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不是一入江湖不回头?风四娘又怎能回头望!
或许,她原本只想静静的躺在她所爱着的男子的怀里,用她的温柔和恬静,温暖她所深爱的男子的那颗千疮百孔、伤痕累累的心灵,再不用在尔虞我诈中竭尽所能,维系自己的一片生存空间。是的,该停下来歇息一会儿了。他需要,而她更需要。
可险恶的江湖,又怎能容得下她有休息的片刻,又怎能容得下她稍稍显露出似水的柔情呢?她若不是处处都比别的男子强上几分,狠上几分,她若不将所有的柔情都深藏,只露出胜过须眉的豪气,这里又怎会有她的栖息之所呢?
是啊,本就不能回头望。
或许,这并不是她。平生行所想之事,毫无忸怩做作之态,敢爱敢恨,恣意随性!
或许,这样的性情,才是真正的风四娘。
或许,风四娘始终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
一个女人,也许还可以用掩饰的伪装,来作为闯荡江湖的依赖;可一个孩子,又能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度过这漫漫的长夜呢?
只是她究竟选择了什么,却没有人能够说得清楚。
听到门外粗豪并且带着酒味的笑声,她会想着,如果外面的那个男人闯进来求她嫁给他,那么她是否会答应;听到夜幕中苍凉孤寂的萧十一郎的歌声时,她只想着追出去,以舒展阔别已久的情怀……
“你这鬼——”风四娘每次冲向阔别已久的萧十一郎,内心的激动是溢于言表的。可在那一刻,她只是找到自己作为孩子的依靠,并没有找到自己作为女人可以依赖的归宿。
“我顿了顿,并没有回头望。我想我在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没有打算过回头。我没有替别人留下第二条路走,因为我自己走的也只有一条路。
许多人称它为不归路,可我更愿意称它为死路。因为这样才可以不留给别人任何遐想的机会,可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还会顿了顿呢?”
这是一个叫原怀遇的男子,在一个夏日的午后,忍受着冰寒的冷气却无法逃避时的内心世界。很多年后,或许他已经不会记得,‘顿了顿、回头望、选择、别人、不归路’这些词语,所代表的真正含义。
如果你去问风四娘,或许她只是朝着你笑,像个孩童一样的笑着……
皓天和玉絮已经来到茶馆中,就坐在萧十一郎和风四娘的对面。
看到两人亲切的谈笑,爽朗的大笑,皓天和玉絮便觉得十分开心。
萧十一郎和风四娘的笑声,感染着他们。
前者虽然不是情人,却比情人更加亲近。
皓天和玉絮目前的关系,不也是这样么?
因此,皓天和玉絮就想走过去,和他们结交。如果能够交到这样的朋友,值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人走了进来。
茶馆的斜对面,有家‘源记’钱庄票号。
皓天和玉絮看到的这个人,此刻刚从源记票号里走出来。
这人三十左右,四四方方的脸,四四方方的嘴,穿着件规规矩矩的浅蓝缎袍,外面却罩着一件青布衫,穿着经久耐穿的白布袜、青布鞋,全身干干净净,就像是块刚出炉的硬面饼。
无论谁都可看出,这是个规规矩矩、正正派派的人,无论将什么事交托给他,都可以很放心。
风四娘见到这人,却立刻用手挡住脸,低下头就往后面走,就像是穷光蛋遇着了债主。
不巧的是,这人眼睛也很尖,走出来就瞧见风四娘了。一瞧见风四娘,他眼睛里就发出了光,大叫:“四娘,四娘……风四娘……”
他嗓子可真不小,三条街外的人,只怕都听得见。
风四娘只有停下脚,恨恨道:“倒霉,怎么遇上了这个倒霉鬼。”
那位规矩人已撩起长衫,大步跑过来。他眼睛里有了风四娘,就似乎什么也瞧不见了。街那边刚好转过来一辆马车,收势不及,眼见就要将他撞倒。
茶馆里的人都不禁发出惊呼,谁知这人一退步,伸手一挽车轭,竟硬生生将这辆马车拉住了!
只见他两条腿钉子般钉在地上,一条手臂怕不有千斤之力。
满街上的人,又都不禁发出喝彩声。
这人却似全没听到,向那已吓呆的车夫抱了抱拳:“抱歉。”这句话刚说完,人已奔入茶馆,四四方方的脸上这才露出一丝宽慰的微笑:“四娘,我总算找着你了。”
风四娘用眼白横了他一眼,冷冷道:“你鬼叫什么?!别人还当我欠了你的债,你才会在这儿一个劲儿的穷吼。”
第二章 请客
这人的笑容看来虽已有些发苦,却还是赔着笑道:“我……我没有呀。”
风四娘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找我干什么?”
这人道:“没……没事。”
风四娘瞪眼道:“没事?没事为何要找我?”
这人急得直擦汗:“我、我只不过觉……觉得好久没、没见了,所以……所以……才……”原来他一着急就变成了结巴,越结巴就越说不出。
本来相貌堂堂的一个人,此刻就像是变成个呆头鹅。
风四娘也忍不住笑了:“就算好久没见,你也不应该站在街上穷吼,知道么?”
看到风四娘有了笑容,这位规矩人才松了口气,赔着笑道:“你、你一个人?”
风四娘向那边坐着的萧十一郎指了指:“两个。”
这人脸色立刻变了,瞪着萧十一郎,就像是恨不得将他一口吞下去,胀红着脸:“他、他、他是什么人?”
风四娘瞪眼道:“他是什么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凭什么问他?”这人急得脖子都粗了。
幸好这时萧十一郎已走过来,笑道:“我是她堂弟,不知尊驾是……”
听到‘堂弟’两个字,这位规矩人又松了口气,说话也立刻变得清楚起来,抱着拳笑道:“原来尊驾是风四娘的堂弟,很好很好,太好了……在下姓杨,草字开泰,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萧十一郎似乎觉得有些意外,动容道:“莫非尊驾就是‘源记’票号的少东主,江湖人称‘铁君子’的杨大侠么?”
杨开泰笑道:“不敢,不敢……”
萧十一郎也笑道:“幸会,幸会……”他吃惊的,倒并非因为这人竟是富可敌国的源记少东,而因为他是少林监寺‘铁山大师’惟一俗家弟子,一手‘少林神拳’据说已有了九成火候,江湖中已公认他为少林俗家弟子中的第一高手!
这么一个土头土脑、见了风四娘连话都说不出的人,居然是名震关中的武林高手,萧十一郎自然难免觉得很意外。
连城璧、柳色青、杨开泰、朱泉、徐青藤和厉刚,是青龙会的‘六君子’。
这六人的年纪都不大,最大的厉刚也不过只有四十多岁。
只是,他们不但个个是世家子弟,名门之后,而且为人都很正派,做的事也很漂亮,连江湖中最难惹的老怪物木尊者,都说这六人都不愧是‘少年君子’。
木尊者这句话说出来,“六君子”之名立刻传遍了江湖。
杨开泰的眼睛已转到风四娘那边去了,赔着笑道:“两位为何不坐下来说话?”
风四娘:“我们正要走了。”
杨开泰:“走?到……到哪里去?”
风四娘眼珠子一转:“我们正想找人请客吃饭。”
杨开泰:“何必找人,我……我……”
风四娘用眼角瞟着他:“你想请客?”
杨开泰:“当然,当然……听说隔壁的排骨面不错,馒头也蒸得很白……”
风四娘冷笑道:“排骨面我自己还吃得起,用不着你请,你走吧。”
杨开泰擦了擦汗,赔笑道:“你……你想吃什么,我都请。”
风四娘:“你若真想请客,就请我们上‘悦宾楼’去,我想吃那里的水泡肚。”
杨开泰咬了咬牙:“好……好,咱……咱们就上悦宾楼。”
风四娘眼珠一转,指着皓天和玉絮,微笑道:“把他们也叫上。”
杨开泰微微一愣,刚想开口,被风四娘一瞪,立刻说不出话来。
皓天指着萧十一郎,呵呵笑道:“我是他失散多年的表弟,今天才相认……”
玉絮指着风四娘,笑嘻嘻的道:“既然如此,我便是她失散多年的表妹啦!”
萧十一郎微笑道:“多了一个表弟,是件好事啊,值得喝一杯。”
皓天:“乐意之极,你说了算。你是我的表哥嘛!”
风四娘:“什么一杯,起码要喝一坛!好表妹,你说呢?”
玉絮:“没问题,我奉陪到底。”
杨开泰擦着汗,喃喃道:“还是赶紧动身吧,否则又会冒出许多舅舅婶婶伯伯来……”
许多地方都有一两家特别贵的饭馆,生意却往往特别好。
因为花钱的大爷们,爱的就是这调调儿。坐在价钱特别贵的饭馆里吃饭,仿佛就会变得神气许多,觉得自己多多少少还是个人物。
其实悦宾楼卖五钱银子一份的水泡肚,也未必比别家卖一钱七的滋味好些,但硬是有些人偏偏要觉得大不相同。
杨开泰从走上楼到坐下来,至少已擦了七八次汗。
风四娘已开始点菜了。才点了四五样,杨开泰的脸色看来已有些发白,突然站起来:“我、我出去走一趟,就……就回来。”
风四娘理也不理他,还是继续点菜。等杨开泰走下楼,她已一口气点了十六七样菜,这才停下来,笑道:“你们猜不猜得出,他干什么去了?”
萧十一郎笑了笑:“去拿钱?”
风四娘笑道:“一点也不错。这种人出来,身上带的钱绝不会超过一两银子。”
皓天:“无论如何,他总是个君子,我们也不该穷吃他。”
风四娘冷笑道:“什么铁君子,我看他简直是个铁公鸡,就和他老子一样,一毛不拔。这种人不吃,吃谁?”
玉絮:“他总算对你不错。”
风四娘:“我这么样吃他,就是要将他吃怕。”撇了撇嘴,又道:“你也不知道这人有多讨厌,自从在王老夫人的寿宴上见过我一面后,就整天的像条狗一般盯着我。”
萧十一郎:“我倒觉得他很好,人既老实,又正派,家世更没话说,武功也是一等一的高手,我看你不如就嫁给他……”
话未说完,风四娘已叫起来:“放你的屁!天下的男人死光了,我也不会嫁给这种铁公鸡。”
萧十一郎叹口气,苦笑道:“女人真奇怪,未出嫁前,总希望自己的老公既豪爽,又慷慨;等到嫁给他以后,就希望他越小气越好,最好一次客都不请,把钱都交给她。”
玉絮:“女人真是这样的么?未必吧。”
萧十一郎:“小姑娘,你还没结婚吧。等你结婚了,也会这样。”
皓天笑道:“不管她变得怎样,我都喜欢……”
玉絮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别胡说,谁要嫁你啦!”
风四娘望望玉絮,又看看皓天,再瞧瞧萧十一郎,突然幽幽叹口气,喃喃道:“年轻真好啊!”
玉絮赶紧道:“好表姐,你也不老呀,比十八岁的姑娘还俏呢!”
风四娘笑道:“是么?哎呀,听你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年轻多了。”
玉絮:“这个当然。只要心态不老,谁敢说咱们女人老呢!成**人的风韵,比那些假装成熟的小妹妹诱人多了。”
风四娘:“或许,装嫩的老女人,比装熟的小姑娘,都让人讨厌吧。”
玉絮:“活出自己就好,何必装呢!”
上第二道菜的时候,杨开泰才赶回来,一看到菜单,脸色登时绿了。
“我……我忘了一样东西,马上回来……”一边擦着汗,一边小跑下楼。
风四娘促狭的笑笑,又加上十几样菜……
第二章 秘密
夜里,皓天、玉絮、风四娘和萧十一郎,住在小镇的连云栈。
至于杨开泰,暂时住回‘源记‘钱庄票号,明天再找风四娘。
白天的那顿饭,已经吃掉他几百两银子,可风四娘居然没动过几次筷子。
萧十一郎正在休息。割鹿刀就在他身上,相信这个消息已有很多人知道。
前不久,青龙会的飞大夫来找他的麻烦,虽然已经被他击退,但肯定不会死心。青龙会和日月神教的好手,这几天已经聚集在这个无名小镇。
青龙会的六君子,连城璧、柳色青、杨开泰、朱泉、徐青藤和厉刚,究竟已来几个?
日月神教又来了些什么人?
他不愿多想。兵来将挡,水来土淹,船到桥到自然直。只要休息好,一切都会迎刃而解。就算打不过那么多人,安然离开总是可以的。
只可惜,有人不想他安睡。萧十一郎刚躺下没多久,风四娘便来敲门了。
他只得开门。就算他不开门,风四娘也会把门踢开。
萧十一郎:“都这么晚了,你还想干什么?”
风四娘笑道:“你以为我想干什么?”
萧十一郎:“你肯定不会来找我睡觉。如果真是这样,十五年前你就这么做了。”
风四娘:“十五年前我不愿意,不表示我现在不会答应呀!”
萧十一郎淡笑道:“十五年前我想得要命,现在只想好好的睡一觉。就一个人。”
风四娘咬着嘴唇:“我饿了。饿得要命。”
萧十一郎笑了:“白天你还没吃够么?在这种小镇,几百两银子的酒菜,已经很丰盛了。”
风四娘:“杨开泰请的东西,我吃不饱。”
萧十一郎:“真替老杨不值呀……你想吃什么?我请你。”
风四娘目光渐渐温柔,轻轻叹息着道:“牛肉面……当然是牛肉面啦!除了牛肉面,我会想吃什么呢?”
萧十一郎笑道:“区区牛肉面,我还是请得起的。”
大大小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一两个卖面的摊子,是通宵都不休息的。因为无论大小的城镇里,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晚上睡不着觉的夜猫子。
这些面摊子的老板,大多数都是些有点古怪,有点孤僻的老人。
他们的青春已逝去,壮志已消磨,也许还有些足以令他们晚上睡不着觉的痛苦往事。
所以不管刮风下雨,他们都会在深夜中守着一盏昏灯,卖他们的面。因为他们就算回去,也是一样的睡不着的。
他们做出来的面,既不会太好吃,也不会太难吃。他们对客人绝不会太客气,但你就算吃完了面没钱付账,他们也不会太难为你。
因为他们卖面并不是完全为了赚钱,也为了是在消磨这孤独的长夜。
这面摊子也不例外,卖面的是个独眼的跛足老人,卖的卤菜也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干又硬。面却是热的,摆到桌上来时,还在热腾腾的冒着气。
风四娘看着桌上的这碗面,看着正在替她斟酒的萧十一郎,心里就不由自主升出种温暖之意,就好像从面碗里冒出来的热气一样。
可是萧十一郎身旁还有个人,看来是那么温柔,那么美丽,又那么高贵。
她叫冰冰,是萧十一郎的朋友。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刚刚走出连云栈,便遇到了她。她看起来很憔悴,路上已吃过不少苦头。
萧十一郎便将冰冰带在身边,先让她填饱肚子。
风四娘一看见冰冰,脸色就沉了下去,冷冷道:“这种地方的东西,你想必是吃不惯的。”
萧十一郎笑道:“她吃得惯。”
风四娘冷冷道:“你怎么知道她吃得惯?你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萧十一郎淡笑着,不开口了。
冰冰也垂着头,不敢出声。她当然看得出,这位风四娘对自己并没什么好感。幸好她还会笑,所以风四娘也没法子再说下去。
三个人坐一起,连一句话都不说,是件很令人受不了的事。
幸好酒已斟满。两杯酒。
风四娘举杯一饮而尽,冷笑道:“这种酒,这位姑娘当然是喝不惯的。”
萧十一郎赔笑道:“她不是喝不惯,她一向不喝酒。”
风四娘:“当然不喝。像她这么高贵的大小姐,怎么能像我这种野女人一样喝酒?”
冰冰微笑着,倒了杯酒,嫣然道:“我本来是不喝的,可是今天破例。”
风四娘:“为什么破例?”
冰冰道:“因为我早已听见过四姐你的大名。我总是在心里想,假如有一天,我能跟四姐这样的女中英雄坐在一起喝酒,那又多么开心。”将这杯酒喝了下去,而且喝得很快。
风四娘看着她,忽然间觉得,她没有刚才那么可恨了。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句话实在是千古不变的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