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离开渊功堂,刚出大门,就看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
死者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由于家境贫寒,男人没有被装殓入棺,躺在一辆平板车上。
“你应该知道,小姐可以看见死人生前最深刻的记忆吧。前提是死者的身体还未腐坏。”
好点点头。漠颜曾告诉他,陌吾最深刻的记忆是他的笑。
锁继续讲述着。
从那个中年男人身上,漠颜看见了他的记忆——年轻的男人为坐在他身旁的女人抚琴。他们都带着笑容,深情款款地对望着。
刹那间,漠颜脸色大变。
她突然想起,自己认识那个男人,也熟知男人记忆中的女人。
男人年轻的时候,是锦秋都城一家歌舞坊的琴师。而那个女人,是漠颜的母亲!
那时漠颜还是小孩,母亲带着她去歌舞坊听过男人抚琴。
随即,漠颜意识到了一件事的真相。
多年前世界战乱,父亲空叶逃亡到锦秋前方的沙漠中迷了路,邂逅了母亲。母亲是鬼花族人,本与鬼花族前任族长霍德订下婚约,却与父亲相爱,背叛了霍德和鬼花族。霍德向母亲下了诅咒,诅咒她会在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死去。
然而母亲一直没有死。
母亲说,她若会在感到最幸福的时候死去,那她应该早就死了,因为她嫁给父亲后每天都很幸福。但她又疑惑,自己一直没有死是不是因为这其实不是她想要的幸福?这种怀疑后来演变成痛苦。
母亲的疑惑,漠颜现在懂了。
母亲又背叛了父亲。
如果背叛一个人去爱另一个人,这份爱不会带来真正的幸福。更何况,母亲背叛了两次。那个诅咒,根本无效。
漠颜想到,父亲为什么会来江月这样的小城挑选弟子呢。原来那位琴师辞去歌舞坊的工作后回到了他的故乡,江月。母亲想见他,于是向父亲建议,江月有一个不错的学堂,不如去那里。
若不是母亲对父亲的背叛,漠颜与奈莲、锁绝不会有交集,不会结识人生中如此重要的人。
这真是奇怪的因果链。
“昨天小姐又回了都城,去见了父亲。老爷已不再是将军,在王宫外有一座自己的府邸。”
漠颜得到了南斑的答案后,觉得自己没有脸面再见到父亲。她多次对父亲说起的志向,竟然是一个用来玩战争游戏的借口。但是,她想,父亲一定是发现了母亲的背叛的。这么多年,父亲独自忍受着痛苦。她觉得她理应与父亲大喝一场,让父亲醉酒解忧。
故事到这里,变得更离奇了。
空叶酒量不如女儿。他一醉,漠颜说到母亲的事,他的话就多了起来。
她又得知了一个真相背后的真相——关于她毒杀母亲一事。
——其实,我本该有一个弟弟。若他活下来,父亲就不会为继承人发愁了。是我杀了他,杀了还在母亲腹中的弟弟,杀了母亲。母亲告诉我她被下的咒之后,我很心疼,但我发现自己想得最多的竟然是:不如我帮母亲解脱吧,在弟弟出生之前。
——锁是用药的高手,我从她那里拿走了一种安乐死的药,放在了她每天都会喝的下午茶里。我知道这样做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想帮母亲解脱,我是害怕弟弟会拿走本可以属于我的一切。我的理想,令我沉迷的理想。
为了让好了解自己,漠颜向好那样坦白过。
但是那个事实,竟然是父亲制造的。
父亲的确发现了母亲背叛了他。一开始,他想原谅深爱的女人,装作一切都不知道。可母亲居然怀上了那个琴师的孩子,也便是漠颜所说的弟弟。父亲不能再忍,逼母亲饮下了毒药。而这一幕,正巧被漠颜目睹了。
空叶慌了,害怕在女儿心里留下阴影,便用禁断之术向她脑中注入了一个意识——为了不让弟弟夺走她实现理想的机会,她毒杀了母亲。
小孩意志薄弱,他的禁术施展得很成功。
他知道女儿喜欢读军书,理想是成为像他一样驰骋沙场的将军。锦秋国目前虽没有女人做官,但那也不是不可能的事。不过,一旦漠颜的弟弟出生,将军之位的继承人就非弟弟莫属。尽管他退位时弟弟的年纪还不够做官,却可以在他的扶持下成为将军。
空叶就利用了这一点,他强化了漠颜对理想的执念,强化了她的意志。
「害怕弟弟夺走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要杀母亲」,与她希望的「母亲的痛苦得到缓解」相撞,产生了另一个动机——「不愿看母亲痛苦而帮她解脱」。
因此,「是自己毒杀了母亲」,在漠颜脑中就显得更合情合理了。
这些,都发生在从江月回到王宫之后。
“小姐说,她的偏激,她对战争的执念,是否就来源于此呢……”
漠颜把理想放在第一位,却不是全部出于自己的意志。
好一时无法从锁讲述的故事中抽回神。
信息量太大了。
连一个作为听者的他,都很难立刻接受。
漠颜,究竟如何承受的呢?
可是她能承受。因为她的精神力强大得惊人。
所以只有她,在好的灵视面前,可以用精神力让自己的内心变成空白。
第十五章
他们想等漠颜回来。
房门外不断地响起脚步声,不断地掠过人影,却都不是她。
蜡烛换了一支又一支,瓷碟慢慢蓄满了红色的蜡泪。
夜深人静了。他们没有倦意。
再到拂晓时,浅光透窗,淡了屋中的烛光。
去找她吧。他们终于坐不住了。
好和锁出了客栈,在晨幕中分头奔走。
江月城虽小,找一个人却不简单。
她会去什么地方?好一边苦思着,一边回顾锁的话来想象漠颜在短短一日内经历的事。渊功堂。他忽然想到了这个地点。
他询问了一个好不容易遇到的行人,便立刻改变了方向。
转过几个路口,他看到了渊功堂的匾额。雾夜锁的背影伫立在渊功堂前。好走过去,被锁挡住的人影跃入了他的眼中。然后,他的步子僵了僵。他走到锁身边的这段时间,似乎很久很久。他没有看锁此时的神情,因为眼前的人夺走了他所有的思绪。
几步台阶之上,漠颜背靠着渊功堂朱色大门而坐。她的身旁放着一小坛酒,右手握住了酒坛口。她低垂着头,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好看不见她的脸,但她唇边的弧度,清晰得仿佛是被烙上去的一般。
直到这个时刻,他们仍不能想到一种可能性——漠颜会因无法承受的打击而自寻死路。
他们都太过相信,漠颜的精神力足够承受那一切。尽管,她承受那一切的精神力,是制造那一切的人强加于她的。
可是他们都忽略了。
自杀也需要足够强大的意志。懦弱的人不敢寻死。
×××
好看着墓碑,漠颜最后的笑容又重现眼前。
春日的晨光渐渐明亮,驱散了她脸上的阴影。原本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中显得洁白。那些光线抚着她俊丽的面容,像是为她画上光彩照人的妆。
她的笑容如此洒脱,一如她离世的方式。
好蹲下来,打开了墓碑基座的暗箱。
他的手指拂过装着舍利的盒子,挪到了盒子旁的一封信上。
他取出信,在墓碑前坐下来细读。这封信是漠颜饮下毒酒时,拿在左手的遗物。他看了多少遍「漠颜之墓」这四个字,就看了多少篇这封信。
只有读她亲笔写下的文字,才令他感觉,她还能与他说话。
至,麻仓好。
这个世间,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呢。
从父亲口中得知那件事后,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度过的年月全是虚假的。父亲向我注入意识的那刻起,我就已是虚假之人了。你说,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些事,我会是今天的漠颜么。我会对战争那么痴迷,我会有那种背叛国家的意志么。
是父亲铸成了今天的我。那么以前那个真实的我,还在我的体内么。我想是在的。你记得我说过吧,在我看来,人为何而生。我说是为爱而生。拥有那样的观点,却喜爱战争,实在很不相符呢。这说明这个虚假我与真实的我是相违背的。
我有自我开导过。我想,人的意志和意识,都是从小被周围环境影响着变化形成的。父亲为掩盖真相而对我注入的意识,也能算作是环境影响。这样的话,我就不必怀疑,不必思考,如今的我的真实性了。
可我不能不怀疑、不思考。
大概是因为,内心存在的那个真实的我,在谴责另一个我。我以「战争解救人类」为借口,酿成了无数人的悲剧。或许战争真的能带来真正的和平,但很多地方我都做过了。
于是我非常仔细地回忆。回忆「我杀了母亲」之后的生活,之后我经历的一切。我想知道那中间有多少是虚假,又有多少是真实。
比如我对你的感情。
如果我不是如今的我,我会喜欢你吗。不过这个假设似乎不能成立呢,若是那样我应该不会遇上你吧。
我很快就想明白了。
我所做的与我的理想有关的事,列为虚假。除此之外,列为真实。这样来看,思路一下子明晰多了。但很可悲啊,这样一列,大多都是虚假呢。
写下这封信之前,我坐在江月城外的河流边深思。决定了自杀,我就让自己浸入了水中。你送我的天罄不小心沉入河底了,它提醒了我该为你写点什么。于是我回到了江月,重新选择了渊功堂这个地点死去。
当年离开渊功堂、离开江月,回到都城之前,我的生活都是真实的。所以我要死在这个真实的地方。这让我感觉变回了真实的自己。
请你代我向锁说声抱歉。我不能像奈莲期望的,得到幸福。
我可是个罪人呐。
麻仓好。我突然认为,那个真实的我也会喜欢上你。因为你太善良了。人们的痛苦会成为你的痛苦,你却能容忍。你却通过为他们创造和平时代,减少苦难,减少他们的痛苦,来缓解自己的痛苦。你没有选择一条完全相反的路,铲除令你痛苦的人,只留下心灵美好的人。
你能爱人类,真是太好了。
漠颜,绝笔。
第十六章
1
世上的一切,都早已由某个神秘的最高存在安排,成为了定数。
但是他不愿相信。所以即使占卜术是阴阳师必须精通的基本,他也不愿学习。他不想预知未来。可漠颜的死改变了他的观点。未来可以被预知的话,那么或许也可以被改写。
——和平时代会在三年后结束。
占卜时代的命运而得知这个消息的那天,距今恰有三年。
好坐在马车里,窗外的春景在阴暗的天空下和雨中显得有些灰旧。他刚完成了一项除鬼的任务,这时正于返回麻仓府的途中。
和平时代,到底会怎样结束呢。他想。占卜术没有再给他更多的暗示,仿佛那位最高存在将食指竖在了唇前,留下一个任人猜想其含义的微笑。
他有很小心地观察这个世界。
他的追随者是遍布世界的眼睛。
这三年虽不算十分平顺,但在两大国之间,他没有发现战争的导火线。
罗兰国统一了阳之大陆后,各国人融合为一国人,不可避免的需要时间磨合。夜羽专注于处理国内大大小小的事务,只有在每年两国帝王见面的宴会上,好才能见到他。而雪梅国,快要恢复内战前的昌隆。
若会有什么即将出现的状况打破和平时代,好认为很可能是雪梅国以某种手段毁约。
雪梅帝王是个老谋深算的人。他绝不会硬毁和平条约,失信天下。不过目前,帝王似乎还没有在心里策划什么。
好试图密切关注风之族的动向,但难度颇大。
他想着事,路边草丛中的一抹棕黄从他眼前闪过,令他蓦然回神。
“停下。”
他对驾车的侍卫道。
侍卫立刻用力拉住缰绳,让马车停在了路上。
好打开车厢的门,侍卫过来为他撑开了伞。他们沿着车辙回走,来到了那抹棕黄所在的草丛边上。
原来是猫。
而且不止一只。
七八只相似的小猫紧靠着母猫睡着,它们都被雨淋湿了。好的视线落在其中一只小猫身上。只有它,浑身瑟瑟发抖。
它的母亲和兄弟姐妹们都死了。
好注意到旁边有一些残留的食物。它们应该是吃了那食物,中了毒。而那只唯一幸存的猫,因为食量较小还未毒发。
“明知道它们死了,却不愿离开么。”
好柔声道。眼里带着怜惜。
他弯下腰,伸出手,把那只还带有一丝温暖的猫从周围冰冷的尸体中抱了出来。他将它抱在怀中,转身走向马车。
还未走两步,怀中的猫就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微弱,却尖锐。随着身体的颤抖而颤抖着。
好低下头,见猫看着刚才它身处的地方,依依不舍。
“想和它们死在一起么。”
“早晚都会死的,不如多活一段时日吧。”
他说着,回到了马车上。
2
人们将麻仓府所在的山叫做鬼神山。
山顶的麻仓府建成之后,大阴阳师雇了若干工匠,投入资金,在半山腰修建了祭拜鬼神的庙宇。鬼神山这个名字便是由此得来。
马车抵达鬼神山下时,雨小了,天空仍是灰色。
好下了车,侍卫没有跟上来,调转了马头离去。
麻仓府里全是鬼花族的人,他们中大部分从未与外世接触而有些畏生,于是族长迹浪便要求好不得轻易带外人入府。迹浪更担心被人发现他们的特殊,毕竟名义上成为好的长辈的人,看上去年轻得很不正常。
因此,好的身边不带来自王宫的随从。每次执行公务,王宫派来的人只作他外出期间的临时侍卫,并负责接送他。
帝王给了他不用每日上朝的特权,当有重要事件再通知他入宫。说是特权,好明白帝王意图将他从身边支开。但,他几乎用不着这个特权,他坚持住在王宫的阴阳府,每隔十天才回麻仓府一次。
他抱着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的猫,踏上了通向山顶的长长的阶梯。
他的步伐极快,落脚轻。
来到半山腰,这条主道分出了左右两条弧形的支路。
左右分别有五座庙宇,呈对称形式坐落。在雨天上山来祭拜的人少,好经过时,遇到三四个从庙中出来的人。他们见了好便跪地行礼,望着他走远才起身下山。
好投资建造庙宇,不是因为他相信民间传说中的那些鬼神。他让成为麻仓家下人的鬼花族人,分为数组来轮流打扫和管理庙宇,令他们渐渐习惯与世人相处。除了这个目的,他还可以在庙宇中倾听人们的心声。
人们祭拜鬼神,无非是为了许愿祈福。
这是个让他了解百姓需要的好方法。
若有必要,他就会代替人们祭拜的那些鬼神,化解他们的困难。
越接近山顶,也越接近了空中还没有散去的乌云。它们被几缕明晃的光线划碎,仿佛几块不规则的青灰色玉器摔出了裂痕。
走到了麻仓府豪华的大门前,门旁的侍卫向他行礼。
他曾多次站在大门外,看着眼睛收不尽的包围麻仓家的墙垣,不禁失笑。
这样的场景,和他多年前的一个梦境何其相似。
进了大门,他就看见了迹泪夫人。她正跟在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身后,生怕孩子跌倒。三年,他的夫人们共为他诞下了四子。孩子的出生,让夫人的亲属与好的关系亲密了几分。
迹泪夫人和孩子都背对着他,他不打算去看看孩子,直接走过了前庭。
怀中的猫没有因为他传递的温度而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