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红长剑突又顿住,冰冷的目光凝视着皓天,忽然露出白森森的牙齿,笑道:“盗帅爱销魂,月夜暗留香……你是楚留香!”
这次皓天倒不禁怔了怔,失笑道:“你说谁是楚留香?”
一点红:“在我一百四十四招杀手之下,竟仍不还手,竟仍有微笑,这除了‘盗帅’楚留香外,天下焉有第二个!”
皓天大笑道:“这次你猜错了!我虽然非常欣赏楚留香,也已和他成为好朋友,但我绝对不是他。不过,我也不喜欢武力。流血争杀,正是人类所能做出的笨事中最笨的一种。”
一点红目光闪动:“你从未曾杀人?”
皓天笑道:“楚留香从未杀人。”
一点红嗄声道:“倘若从未杀人,又怎知杀人的快乐?”
皓天:“你从未被杀,想来也不会知道被杀的痛苦。一个人若只能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这种人也未免太无用!”
一点红眼中又爆射出火花。
他还未说话,突然有人大喝道:“一点红,动手呀!你为何不动手?”
原来这时紫鲸帮门下方才赶来,一共四人,都远远的站在一旁。眼看两人已住手,一条锦衣大汉跃上屋脊,跺脚道:“咱们出银子请你来,可不是请你来说话的。”
一点红瞧都未瞧他一眼,皓天却向他微笑道:“以他这样的剑法,阁下不知出了多少银子,才买到他一剑?”
锦衣大汉冷笑道:“出两分银子都已嫌多!别人都说一点红如何了得,谁知他竟是个见了人也不敢出手的懦夫。”
‘懦夫’两字才出口,突然剑光一闪。这大汉连叫声都未发出,便已倒下,咽喉天突穴上,深深沁出一点鲜红的血。只有一点鲜血。
星光下,只见他面容已扭曲,满头俱是黄豆般大的汗珠。虽然用尽气力,也再发不出声音,只有野兽般的喘息。
一点红,好厉害的一点红!竟连杀人都不多费半分力气,恰好刺着要害,恰好能将人杀死,那柄剑便再也不肯多刺进去半分。
一点红的掌中剑缓缓垂下,剑尖也只有一点鲜血滴落。他凝视着这滴鲜血,头也不抬,缓缓道:“活着的人,没有人能骂我懦夫。”
逐渐微弱的喘息声中,紫鲸帮门下俱已面无人色。
皓天仰天长叹道:“好一个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缓缓掏出一条雪白的丝巾,覆在那大汉脸上。
这时紫鲸帮的弟子方自纷纷大喝:“一点红,你……你平日也讲道义,怎地今日……今日……”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出卖的是剑,不是人。谁若对我有所侮辱,只有死!”
紫鲸帮弟子跺脚大吼:“但咱们雇你来杀人,你为何不敢向他出手?”
一点红瞧了皓天一眼,缓缓道:“你们求我是为了对付凤尾帮,这人却并非凤尾帮门下。”剑已入鞘,他竟跃下屋脊,扬长而去。
紫鲸帮弟子又惊又怒。
皓天笑道:“丁枫就在我的手上,你们若想他安全回来,就乖乖的待在这里……”语声中身形已掠起,等到紫鲸帮弟子扑上来时,他早已远在十余丈外。
兴云庄,冷香小筑。
天暗将丁枫藏于此处,便已离开,继续跟踪上官金虹和荆无命。幸亏天光和天暗这两个分身,皓天才不至于分身乏力。
皓天从柜子里拖出丁枫,立即开始复制他的记忆。
即将完成之际,丁枫突然狂吼一声,向前冲出数步,倒了下去。皓天暗吃一惊,只见他身上看似没什么伤痕,但过了片刻,便有一丝鲜血,自脊椎第七骨节下渗了出来。
丁枫狂吼倒地,墙角后阴影中便有人影一闪而没,但又怎能逃得过皓天的一双利眼。
他立刻凌空掠出数丈,追了过去。谁知那人影竟已在数十余丈外。皓天的轻功之高,连楚留香也为之赞叹,谁知这人轻功竟也不弱。
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在干燥的晚风中凌空飞掠,就像是一根线上系着的两个风筝。
那人影竟然始终能与皓天保持一段距离。
片刻间,两人便已飞掠出城。远处烟水迷蒙,已到湖边。这月下的湖,看来实在另有一种动人心魄的风韵。
这时皓天已将追上那人影。普天之下,无论是谁,轻功始终要比他稍逊一筹。皓天笑道:“朋友,你还是留步吧,我保证绝不伤你毫发。你若是想跃下水,就未免要自讨苦吃了。”
那人夜枭般一笑:“楚留香!我终于认出你是谁了。”
皓天苦笑:“难道只有楚留香,才是轻功高手么?”
突然有一股奇异的紫色烟雾爆发而起,吞没那人的身影,也吞没了皓天。那烟雾立即沉重得像是有形之物,皓天非但眼睛被迷,身形在烟雾中竟也施展不开。
等他闭住呼吸,冲出烟雾,赶到湖边时,那人影已不见。
只有湖水上一朵涟漪,正在袅袅消散。皓天瞧着那逐渐消散的涟漪,喃喃道:“这莫非就是传说中东瀛武士神秘的‘忍术’?难道中原武林中已有人学会这种几近邪术的武功?”
第九章 琴声
据故老相传,那忍术是一种能使自己的身形在敌人面前突然消失的方法,要学会这种神秘的武功,便是断绝**,将自己完全奉献为忍术的祭礼。
其过程之艰苦卓绝,远非常人所能忍受,是以就算在东瀛武林中,精通忍术的忍者,通常也是被视为鬼魅的神秘人物。
皓天的轻功虽已入化境,虽然几乎已知道世上所有逃避人耳目的法子,但对这种神秘的忍术,所知却不多。
他怔了半晌,不禁苦笑道:“这人既擅忍术,又有那样的轻功,我皓天今日,才总算遇着了对手。只可惜到此刻,竟仍猜不出他究竟是谁。”
突然听得一人冷冷道:“你叫皓天?好,拔出你腰边的剑来。”语声嘶哑而奇特,一条黑衣人影,自湖边淡淡的水雾中走过来,赫然正是那中原一点红。
皓天动容道:“你怎么也来了?”
一点红:“我一路追踪,直到此刻才又找着你,你总不能令我失望。”
皓天:“你始终在跟着我?为什么?”
一点红冷冷道:“只为了要将我的剑,刺入你的咽喉。”
皓天怔了怔:“你要杀我?”一点红:“或是被你杀死。”
皓天笑道:“你知道我是从来不愿杀人的,莫说是你了。”
一点红:“你不愿杀我,我就杀你。”皓天:“你方才岂非说过,不……”
一点红冷冷截口道:“我只是不愿为别人杀你。我杀你,只是为我自己。”
皓天苦笑道:“为什么?”一点红:“能与你一决生死,是我生平一大快事。你虽然比不上楚留香,却也相差不远。”
皓天摇摇头,背负着双手:“只可惜我全无兴趣跟你动手,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叱道:“你不动手也得动手。”叱声中,剑光已如匹练般刺来。
皓天背负双手,竟是动也不动。剑光便在他咽喉前半寸戛然顿住。 剑光已将他眉目都映得惨碧色,喉结也已被那森寒的剑气刺激得不住颤动,但他竟仍是神色不变。
他的神经,竟像是铁铸的。
一点红又将掌中剑往前推进半分,剑尖纹风不动,他的手腕,竟也像是铁铸的镇定。他嗄声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
剑尖距离皓天的咽喉已只有两分,他竟仍然声色不动,淡淡笑道:“你自然不是不敢,而只是不愿而已。”
一点红冷笑道:“我一心想杀你,怎会不愿?”
皓天笑道:“你这样杀了我,能得到些什么乐趣?”
剑尖,突然颤抖起来。一点红磐石般镇定的手腕,竟已动摇,嘶声喝道:“你真的如此自信?”突然又一剑刺出去。
皓天从头到脚,绝没有一分动弹。那锐利的剑锋,虽只是贴着他脖子过去,但这一剑也可能会刺穿他咽喉。
一点红的脸虽仍如冰一般冷,肌肉却已一根根在颤抖着,一张脸终于奇异地扭曲起来:“你……你真的不肯与我动手?”语声竟也颤抖起来。
皓天叹口气:“实在抱歉得很。”
一点红仰天长笑:“好!”笑声凄厉,竟回过长剑,向自己的咽喉刺去。
这一来,皓天倒当真大吃一惊,劈手去夺他的长剑。一点红手腕闪动,剑尖始终不离自己的咽喉方寸之间。皓天也展开空手入白刃的武功,着力抢夺。
星光下,只见剑光闪动,人影起落,两人毕竟已动起手来。但这两人动手,一个为的竟非伤人,而是救人;另一个要杀的也非对手,而是自己。
这样的动手,倒当真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
刹那间数十招,突然听得‘铮’的一声,湖上竟响起一声琴声。
琴声叮咚,妙韵天成,其中却似含蕴着一种说不出的幽恨之意,正似国破家亡,满怀悲愤难解,又似受欺被侮,怨恨积郁难消。
琴声响起,天地间便似充满一种苍凉肃杀之意。天上星月,俱都黯然无光,名湖风物,也为之失色。皓天心境开阔,胸怀磊落,听了还不觉得怎样。
那一点红却是身世凄苦,落魄江湖。
他心胸本就偏激,本就满怀抑郁不平,否则又怎会以杀人为业,以杀人为乐?此刻琴音入耳,他只觉鲜血奔腾,竟是不能自主,突然仰天长啸,反手一剑,向皓天刺出去。
这剑迅急狠辣,皓天猝然不及思索,出于本能的闪身避过。
星光下只见一点红目光皆赤,竟似已疯狂。等到一点红第二剑刺出时,皓天已不能不避。方才他虽能镇定,但此刻面对着的已是个失却理智的人,那情况自然已大不相同。
琴声越来越急,一点红的剑光也越来越急,竟似已完全被琴声操纵,再也不能自主。
皓天不禁大骇。他倒并非怕一点红伤了他,而是知道这样下去,一点红必将伤了他自己。迅急的剑光已在皓天面前织成一片光幕,这疯狂的剑光已非任何人所能遏止。
皓天突然大声道:“你敢随我下水么?”竟凌空一个翻身,跃入湖水中。
一点红毫不迟疑,跟着跃下。但水中已和陆上大不相同,一点红的掌中剑刺出,不过空自激起一片水花,已再难伤人。
皓天到了水中,却如蛟龙回到大海,身子如游鱼般一闪一扭,便已捏住一点红的手腕,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抛上湖岸,笑道:“红兄啊红兄,你此刻虽吃了些苦头,但总比发疯而死来得好。”又是一个猛转跃入水中,向琴声传来处游去。
烟水迷蒙中,湖中竟泛着一叶孤舟。
孤舟上盘膝端坐着个身穿月白色僧衣的少年僧人,正在抚琴。星月相映下,只见他目如朗星,唇红齿白,面目姣好如少女,而神情之温文,风采之潇洒,却又非世上任何女子所能比拟。
他全身上下,看来一尘不染,竟似方自九天之上垂云而下,纵令唐僧再世,只怕也不过如此。
皓天瞧了两眼,皱眉苦笑道:“原来是他。我早该想到的,世上除了他外,还有谁能抚出这样的琴音……他月下抚琴,倒也风雅,却不知害苦了我。”
潜至舟旁,才冒出个头来:“大师心中,难道有什么过不去的事么?”
叮咚一声,琴音骤顿。那僧人虽也吃了一惊,神态却仍然不失安详,寒目瞧了一眼,展颜笑道:“朋友是谁?”
这少年僧人,正是名满天下的‘妙僧’无花。
皓天笑道:“我叫做勾子长,大师可曾见到两个人?”(备注:目前他仍然使用勾子长的身份)
无花:“却不知那两位是何许人物?”
皓天:“头一个就是那‘杀人不流血,剑下一点红’。”
无花皱了皱眉,突然将面前的那具七弦琴,沉入水中。
皓天奇道:“此琴如此珍贵,你又为何将之抛入湖中?”
无花:“你在这里提起那人的名字,此琴已沾血腥气,再也发不出空灵之音。”又将双手在湖水中洗了洗,取出块洁白如雪的丝巾,擦干水珠。
皓天:“你以为这湖水就干净么?说不定里面有……”
无花赶紧打断他的话:“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质无尘。”
皓天叹口气:“你难怪要做和尚。像你这样的人,若是不出家,在凡俗尘世中,只怕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无花淡淡的笑了笑:“那第二位呢?”
妙僧
皓天苦笑道:“这第二人我却未认出他。我只知他轻功不凡,暗器毒辣,而且还学会了忍术。”
无花微微动容道:“忍术?”
皓天:“你素来渊博,可知道忍术曾流入中土么?”
无花寻思半晌,缓缓道:“忍术一流,传自伊贺,纵在东瀛本岛上,也可算是一种极神秘的武功。但以贫僧看来,你的神通不但与忍术异曲同工,而且犹有过之。”
皓天:“你如此捧我,可是要我日后与你下棋时,故意输你几盘?”
无花正色道:“东瀛的武功,本是唐朝时由我邦传入,只不过他们稍加变化而已。东瀛武林最著盛名的柳生流、一刀流等宗派,大多讲究以静制动,后发制人,岂非正与我邦内家心法相似?至于他们剑法之辛辣、简洁,也正与我邦唐朝时盛行的刀法同出一源,大同小异。”
皓天笑道:“你果然渊博,但那忍术……”
无花:“忍术这两字,听来虽玄妙,其实也不过是轻功、暗器、迷药,以及易容术的混合而已。只是他们天性最善模仿剽窃,又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殉道精神,学会我邦之物,不但据为己有,而且竟还能将之渲染得几近神话。”
皓天:“我只问你,经过他们渲染变化之后,而成为忍术的那种武功,是否已流入中土?有没有人已学会?”
无花沉吟道:“据说二十年前,曾经有一位伊贺的忍者渡海而来,而且还在闽南一带居住了三年。中土武林中,若有人能通忍术,想必就是那三年中从他那里学会的,而且想必定然是闽南武林中的人物。”
皓天皱眉道:“闽南……难道是陈、林两大武林世家的人?”
无花皱眉笑道:“如此良夜,你我却只是谈些俗事,也不怕辜负了清风明月?”
皓天:“我本是个俗人,尤其是此刻,除了这些俗事外,别的事我全无兴趣。”
突然站起身子,大笑道:“你若要谈禅、下棋,我事完之后自会寻你,而且保证身上一定是干干的。”笑声中,一跃而入,全未溅起丝毫水花。
无花笑道:“谈禅下棋之约,千万莫要忘了。”
皓天在水面上露了露头,高声笑道:“谁若会忘记无花之约,那人必定是个白痴。”
无花目送他游鱼般的滑去,微微笑道:“能与此人相识,无论为友为敌,都可算是一件乐事。”
小镇上,孙驼子的小店中,李寻欢正在雕着木头。
楚留香和胡铁花已经离开,他依然留在这里。孙驼子已到镇上办货,干脆让李寻欢看店。
一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旁边痴痴的瞧着李寻欢,忽然问:“你究竟在雕什么?”
李寻欢笑了笑:“你看不出?”小姑娘:“我看你好像是想雕一个人的像,但为什么你每次都不完成它呢?也好让我看看,你雕的这人漂不漂亮。”
李寻欢的笑容消失了,不停的咳嗽起来。他就因为不愿被人看到他雕的是谁,所以每次都没有将雕像完成。
虽然他也可以雕另外一个人的像,但他的手已仿佛不听他的话。
就算他雕的不是她,雕出来的轮廓,也像是她!因为他无法不想她。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小姑娘燃起灯,忽然笑道:“今天,你直到现在还没有喝酒?”
李寻欢:“嗯。”小姑娘:“你不想喝酒?”
李寻欢淡淡笑道:“偶然清醒一天,也没什么不好。”
小姑娘眨着眼,笑道:“我看你还是喝些酒的好。一天不喝酒,你的手就在发抖。”
李寻欢的笑容突然又消失了,慢慢的抬起手,手里的刀锋在灯光下散发着淡淡的青光,光芒在闪动着——“难道我的手,真的在发抖?”
李寻欢的心渐渐往下沉。他就怕有这么一天,不喝酒手就会抖。一只颤抖着的手,怎能发得出致人死命的飞刀?他用力握着刀柄,指节都已因用力而发白。
刀锋上的青光,却仍在不停的闪动着。李寻欢突然觉得,这只手比铅还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