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沉浸在视频里的叶剑锋恍惚地拿起手机。
“剑锋,在哪儿?”电话是陈卫国打来的。
“哦,主任,我在会议室。”
“那你来211吧,我们已经到了。”
“好,来了。”
关闭电脑,叶剑锋很快来到了211房间。刚进门他就看见陈卫国在卫生间正拿着一件男式衬衫。
“主任,有发现不?”叶剑锋走近问道。
“你看胸前少了一粒扣子。”
“这是死者老公的衣服吧?”
“嗯。”
“是不是吵架时掉的?”
“有可能。”
“等下问问就清楚了。”
宾馆房间里布局大同小异,211房间也是如此,这是一间普通的双人标间,床边地毯上有一个大大的行李箱,桌子上有水杯、水果、零食、杂物,还有一个女式皮包,包内有手机、皮夹、首饰和化妆品,都是苏惠的随身物品。壁橱里挂着几件女式衣裙。
一切,都看不出有何异常。
叶剑锋看着房间内的物品,突然有所启发。他想到了一个不合常理的现象,这个现场不是来自这间客房,而是来自死者苏惠,他把这个想法说给了陈卫国:“主任,你有没有发现,苏惠的穿着有些反常?”
“你是不是说,房间内没有昨晚苏惠换洗的衣物?我刚才还在找。”
“不用找了,我看过视频,她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换衣服。所以说,你觉得奇怪不?这么热的天,一个女人回来不洗澡不换衣服,有些不可思议。”
听叶剑锋这么一说,陈卫国短暂沉思之后,问:“你觉得死者老公可疑吗?”
“你是说姜晟?从作案时间上来说,肯定是排除了。现在也没发现他有什么可疑的地方。”
“作案时间……你不是一直怀疑死者的死亡时间不对吗?”
“死亡时间是不对。但是,姜晟也的确没有作案机会……哎,越来越糊涂。”叶剑锋一时很难理清思路。
突然宋益达的一个电话,打断了叶剑锋的思路。宋益达让叶剑锋立即去三楼会议室向死者家属介绍一下解剖的情况。
“好,马上到。”
叶剑锋知道八成家属是同意解剖了,但还是有所顾虑。挂完电话和陈卫国打个招呼就赶到三楼。
三楼会议室除了崔耀军、宋益达和景区领导,还有五六个陌生人。
叶剑锋找了一个空位刚坐下,宋益达就指着他,对这几个陌生人说:“这是我们县局的叶法医,让他跟你们解释下吧。”
接着宋益达又向叶剑锋介绍:“叶法医,这几个是苏惠的亲属,你和他们解释下法医解剖的情况吧。”
叶剑锋完全理解这样做的目的。死者亲属毕竟是普通群众,对法医解剖几乎一无所知,尤其解剖的是他们自己的亲人,亲属们想简单地了解下解剖有没有那么残忍、恐怖。
为消除他们内心的恐惧和恐慌,叶剑锋郑重而又轻柔地说:“请各位节哀。打个形象的比喻,我们法医解剖其实和医院动手术差不多,只不过我们要把头部和胸腹都打开,看看内脏器官的损伤情况,再提取少量的器官拿去化验。结束过后,会把切口缝合得很好,死者为大,我们法医会尊重每一个死者,这是我们的职责,你们就放心吧。”
言简意赅的解析,恰到好处,基本打消了苏惠亲属的顾虑。解剖,也基本没有问题,只等家属在《解剖通知书》上签字。
大家都七嘴八舌地在讨论商量,只有一个人坐在桌子的拐角,满脸憔悴,一言不发,他就是苏惠的老公姜晟,他不敢多说一句反对的话,因为老婆满怀兴致地和他一起来旅游,结果却客死异乡,变成冷冰冰的尸体,苏惠的亲属对他显然极度不满。
傍晚5点40分,家属终于签字同意。宋益达也如释重负,他大声说道:“感谢大家的配合。时间不早了,都去餐厅吃点晚饭吧。”
解剖时间定在晚上7点半。
吃完饭,叶剑锋跟派出所的车与周权根几个人在殡仪馆解剖室会合。
“唉!”周权根叹了口气说,“简单的一个解剖,非要搞到现在,又浪费一个晚上时间。”
“淡定淡定。既然你干了这行,就不要太多抱怨,以后习惯就好了。”叶剑锋也是从一个新人走过来的,很理解周权根的这些不满情绪。作为一名公安的法医,以后只会付出越来越多,坦然的心态、坚强的毅力都是在实战中慢慢磨砺出来的。
苏惠的尸体从冷冻箱里被拉出来,已经冷冻了大半天,体表皮肤有些冰硬,原本暗红色的尸斑已经变得有些鲜红。冷冻后的尸体,可能会将原本不易察觉的轻微损伤显露出来,尸表要再次检验一遍。
尸表颈部皮肤原本出血的部位,颜色更加明显,范围更加扩大,其他部位没发现更多的可疑之处。
看完尸表,叶剑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柳叶刀。几刀下去,锋利的刀片很快就划开了死者胸腹部的皮肤肌肉。
高度坠落时的巨大冲击力导致苏惠肺脏、脾脏、肝脏、肾脏、肠系膜、韧带多个器官组织撕裂、出血,还有颅骨、左肩胛骨、左上肢、骨盆多处粉碎性骨折,当然最严重的还是头颅,这是致命的死因。
除了这些损伤的程度和分布,叶剑锋最为关注的一是胃内容物,二是颈部肌肉的出血情况,这两处很可能会解开苏惠的死亡之谜。
胃被切开后,里面是苏惠生前最后一餐吃下去的食物,量并不多,没有明显消化,食材种类很好分辨。再剪开十二指肠,肠腔内并没有胃内的食物。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了,苏惠很可能是在晚饭后两个小时左右死亡的。
叶剑锋立即将这一情况通报给宋志国:“宋大,麻烦问下死者老公,昨天晚上几点吃的晚饭?在哪里吃的?吃的什么?”
“怎么,发现什么异常了?”
“你先问清楚再说吧。”
“好,我这就去。”
“锋哥,颈部肌肉也有出血。”周权根指着已经分离出来的每一条颈部肌肉说,“你看,右颈部肌肉出血位置比较高,下颌处比较严重,是散在的小片状出血,外层肌肉出血比内层厉害,而左侧肌肉出血量比较多,呈片状,内层最严重,外层肌肉却没有出血。”
“那说明左颈部肌肉出血是因为高坠造成的,而右侧是因为这儿受到了外力压迫的作用,徒手掐颈可以形成。”
“开始,我以为是摔下去造成的,现在我也感觉这里像被掐过。”
“你再看看右耳后和下颌的那两处表皮剥脱,很像指甲形成的。”
“掐颈的力道还不小,怎么没有窒息征象。”
“那是因为和掐颈的位置有关。”叶剑锋用手模仿着掐颈动作说,“你看,损伤的位置主要在右颈部后外侧,没有造成呼吸道和颈部血管闭塞,没有造成缺氧,这个动作是一种控制行为,为了控制苏惠的挣扎或叫喊。”
“锋哥,我们不会搞错吧?我是越想越迷糊。”周权根觉得这件事越来越不简单。
“我现在倒不迷糊,但很迷惑。我觉得,我们不能深陷其中,应该先抽离出来。”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法医先把专业上的客观所见和分析如实表达出来,不要被其他左右,最后再和现场、侦查一起去伪存真。”
“对,不要想太多。现在专心地解剖。”
解剖工作即将接近尾声,叶剑锋得到了两条信息。
一条来自宋志国。他已经调查出,苏惠是在昨天傍晚6点钟左右与姜晟在景区附近一个农家乐吃的最后一餐,他们点的四个菜是野鸡煲、鱼头锅仔、蒜泥野菜、油焖蚕豆,还点了三瓶啤酒。这些正是在苏惠胃内所见到的食物。
另一条来自陈卫国。根据姜晟所说,他在房间和老婆发生争执时,不仅被抓伤了,衣服的纽扣也可能被老婆抓掉了。陈卫国带着几个人,一直在211房间寻找姜晟短袖衬衫胸前脱落的那粒纽扣,但一无所获。这点提示,那粒纽扣可能不是在房间脱落的,姜晟所说的话很可疑。可惜,天色已黑,无法再去现场搜索。
这两条信息,进一步佐证了苏惠之死疑点重重。有些侦查员虽然不太认同这些可疑之处,但明显已经动摇他们原先的判断。
苏惠非正常死亡已经被定性为“疑似命案”,领导们也不得不制订新的侦查方案,重新梳理案情、重新逐一调查,并上报市局,请求必要的支援。
叶剑锋和陈卫国再一次坐到会议室,当务之急是大家一起群策群力解决现有的问题。
“时间紧迫,废话就不说了。”人一到齐,崔耀军就正色直言,“现在的核心问题和矛盾焦点,就是死亡时间。我看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不失是一种很好的方式方法。假设苏惠是在法医所说7点到9点左右,也就是晚餐后13个小时内死亡,那么监控中9点半以后与姜晟一起进入房间,半夜独身外出的苏惠又是怎么回事?难道遇到鬼了?又或者这个苏惠不是本人,是传说中的易容术?有没有人想过,这个女子会不会是一个与苏惠外貌相似的人?前期,我们的确忽略了这个问题,现在必须查清这个问题,才能解开所有谜团。我相信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
“这倒真有可能,我说这个苏惠怎么玩了一天回来,澡也不洗,衣服也不换。如果不是苏惠,这个人也太像了。是不是苏惠有个双胞胎姐妹啊?”叶剑锋认同崔局长假设性的论证,这种假设很合理地解释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
“据我们调查是没有,有的话我们不会这么晚才想到这一点。”秦明月说。
“不是双胞胎也有可能,也许只是长得相像而己。”宋志国转动着手里的圆珠笔,说,“我也仔细看过,监控镜头远,画面很不清楚,仅从衣着、身段和面部轮廓上很难判断是不是两个人,但是我也注意到一个细节,晚上9点半进入宾馆,11点44分走出宾馆,这两段视频里的女子,刻意出现在监控可视区,但是她的脸部却是有意在躲避监控,我们也无法看出她整个面部五官细微之处。对比之前,苏惠进出宾馆的视频,我感觉这个可疑的女子步态动作不是很自然。”
“可以把姜晟先控制起来。”目不转睛盯着电脑的陈卫国突然说,“对比前后几个时间段的监控,可以看出姜晟衬衫的第二颗纽扣,在晚上9点半回来时很可能已经脱落了。不是他自己所说的吵架时掉在房间里的,房间里我下午搜索过了,没有纽扣。”
“还是主任眼光犀利,我都没看出来,真不好意思。”叶剑锋下午看了几遍都没发现这个疑点,不免有些惭愧。
“这个不能怪你,监控清晰度不高,很难发现。我是特意带着这个问题去看的,一直在关注他的衣服,所以才看得出。”陈卫国宽慰了叶剑锋几句。
“那先这样吧。”崔耀军收起桌上的笔记本说,“志国和明月带队去重点调查姜晟和苏惠的社会关系,还有近期活动情况。剑锋和权根去给姜晟做个人身检查,去了后你们不要多说话,但检查要仔细点。晚上你们要是不回去,可以和陈主任一起在宾馆住下。直接去吧台拿房卡就行了。”
很快,姜晟被带到了会议室,叶剑锋只轻声说了一句“给你做个人身检查”,就没再说话。
姜晟也没有多说什么,积极配合检查工作,看上去他是不畏不惧,神色自若,可当叶剑锋双手触及到他的体表时,却明显感觉到姜晟身体的肌肉紧绷,以至于他的一些动作都有些僵硬。
真相,是靠谎言来掩盖的。仅根据现有的情况还不足以揭穿谎言,揭示真相。叶剑锋相信,这一刻会很快到来的,现在他只想找个房间美美地睡上一觉。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叶剑锋睡了一整夜,也梦了一整夜,早上8点多钟醒来,感觉还是很疲倦,头昏昏沉沉的,他赖在床上不想起来,但也睡不着。睡眠质量差,是大多数法医的通病。
看到周权根还在呼呼大睡,叶剑锋洗漱完独自来到一楼餐厅。宾馆自助早餐,真的很丰盛,可是叶剑锋没有很好的胃口,他只盛了一碟炒面,倒了一杯豆浆,坐在一旁慢慢享用。
窗外是美丽的云峰晨曦,在这样一个美妙的清晨里,惊喜也在不经意间降临,而且是接二连三。
第一个惊喜来自市局刑科所。
叶剑锋吃完早餐刚回到房间,周权根坐在床上很兴奋地对他说:“刚才市局刑科所杜所长打你电话了。我帮你接的,他说凉亭的那处血迹是苏惠的,还有苏惠胃内含有唑吡坦成分的药物。”
“唑吡坦?”叶剑锋有些吃惊,对这种药物他多少有所了解。
这属于一种安眠镇静类药物,药效主要是抗焦虑、治失眠,这种药是禁止与抗抑郁类药物合用的,而现在已经证实苏惠的确患有抑郁症。
唑吡坦药效很快,半衰期很短,只有两个多小时,一般都在入睡前才服用,而苏惠胃内既然还有药物成分,证明死前不久才吃下的。
这又是一个罪恶的证据,叶剑锋断定苏惠之死是他杀,姜晟有重大的嫌疑,那些监控不过是为了瞒天过海,掩人耳目。
第二个惊喜,来自现场。
早上7点,陈卫国就带人早早地来到现场,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找到了那颡失落的纽扣,除了少许幸运,更多的还是靠陈卫国的智慧和眼力。纽扣是在苏惠流出的那片血泊里找到的,纽扣脱落到地上,然后被苏惠流出的血液掩盖。幸亏将现场一直封锁,才存留了这片血泊。如果血迹被景区冲洗掉,那这个证据将永远消失。
死亡时间、颈部的损伤、可疑的现场、脱落的纽扣、胃内的安眠药,还有一个神秘的女子,这些已经串成了一条证据链,这条证据链犹如一把精神枷锁,禁锢着姜晟,比手铐更加强力。
审讯室,姜晟开始还装作很无辜很茫然的样子,作着无畏的狡辩,在崔耀军看来简直就是幼稚可笑。待到谎言被慢慢识破,伪装被层层剥去,姜晟已无力抗拒,他伸直双腿,侧身斜靠椅背,如木雕泥塑般,动也不动,双目无神,神情僵滞。姜晟最终还是坦白交代了一切,而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妈的,这都是报应!”
一切都源自一场车祸。
10年前,21岁的姜晟当兵复员后,经人介绍,给云峰市政府机关一个部门领导王处长做起了专职司机。那时候的姜晟做人踏踏实实,做事兢兢业业,对这份工作倍加珍惜,王处长对他也关爱有加。
8年前,一天周末,王处长带着儿子小志由姜晟驾着车去野外郊游。小志刚刚大学毕业,还没有驾驶证,但是经常偷偷地开着他老爸的公车练手。刚学会开车的人,瘾头很大,在回家的路上,王处长的儿子小志一时兴起,吵着要让他来驾车,大家都拗不过他,在王处长的默许下,姜晟就把h向盘交到小志的手上,自己则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新手毕竟是新手,小志在一个弯道处,因操作不当、避让不及,车子撞飞了一个路人。小志吓得呆坐在驾驶室,王处长和姜晟反应很快,立即下车查看,被撞的路人躺在沟渠里,满脸是血,人已经没了呼吸。儿子闯下了弥天大祸,无证驾驶撞死路人,是要坐牢的,王处长第一个反应就是不能让儿子坐牢,第二个反应就是让姜晟顶包。
王处长当场给姜晟开出的条件是:一、不会让姜晟吃官司,会尽一切能力摆平此事;二、赔偿费用不会让姜晟承担一分钱;三、事后重新给姜晟安排一个更好的工作;四、如果姜晟愿意,还给他介绍一个好的老婆。
姜晟是一个讲义气的人,王处长一家人平时待他不薄,他只考虑了几分钟,就和王处长达成了这笔交易。
果然,王处长没有食言,凭自己的权位和人际关系,也很快平息了此事,不仅把姜晟安排到一个事业单位,而且真的给他介绍了一个媳妇,她就是苏惠。虽然苏惠年龄比姜晟大两岁,在另一个事业单位做内勤,待遇一般,但看上去依然很年轻貌美,而且自己还有一处房产,姜晟感觉这是因祸得福了。
五年前,两人喜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