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大娘易容术之精妙,皓天当然知道。他相信公孙大娘无论扮成什么样的人,这世上都没有几个人能看破她。
公孙大娘武功之高,皓天也是知道的,这世上又有谁能活活的勒死她?
这凶手的武功岂非更可怕!皓天忍不住又激灵灵的打个寒噤。
然后,他慢慢的走进荒废已久的庭园,竟然看到传说中的叶孤城!
屋子里潮湿而阴暗,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凳,故而更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也衬得那一盏孤灯更昏黄黯淡。
壁上的积尘未除,屋面上结着蛛网,孤灯旁残破的经卷,也已许久未曾翻阅。以前住在这里的老僧,过的又是种多么凄凉寂寞的岁月?在他说来,死,岂非正是种解脱?
叶孤城斜卧在冷而硬的木板床上,虽然早已觉得很疲倦,却辗转反侧,无法成眠。
他本来久已习惯寂寞。一个像他这样的剑士,本就注定要与人世隔绝的,正像是个苦行的僧人一样,尘世间的一切欢乐,他都无缘享受。
因为‘道’,是一定要在寂寞和困苦中才能解悟的,剑道也是一样。
没有家,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儿女,什么亲人都没有。
在他的一生中,寂寞本就是他惟一的伴侣。他却还是无法忍受这种比寂寞还更可怕的凄凉和冷落。因为他以前过的日子虽孤独,却充满了尊荣和光彩。而现在……
风从窗外吹进来,残破的窗户响声如落叶,屋子里还是带着种连风都吹不散的恶臭。他知道他的伤口已完全溃烂,就像是一块生了蛆的臭肉一样。
他本来是个孤高而尊贵的人,现在却像是条受伤的野狗,躲在这黑洞里。这种折磨和痛苦,本是他死也不愿忍受的,可是他一定要忍受。
当日他将西门吹雪封印在冰心剑中,自己也受伤不轻。
西门吹雪最后的那一剑,竟让他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
风声寂寂,寒风萧索,这漫漫的长夜,却叫他如何度过?
假如现在有个亲人,有个朋友陪着他,那情况也许会好得多。怎奈他偏偏命中注定是个孤独的人,从不愿接受别人的友情,也从不将感情付给别人。
他忽然发觉,这竟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想到,自己也需要个朋友。
他又想起很多事,想起每日晨昏,从无间断的苦练,想起他的对手在他剑下流出来的鲜血,也想起那碧海青天,那黄金般灿烂的阳光,白玉般美丽的浮云……
他想死,又不想死。一个人的生命中,为什么总是要有这么多无可奈何的矛盾?
伤口又开始在流脓,在发臭了。他想挣扎起来,再用清水洗一遍,换一块包扎的布。虽然他知道这么做,对他的伤势并没有帮助,甚至无异是在饮鸩止渴。但他只能这么做。
第二章 朋友
叶孤城终于坐起来,刚下了床,突然听到窗外有风声掠过——那绝不是自然的风声。
剑就在桌上。他一反手,已握住剑柄。他的反应还是很快,动作也依旧灵敏。
“用不着拔剑。”窗外有人微笑着道,“若是有酒,倒不妨斟一杯。”
叶孤城握剑的手缓缓放松:“阁下是谁?”
窗外人:“我叫皓天,暂时只是个无名小卒,以后肯定是个大人物。”
叶孤城勉强站起来,站直,掩起衣襟,敛起愁容,大步走过去,拉开门。
皓天正在微笑,看着他:“你想不到还有人会来这里?”
叶孤城默然转身,在那张惟一的凳子上坐下,才缓缓道:“你本不该来的,这里没有酒!”
皓天微笑道:“这里却有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就像是酒,一满杯热酒,流入叶孤城的咽喉,流进胸膛。他忽然觉得胸中的血已热,却还是板着脸,冷冷道:“这里也没有朋友,只有一个杀人的剑手。”
“杀人的剑手,也可以有朋友。”惟一的椅子虽然已被占据,皓天却也没有站着。
他移开那盏灯,也移开灯边的黄经和铁剑,在桌上坐下:“你若没有将我当朋友,又怎么会将你的剑留在桌上?”
叶孤城闭上嘴,凝视着他,脸上的寒霜似已渐渐在融化。一个人到了山穷水尽时,忽然发觉自己还有个朋友,这种感觉绝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甚至连爱情都不能。
叶孤城沉默很久,缓缓道:“你以前好像并没有跟我交朋友?”
皓天:“因为以前你是名动天下,不可一世的白云城主!”
叶孤城的嘴角又僵硬:“现在呢?”
皓天叹口气:“现在,你只是我的朋友。在我的心目中,你和西门吹雪同等重要。”
叶孤城:“……西门吹雪已死。”
皓天:“我会救他出来的。我只是想不明白,西门吹雪为什么会失败?”
叶孤城:“你觉得我不如西门吹雪?”
皓天:“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或许可以杀死西门吹雪,却不可能将他封印……”
叶孤城的脸色变了:“你已知道多少?你是怎么知道的?”
皓天:“世上没有包得住火的纸。看来,西门吹雪确实已被你封印。”
叶孤城:“你为什么想救他?”
皓天:“他是我的好朋友。尽管我们还没见过面,但我仰慕他已久。”
叶孤城:“……西门吹雪有你这种朋友,或许是他的福分。”
皓天笑道:“我的麻烦也很多,他有我这种朋友,恐怕日后不得安宁。当日你与西门吹雪决战于紫禁之巅,一定发生过什么意外,对不对?”
叶孤城的手握紧,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件事我本不愿说的。我能有出手的机会,只因他在拔剑时,突然出现一阵很奇怪的吹竹声。”
皓天脸色也变了:“于是你立刻发现有条毒蛇?!”
叶孤城霍然长身而起:“你怎么知道?!!”
皓天也握紧双拳:“就在刚才,我差点死在毒蛇之下。”
叶孤城的瞳孔在收缩,慢慢坐下。
两人心里都已明白,这件事根本是有人在暗中陷害。这究竟是谁的阴谋?为的是什么?
皓天:“那条毒蛇,是不是向西门吹雪扑去?”
叶孤城:“不是。那条毒蛇刚窜出,便被西门吹雪杀死。当时,我竟然鬼迷心窍,竟然趁机向西门吹雪刺去……”
皓天:“你不是这种人。当时,幕后肯定有人在操纵!”
叶孤城叹息一声:“我只觉得脑子一片混沌,只有一个想法,即使拼着丢掉性命,也一定要将西门吹雪封印在他的冰心剑中……”
皓天:“可以控制你的心志的人,肯定不简单。”
叶孤城:“当我清醒时,我的飞仙剑已毁,西门吹雪的冰心剑则不翼而飞。那时,我只能立即离开紫禁之巅,因为陆小凤等人也在场。”
皓天:“我明白。陆小凤等人是西门吹雪的好朋友,看到他出事,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叶孤城:“多年来,我一直藏在这里。我的伤口,一直无法愈合。”
皓天:“你为什么不回白云城?”
叶孤城:“……我不想回去,除非我的伤势已痊愈。”
皓天点点头:“我可以理解。据说,当年你与西门吹雪决斗,曾经改过一次期,对么?”
叶孤城:“那有特别的原因,但你不必知道。”
皓天:“我一定要知道!因为我不但是西门吹雪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有权知道。”
叶孤城慢慢的掩起窗子,又推开,窗外月明依旧。他一直都没有回头,仿佛不愿让皓天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知不知道,他已有了孩子?”
皓天跳起来,失声道:“你说什么?!”
叶孤城并没有再说一遍,他知道皓天听得很清楚。
皓天当然已听清楚,却实在不能相信:“你是说西门吹雪已有了孩子?”叶孤城点点头。
皓天再问:“是孙秀青有了身孕?”叶孤城又点点头。皓天怔住。一个男人,在生死的决战前,若是知道他深爱的女人腹中有了他的孩子,应该怎么办?
他终于明白:“原来是西门吹雪去求你改期的。因为他一定要先将孙秀青以后的生活安排好,他并没有胜你的把握。”
叶孤城:“他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也知道自己的仇人太多。”
皓天:“他若死在你手里,他的仇家当然绝不会让他的女人和孩子再活下去。”
叶孤城:“他活着时从不愿求人,就算死了,也绝不愿求人保护他的妻子。”
皓天:“所以他要你再给他一个月的宽限,让他能安排好自己的后事。”
叶孤城:“你若是我,你答不答应?”
皓天长长叹息。现在他终于明白,当年西门吹雪为什么会突然失踪一个月。
他当然要找个绝对秘密的地方,将他的妻子安顿下来,让她能平平安安的生下孩子。这地方他当然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叶孤城仰视着天上的明月:“月圆之夜,紫禁之巅……”
皓天:“当日,你们为何要在紫禁城里太和殿的屋脊上决战?你们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太和殿就是金銮殿,也就是紫禁城里最高的一座大殿。紫禁之巅,当然也就在太和殿上。殿高数十丈,屋脊上铺着的是滑不留足的琉璃瓦,要上去已难如登天。
何况那里又正是皇帝接受百官朝贺之处,禁卫之森严,天下绝没有任何别的地方能比得上。这两人偏偏选了这种地方,做他们的决战处。
叶孤城淡淡道:“你若害怕,本就不必去。”
皓天恍然道:“你们选了这地方,为的就是不愿别人去观战?”
叶孤城:“这一战至少不是为了要给别人看的!”
皓天又忍不住问:“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什么?”
叶孤城:“就因为他是西门吹雪,我是叶孤城!”
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答复,却已足够说明一切。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命中注定就要一较高下的,已不必再有别的理由。
两个孤高绝世的剑客,就像是两颗流星,若是相遇了,就一定要撞击出惊天动地的火花。这火花虽然在一瞬间就将消失,却足以照耀千古!
第三章 园林
月明星稀,夜更深,叶孤城缓缓道:“你想知道的事,现在全都知道,为什么还不走?”
皓天却还不肯走:“除了我之外,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你们的决战地点?”
叶孤城冷冷道:“我没有告诉过别人,我没有别的朋友。”
他的声音虽冷,这句话却是火热的。他毕竟已承认皓天是朋友,惟一的朋友。
皓天拿出一颗粉红色的药丸,微笑道:“你若相信我,便吞了它。虽然功效不会太快,但三天之后,你的伤势一定会痊愈。”
叶孤城接过药丸,不假思索的吞下药丸,淡声道:“你可以走了。”
皓天笑道:“我当然会走的,三天之后。”
“随便你。”叶孤城背对着皓天,盘膝而坐,开始运功疗伤……
皓天赶去禅院的时候,隐藏在暗中的玉絮,干脆现出身来,跟在那些白衣人的后面,直至走进西郊的冷香园。那些白衣人也不理会她,一路上也不吭声。
路很滑,雪已经结成冰,辽阔的园林中,只有寥寥几点灯火,疏若晨星。小径从一片梅林中穿出去,梅花上积着雪,雪也是香的。
忽然间,前面也出现一点鬼火,一行十余个白衣人,幽灵般跟在鬼火后,忽然间又全都消失。
玉絮走出梅林,才看出前面有一排低矮的平房,建筑的形式很奇特。那些幽灵般的白衣人,想必已走进去。
就在这时,引路的鬼火也突然消失,风中却响起优雅而神秘的声音:“请进。”
玉絮走进去之后,才发觉这屋子非但不低,而且显得特别高阔。
地上铺满崭新的一尘不染的草席,迎面一片屏风上,画着积雪的高山,鲜红的花树,看来不像是中原的风物。
再看画上的题字,才知道画的是海外扶桑岛上的景色,那鲜红的花树,正是扶桑的名种樱花。樱花虽也如梅花同样鲜艳,却少了梅花的几分气节,一身傲骨。
这一排平房,显然也是依照扶桑岛上的形式建造的。屋子里竟没有桌椅,只摆着几张矮几,上面的青铜烛台,烛火低暗。屋里还燃着一炉香,香气却很浓郁。
正中的一张长几,摆着个三尺高的观音佛像,手拈杨枝,面露微笑。
两个白衣如云的绝色丽人,垂眉敛目,肃立两旁。年纪较长的风华绝代,仪态万千;年纪较轻的却更美,美得超凡脱俗,美得令人心神荡漾。
那些白衣人已盘膝坐在草席上,一个个表情僵硬,仍然凝视着远方。他们虽在这屋子里,却完全不像是这世界上的人。
香烟缭绕,屋子里显得说不出的神秘安静。现在还不是应该开口的时候。
玉絮也在草席上盘膝坐下,然后才看见屏风后有两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傲然扶剑而立。剑鞘上还镶满龙眼般大的明珠,每一粒都是价值连城、人间少有的宝物。
他们不但面貌极相似,眉宇间也同样带着种逼人的傲气,完全没将屋子里这些人看在眼里。这两个少年,自然是从珍珠城来的。
又沉默很久,两兄弟中身材较高的一人突然道:“南海夫人究竟在哪里?既然叫我们来了,为什么还不出来相见?”
他的话刚说完,那优雅而神秘的声音就又突然响起:“我就在这里,两位难道看不见?”声音竟是那观音佛像发出来的,那两位美女连嘴唇都没动。
两兄弟脸色又变了变,一人冷冷道:“我们不远千里而来,并不是来看一个泥雕佛像的。”
那个女声:“你们要看的人就是我。”
两兄弟同声道:“你就是‘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那个女声:“我就是。”
两兄弟突然同时冷笑,同时拔剑,剑光如匹练,向这观音佛像刺过去。
他们的出手,招式、身法,竟都完全一样,一个人就像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们的剑法迅急轻灵,一剑刺出后,方向突然改变,剑光错落,花雨缤纷,突又‘哧’的一响,两道剑光竟似已合二为一,闪电般刺向观音佛像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发现,这观音佛像脸上的表情竟已变了,变得严肃而冷漠。
那风华绝代的年长美女,已突然出手。只听得‘啪’的一声,两柄剑锋已全部被她夹在掌心;接着又是‘嘣’的一响,剑锋竟硬生生的被她折断了一截。
珍珠兄弟显然是因为观音佛像表情的改变而受惊失手,此刻居然临危不乱,脚步一滑,已同时后退了八尺,回到屏风后,两柄断剑又已入鞘。
他们应变虽快,却还是忍不住露出惊讶之色。因为他们看见,这美丽的女人,竟将他们的断剑吃了下去。
他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两柄剑的锋利,他们当然知道得很清楚。这女人的肠胃,难道真是铁铸的?!
南海娘子那神秘的声音,却似在轻轻叹息:“欧阳城主不该叫你们来的。就凭你们这样的人,又怎么能对付叶开?”
珍珠兄弟终于忍不住道:“叶开也只不过是个人。”
两兄弟虽然只有一个说话,另一人的嘴唇仿佛也在动。
南海娘子:“不错,叶开也是个人,却绝不是个普通人。”
珍珠兄弟嘴角带着冷笑,满脸的不服气。
南海娘子:“若论武功,我们这些人之中,也许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他。”
珍珠兄弟冷笑道:“他若来了,我们第一个去领教领教。”
南海娘子仿佛又叹口气:“他现在说不定就已来了。”这句话说出来,不但玉絮动容,就连那些冷漠如僵尸的白衣人,也不禁露出种奇怪的表情。
珍珠兄弟变色道:“他现在真的已来了?”
南海娘子:“就在你们到这里来的时候,他们的马车,也已驶入冷香园。上官金虹的掌上明珠上官小仙,就和叶开在一起。”
珍珠兄弟:“上官小仙?!她怎么会与叶开在一起?”
南海娘子:“上官小仙若不来,叶开又怎么会来?”
珍珠兄弟:“她真的就是上官金虹和林仙儿的女儿?上官金虹和小李探花早已势不两立,他的女儿又怎会跟小李探花的徒弟叶开?”
南海娘子:“因为阿飞将她交给了叶开,要叶开保护她到这里来。”
珍珠兄弟:“这件事和飞剑客又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