好吗?”叶天颤声问。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方纯的脸由晴转阴,背靠毛竹,轻轻吟哦唐代杜甫的《佳人》诗句。
叶天停步不前,静静听着,直到方纯吟完最后一句“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那首诗写于唐代著名的安史之乱时期,全篇咏叹一位空谷佳人的遭际,借他人之酒以浇胸中块垒,抒发作者自己的身世之感。
“你不在,我能好得了吗?在这纷纷扰扰、潮起潮落的江湖浮浮沉沉,过得累了、腻了,不如携手林下,两杯酒,一壶茶,过一辈子与世无争的山中岁月。”方纯飘然转身,走向竹海深处,只行了六七步,身体已经被错落的毛竹遮住。
“方纯,不要往前走,不要去!”叶天惊叫一声,不由自主地向前追去。
第07章 十世之塔
“啊——”一个小女孩尖厉的嘶叫声猛然间破空而来,恍如久阴不雨的天幕之上骤然漏进一缕阳光,将孔雀苦心构筑的蛊之世界刺破了一个能供叶天顺畅呼吸的孔洞。他仰面向上看,参天毛竹梢头,乌云堆叠深处,有道明亮的天光一闪即逝。借着这白驹过隙般的一刹那光明,叶天收敛心神,沉腰坐马,硬生生地收住双脚。可是,竹海中起伏不定的地面忽然变得柔软而湿腻,即将化为沦陷一切的沼泽地,将叶天吞噬进去。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小女孩一字一句、口齿清晰地背诵《木兰辞》,每一个字都像一枚铁钉,一丝不苟地敲入竹海中的地面,把原本杂草丛生的虚浮泥土变得冷硬如铁。
叶天的双足踏定在铁钉之上,顿时有了底气,仰天长啸,背诵后面的段落,与小女孩的声音一一相和:“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驰千里足,送儿还故乡。”
小女孩停止背诵,咯咯笑着问:“叶叔叔,用《木兰辞》的巾帼英雄、铿锵节律破除《佳人》诗中的阴霾暴戾、悲观厌世,这一招棋,妙不妙?”
叶天大声回应:“好,很好!小彩,你不愧是段承德的女儿,虎父无犬女,比叶叔叔的定力都强,更胜过那个他奶奶的司空摘星几百倍!”
《木兰辞》是中国南北朝时期的一首北朝民歌,选自宋代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在中国文学史上与南朝的《孔雀东南飞》被合称为“乐府双璧”。该作品讲述了花木兰女扮男装替父从军,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后回家团聚的故事,热情赞扬了这位奇女子“巾帼不让须眉”的英勇精神,一直都是中国文学作品中歌颂赞美的女英雄形象。小彩用“烈女之勇”来破除“怨女之憾”,犹如挥舞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去捣碎蛛网,当者无不披靡,尘丝一扫而空。但是,叶天虽然听到了小彩的声音,但仍然受困于满目竹海的幻觉世界,无法突围出去。
“你怎么老是贬低我?多少给点面子好不好?再怎么说我也是江湖朋友公认的‘神偷之王’司空摘星吧……定力、定力、定力,定力有个屁用啊,各方人马摩拳擦掌,眼看就要‘磨刀霍霍向猪羊’了。只不过,这次咱们是猪、是羊,人家是刀和砧板……反正我是拿定主意了,见势不妙,转头就跑,去香港或者新、马、泰,那里有大把大把捞钱的机会,随便干上几票,就比在云南这里瞎转悠强……”司空摘星的嘟囔声也传过来,但却模糊不清,恍如隔着一层厚棉被。
叶天想通了,司空摘星和小彩两人不是不想救他,而是自身也被孔雀的蛊术困住,自顾不暇。
“好一曲大刀阔斧、大开大阖的《木兰辞》,不过单凭它,还是破不了我的‘苗女多情蛊’。叶天、司空摘星、段小彩,你们知道吗——”
孔雀的疑问句戛然而止,留下了四五秒的静默真空,而那也是一种奇妙的心理诱导,令三个人一起上钩,齐声问:“知道什么?”
“世人皆知苗女多情,而宋代柳永又写下千古绝句‘多情自古伤离别’,清代魏子安《花月痕》中又写下‘多情自古空余恨’的幽怨名句。多情必定多怨,多怨必定多恨,所以我构建的蛊之世界就命名为‘自古苗女多情离别空余恨’,捕杀天下薄情郎、负心汉,为苗疆所有被情所害的女子们报仇。”孔雀的话铿锵决绝,掷地有声。
“可惜,我不是段承德。”叶天摇头苦笑。
他知道,昔日为情所困、为情所苦的孔雀,已经在潜意识中把自己当成了负心的段承德。
“古往今来,十世之内,苦情者与薄情者的皮囊不同,但灵魂与行径相似。我的蛊之世界犹如蜘蛛张网,捕杀一个少一个,净化苗疆世界。叶天,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都已经辜负了莫邪,害得她于泸沽湖北焚烧化灰,成了孤魂野鬼……”孔雀的确已经坠入魔道,无论叶天怎样解释,她都固执地将莫邪之死怨在叶天身上。
“呸呸呸,呸呸呸呸!”司空摘星突然叫起来,“你这个老怪物,说话乱七八糟、没头没脑、啰啰嗦嗦、夹杂不清的,到底想搞什么?现在青龙已经出现,随时都能回来要咱们的命。你不怕死,我还不想死呢!苗疆这邪门地方鬼里鬼气的,我他奶奶的再也不想来了。实话告诉你吧,喜欢莫邪的是我,先见到她的也是我,她死了,伤心欲绝的是我,还轮不到叶天这小子。你要是想下蛊害人,替莫邪招魂,还是冲我来吧,我愿意死了去九泉之下陪她!”
这段表白突如其来,弄得叶天哈哈大笑,因为他从未想到“不正经”的司空摘星会在此刻深情表白,所用语气又是如此玩世不恭。
“铮铮……”,竹海中陡然出现了杀伐之音,仿佛有几百柄利刃迎风挥舞着。
刀声之外,有数百怨女齐声哭诵:“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岂是拈花难解脱?可怜飞絮太飘零。香巢乍结鸳鸯社,新句犹书翡翠屏。不为别离已肠断,泪痕也满旧衫青……”
那是魏子安《花月痕》中第十五回里的句子,诗意悲戚,怨女们的哭声亦是万分伤感,让人只听到一半,就忍不住鼻子发酸,悲从心来。
果然,司空摘星再度开口时,声音已经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