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
——在无法掌控的未知数中寻求乐趣。
弥殇没有回答风逸。他很想见漠颜,想知道她是否又做了什么惊人的抉择。就如同她当初选择背叛锦秋一样。但不管她做了什么惊人的抉择,也不会在他预料之外。因为,一个常令人感到意外的人做令人意外的事,就变得不那么意外了。
风逸的目光转移到下方的王宫。他看见一些人出了王宫大门,向这边走来。
“嘿,讲故事的人来了。弥殇,你去接待吧。其他人都忙着清理宫殿呢。”
弥殇点点头,转身走开了。
无数像伞骨的支架以一种精密复杂的方式构成了这座天空之宫的巨大支柱。帝王和随行的侍卫来到支柱下,通过一扇门走进了支柱中心的井道。他们踏上升降板,听着铁链滑动的声音,快速上升。
不久,他们升入了一座宫殿的大厅中。当他们离开升降板,踩在大厅的地板上时,站在大厅门旁的弥殇便向帝王鞠躬。
将他们带到风逸所在的地方,弥殇就和帝王的侍卫退至一旁待命。
看着帝王走近,风逸微笑着向他欠身行礼。
“你竟然还记得礼节啊。”
帝王表情严厉地道。风逸这使性子一走,让他尝了些苦头。但风逸看着帝王的面孔,觉得他不像受过苦的样子。这位帝王,每经历一次战争,眼眸就更深窅一分。仿佛战争带给他的是某种在助长他的力量,它在他体内不停地积沉。
“一声不吭地走掉,又突然回来。你真是随意。”
“帝王,问罪之前,您还是先告诉我这段时间的事吧。”
“本王觉得,你应该猜到了。”
“麻仓好来帮你平息了内战么。”
“没错。”帝王肯定了风逸的猜测,就没有再往下说。
风逸等待了片刻,不相信地道:“没了?就这么简单?”
“事实上就是这样。只不过他还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为本国平息内战后,本国必须与罗兰签订和平条约。罗兰统一了阳之大陆。这样一来,这个世界就进入和平时代了。”
“麻仓好,不愧是个和平主义者。那他就成为本国的大阴阳师了?”
帝王默认。
“哈哈,”风逸略一思索,眼底的失望一下子散去了,“和平条约,本国大阴阳师,罗兰统一阳之大陆,和平时代。看起来确实是这么简单啊。”
只是他们都明白,简单之下,难在何处。
麻仓好与罗兰帝王交情深厚,和平条约是否是个让雪梅国放松戒备的陷阱还不一定。麻仓好理所当然地成为雪梅国阴阳师,同时阴阳师的身份也被罗兰国承认。这难免让帝王怀疑,麻仓好是罗兰帝王光明磊落地为他套上的锁。
若不存在以上推断的情况,麻仓好仅是单纯地想要为世界带来和平,那他统一世界的野心就很难实现了。如果雪梅打破和平条约,麻仓好和罗兰国都是敌人。麻仓好和罗兰帝王联手的话,他的胜算非常小,反而会促成罗兰国统一世界。
“看来,我走一趟真的让帝王您意识到了我风之族的重要性啊。以前重要,现在更重要了。罗兰帝王手中的筹码可以说有麻仓好,还有那厉害的武器。而您,您的筹码,似乎就是风之族了呢。”
帝王默默地望着那座他赐予麻仓好的山。
那座山离王宫较远,他的用意不言而喻。
“这个挑战太棒了。”
风逸有点亢奋地道。他右脸上那半块面具微颤着,反射的光线在上面来回闪动。
“不能先行打破和平条约,还要让本国在处于优势的情况下诱导罗兰发起战争。无论如何,麻仓好是个关键呢。”
“现在不用着急多想。”
“一时激动了嘛。”
“你离开这么久,必定有什么收获吧。离家出走的孩子若不是因为有吸引他的东西,可是很快就会回来的。”帝王道。
“是的,大有收获。”
风逸伸出手,指向天空一划。霎时,无数股气流冲向上空,围绕着一个在夜色中看不清的庞大之物,以肉眼无法追踪的速度旋转。帝王抬头仰望着,少顷,眼角的鱼纹勾出了一个弧线。
“帝王,您还打算向我问罪么?”
风逸得意地坏笑道。
帝王瞥了风逸一眼,背离他而去。
2
弥殇没有想到,一离开,竟是永别。
他拜访了阴阳府,在会客大厅与好见面。看着好脸上的微笑,他感觉其中有一丝暗含的悲伤。尽管那样的笑容一刻也未停止过,却不显得凝滞。犹如在夜里久久不熄的一点萤火,散发着孤静又虏获人心的光芒。
不仅是神韵,弥殇觉得好的容颜也有变化。原本就俊美非凡,仿佛是精雕细刻而成的脸,经时光打磨修饰后更是完美无瑕。
一位妙龄女子走进了厅中。
她来到两人对坐的茶桌旁,在他们面前分别放了茶杯。
听着茶水倒入杯里的哗哗声,弥殇的目光在她身上多留了几秒。看她衣着的华丽程度,绝不是侍女。她的皮肤是浅褐色,但丝毫不影响那可称得上倾城的姿貌。她的眸子清湛,对陌生人带着一分羞畏。
她无意间流露的未经世事的纯真,令弥殇有些吃惊,疑惑这究竟是从何而来的不染尘烟的女子。
他又看向好,好的笑容深了几分。
“她的名字叫迹泪,”好介绍道,“我的第一夫人。”
她也便正是鬼花族族长迹浪的妹妹。
好迎娶了三位夫人。帝王赐予他的那座山上的麻仓府建造完成之前,三位夫人都随他住在王宫的阴阳府中。他没有大办婚宴,若不是帝王在早朝上为他宣读了贺词,大概就只有少数人知道阴阳师娶妻一事。
鬼花族盛行指婚,他的三位夫人嫁与他时无一反对。她们对好虽然不是一见钟情,好却有让她们一见动心的魅力。
听了好的话,弥殇向迹泪微微颔首,表示了问候。
“请夫人回避一下吧,我与这位客人有事要谈。”
“是。”
迹泪走出大厅后,弥殇道:“麻仓大人,我想知道漠颜的下落。”
弥殇觉得,如果漠颜没有因她的背景和过去而被撤职驱出王宫,她就会是麻仓好今天的夫人。不过嫁娶之事于他不重要,他只想再见漠颜一次。但是他没有意识到,他对漠颜的感情,已超出了曾经像对一本写满了神秘通灵术的禁书的兴趣。
而这些弥殇没有意识到的,好能一眼看透。
只是看透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她被撤职了。”
“这我听说了。我想你应该知道她现在去了哪里吧。”
“她的故乡。锦秋。”
“具体一些呢?”
“不清楚了。”
“谢谢。”
弥殇站起来,准备告辞。
好看着弥殇转身走向大门,道:“你不会要去找她吧。”
“有这个想法。”他驻脚,回头道。
“我劝你放弃。”
“为什么?”
“我都没能找到她,你觉得你可以么?”
好的笑容里浮出一抹嘲讽。但,是对他自己的。
弥殇盯了好一会儿,默默地转过头,迈出了会客厅。
好端起茶杯,看着水面上倒映的冰冷的眼眸。半晌后,他饮完茶,去了书房。在王宫,或是阴阳府,这间书房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地方。
他锁上了房门,深吸一口气,在书桌前打开了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第十四章
1
好来到了王的世界。
他站在保藏着这个世界的心脏的冰湖边,挥一手,颗颗冰粒形成的重重珠帘便向两旁退开,为他让出了进去的路。
当他步行至湖中央,身后的珠帘就合拢了,让人从外面只能看见他被冰粒点碎的身影。
每次,在这里感受着湖底的心跳,他总能很快平静下来。不论内心带着怎样的情愫。
冰粒珠帘包围着这片呈圆形的中央空区。他沿直径走到了空区的尽端,再挥手,遮挡着冰湖更深处的珠帘便也退开了。但他没有再往深处走。因为一座石碑立在了向前的道路上,他与石碑只相距一步。
石碑上刻着几个朱红的字。
漠颜之墓。
那四个字,他已经看了千万遍。
然而他还是感到恍然。
他甚至没有感受过她手心的温度,她怎么就变成了放置在墓碑基座的暗箱中的骨灰。
×××
漠颜和雾夜锁到达锦秋的第五天。
入夜。
好终于处理完前些日子累积的公务,有了空闲时间。
他给过漠颜一块天罄。因此他只要进入王的世界,通过那块天罄打开的门,就能立刻去往漠颜的身边。
但他跨出那扇门时,发现自己竟然在水底。
他脱离了水中,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岸堤上,寻思这其中的含义。漠颜为什么将天罄掷向了眼前的河流呢。他想不出个所以然。星光落在河面上,仿佛随时会被扑灭似的。看着这幅景象,他心里涌起一阵悸动。
夜渐深沉。
这条河流附近是一片荒野,远处能看见城市的灯光。
他用火烘干了衣衫后,火灵带着他做了一次短暂的飞行。到了那个小城,他便打听了一下城市的名字和所处的方位。这里距离锦秋的都城不远,漠颜的故乡就在都城,怎会到这边来呢。
为了不被他找到,特来此地丢弃天罄吗?
不可能的。绝对是出了什么事。
好前思后想,唯一想到的去处是锦秋的王宫。锦秋由于地理位置偏远,没有被罗兰国直接统治,成为了罗兰的诸侯国。漠颜是锦秋国的叛徒,但好向夜羽为她要了一块令牌,所以锦秋王朝不会治罪于她。
漠颜说她回锦秋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好大致知道她心中的问题是什么。
她一定会去王宫见南斑。
南斑是他的追随者,真是太好了。
他避开人群,走到一座房屋后的角落,令身前出现了火焰门。远在王宫的南斑的寝宫中,有一扇门同时开启。
他一瞬就跨越了将两个地点隔开的空间,站在了南斑的卧房里。
房间里没有南斑的身影。
好走出房间,停在走廊上看了看王宫的夜景。满目船式宫殿,像极了一支宏大的船队,在黑夜里平缓地航行。
他转移视线,看见楼下的庭院中,南斑独自静立着。
有侍女发现了他,发出一声惊叫,但随即认出了好。好来过南斑的宫殿几次,这里的下人都记得他是王子殿下的贵客。只是他如此神出鬼没,让人有些心疑。
好下至庭院,南斑转向他,露出了一个无力的笑。
“欢迎,王。”
“漠颜在王宫么?”
好问道,心想漠颜果然来见南斑了。
南斑眉间的郁结,听到好提起漠颜的名字而更甚了。他强使自己展露的笑容即刻散去。既然好能洞悉他的内心,就不必要抑制情绪流于表面。
“她来过。”他道。
再见漠颜,南斑百感交集。
漠颜给锦秋带来了灾难,害死了先帝,自那时起他就对她怀有恨意。可是他们做了多年的挚友,那份堪比亲情的友情没能被恨抹杀。
父王死后,南斑放弃了继承王位,他的兄长成为了诸侯王。漠颜来到王宫,兄长欲降罪于她。南斑不由得有些不忍,却难开口为她求情。但漠颜拥有罗兰帝王的令牌,加之同来的雾夜锁是阴阳师的夫人,兄长不仅不能治罪,还得热情款待。
那晚,漠颜与他单独会面。她以不容怀疑的口吻告诉他,她与先帝之死毫无关系。南斑当然不能凭一句话原谅她,但,他不思议地感到他的恨意减少了一半。漠颜没有说谎——他潜意识里相信着。因为他了解她,漠颜从不会用那样坚诚的眼神说谎。
你仍然恨我,漠颜说,那么就请你以挚友的身份看待我吧,只需要一两个时辰。
南斑答应了她的请求。他与她长谈至深夜。就像回到了多年前。
“最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南斑看着好道,“我想那才是她来找我的重点。为了一个答案。”
——我的理想是,用战争换来真正的和平。现在似乎已经实现了。然而我有种感觉。感觉并没有得到我追求的东西。想得越久,竟越不明白自己追求的是什么。南斑,这个问题只有你能回答我。也只有你的回答,我会接受。
——我对战争的执念,真的是由于对理想的执着吗?
“你的回答,是什么。”
南斑沉默了很久,好问道。
即使他知道了那个答案。他却想听南斑说出来。
“不是。与其说你对战争有某种执念,不如说那是一种兴趣。如同我们小的时候,你总是缠着我与你用石子代替士兵,玩模拟战争的游戏。你喜爱战争这种游戏,和人们喜爱音乐绘画一样。只是你的喜爱,达到了极端。”
南斑复述着那时他给漠颜的回答。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捅破了一层包裹着她心脏的名为理想的薄纸。
——原来我的理想是一个借口。
漠颜笑道。眸子里的光沉入了眼底。仿佛她正站在一个不会迎来黎明的黄昏中。
“然后呢,她去了哪里?”
“她陪锁去了锁的故乡。一座小城,江月。”
江月?!
那就是好刚才去过的城市。
“她们会在城里的什么地方?”
“应该住在某家客栈吧。虽然江月是锁的故乡,但她没有可以回去的家。”
“好吧。我待会儿就去找她们。”
“可是她们现在是否还在那里,我就不能确定了。”
“怎么?”
“昨天,漠颜又来过。”
漠颜再次回到了锦秋都城,但没有再到王宫。
“昨天花兮外出与漠颜偶遇了。她回来告诉我,她与漠颜面对面地走过,漠颜却没有看见她。她们两之间有过节,可是她觉得漠颜当时的样子,不像是故意视而不见。”
——像丢失了灵魂一般。
花兮说。她从未见过漠颜那副表情。
她经过漠颜身旁时,闻到了酒香。
她以为她喝得大醉。但其实,漠颜才真正地醒来。
2
江月城。
客栈中。
锁为好倒上茶时,愁眉紧蹙。
好在这座豪华客栈查到她们的入住登记,便上楼敲响了锁的房门。他本想直接见到漠颜,但他站在漠颜的房门外时,感受不到房内有人存在的气息。
他没有喝茶,注视着锁的眼睛,只想快点知道发生了什么。
“小姐出去散心了。”锁道。依旧用过去对漠颜的称呼。
她们在王宫留宿了一晚,第二日便前往江月。
对于漠颜,奈莲和锁的故乡,亦给了她故乡般亲切的感觉。
奈莲与锁是兄妹,由一个无血缘关系的父亲抚养。那位父亲是个商人,为了去外地经商,花重金将兄妹二人送到了渊功堂。渊功堂供富贵人家的小孩学书习武,管教极严,他们便是在那里长大的。
他们明白,父亲一走,就意味着再次被抛弃了。那个时代很少有家庭完整,所以他们也明白,他们的处境不算悲凉。
漠颜的父亲空叶是锦秋的将军,为培养弟子,他来到渊功堂挑选出色的学员。跟随父亲同来的漠颜,就是在那时结识了兄妹二人,并与他们一起在渊功堂度过了一段少年时光。
“我们去了渊功堂,那里有很多回忆呢。”
锁的眼里出现了一道柔光,却如一滴清水落入墨中,转瞬不见。
“我们离开渊功堂,刚出大门,就看到了一支送葬的队伍。”
死者是一个中年男人。大概由于家境贫寒,男人没有被装殓入棺,躺在一辆平板车上。
“你应该知道,小姐可以看见死人生前最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