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矛盾的是,她不想再征战,却又不想失去军师的位置。
她想也许有的人就是这样。追求的东西在某个高度上,当达到了那个高度,得到了追求的东西,便想安于现状。即使不再拥有追求的乐趣,甚至会无聊,却不愿从那个高度下来,或者到别的地方去。
“不是的。”
好看着她,否认她心中的想法。
“你追求的东西,根本就没有得到吧。”
一语中的。
漠颜愕然。
好觉得这个话题发展下去会让气氛凝重,不等她陷入思索,便换上轻松的语气道:“去看星星吧。”
“我们不就是在看么?”
好笑着,指了指城墙。
“去外面看。”
2
永乐城外的河域仍冻结着。
他们在一个小结界的包围中踏上了河流,走过的地方,积雪被一扫而空。当永乐城能完整的立在视野中时,他们停下了。
好用火使河面的冰层化开一个洞,将手伸入了冰凉的河水中。
冰层碎裂的声音从永乐城附近传来,宛若宣告一场盛宴开始的前奏。漠颜转过身,看见河水冲向了上空,永乐城的周围就像升起了一道道水幕。每道水幕从中间分流开来,以不同角度倾斜着,然后瞬间结冰,定格。
此刻,永乐城就像被一朵用冰打造的晶莹的花裹在花瓣里。花瓣上映着星空的一部分,映像模糊,却仿佛是星光与夜的交融。
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全城的人们,永乐城中的灯光纷纷亮了起来。奇绚的冰花中显现出了城市的轮廓。
城市的光线穿过晶莹的花瓣,在花朵外散发出光圈,犹如环绕的流云。出现在花瓣上的景象也因那光线的加入而变得更加瑰丽,美不可言。清冷的星光,深蓝的天空,暖色的灯光,在那半透明的晶体上聚集成一片,仿佛它们的碰撞创造出了一个崭新的夜空。梦幻,却比真实的星空更触手可及。
好和漠颜看着城市上的天空,在那冰花的衬托下,天空展现出了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壮丽。
“你还……真能想呢。”
漠颜被这幅景色震撼住了。
“漠颜,我会带你去罗兰国见锁的。”
他没有看向她,他们的目光停留在同一个地方。
“只是你要再等一段时间。我想让你见证。”
“见证?”
“见证我和夜羽的约定实现的那一天。”
他相信很快就会到来。
第九章
1
舒茵喜欢雏城的生活。和爷爷在一起,过得简单而平静。
如同已流逝的两年时光中的每一天,她在日落时分走出了那山洞式的住房,顺着依附岩壁的交错如网的绳梯,来到山崖上静静地欣赏太阳慢慢消失在波斯海尽头的景象。
落日沉入海平线时,仿佛是浸入了海水里,海面上的金波似乎是它洗去的艳丽的胭脂。
从那个巨大的光源散发的光芒非常柔和,它与海风混合起来,像一件有些湿润又带着温暖的轻纱,摩挲她洁白的皮肤。她的脸上不带一丝情绪,只有染上了夕阳的浅浅的紫色眸子,隐隐约约透露着她心底的世界。
她听见一个少年呼叫她的声音,于是略向前弯了腰,低头看着站在她家门外平台上的少年——狼。他冲她笑着挥了挥手,然后将装着拼命摆动的鱼的网拖进了屋。
舒茵重新放远视线时,再也无法专注于眼前的景色了。
光线犹如受到了某种召唤,赶在夜幕来临之前,回归它们起始的地方。
狼攀上了山崖,走近她的身边。舒茵转头看向他,这个夏日最后的阳光,正从他的眼睛里抽身离去。那个瞬间,她蓦然体会到了时间的跨度——他的面孔,退去了懵懂,变得稳重了一些。映在他眼中的自己,一定也有类似的改变,只是自己不易察觉。
他融入她和爷爷的生活,是这一年初春开始的事。
曾在告别时狼就问了她,他是否可以来看她。虽然当时舒茵的态度含糊,与他分别后却一直怀着小小的期待。
狼编造的来见她的理由很蹩脚。
——不小心弄丢了天罄,可是要在夏末去见麻仓……
一回想起他说那些话的表情,她就会忍不住想笑。
舒茵没过想让他长期呆在这里的。但有一次,爷爷累倒在了渔船上,狼便像是顺理成章的接手了爷爷的工作,从此留了下来。舒茵什么都没说,她知道靠自己一个人是应付不过来的,便默认了狼留下。
一天天过去,她习惯了他的存在。
“今天的收获很不错,”狼自满地笑道,“我很有打渔的天赋嘛。”
“你不用这么卖力,”舒茵冷冷地道,“木莲国正被罗兰国侵略,就算不会波及到这个边界城市,生意也不好的。”
“就是这种时候才最需要赚钱啊。”
舒茵盯着他。
时间再怎么改变他,也改变不了他的视财如命。她心想。
“马上就能去见麻仓了呢。”
“是王。”
“两年过得真快啊。”
“嗯。”
“今后继续追随他么?”
“难道你不?我记得你的命是他救来的吧。”
“嗯……可是,比起追随他,我更愿意像现在这样……和你……”
“该走了。”
舒茵有点慌乱地移开了视线,阻止他接着说下去。
她从袖中拿出一直谨慎保管的羊皮卷和天罄,将羊皮卷在地上摊开后,用天罄开启了通往「王的世界」的大门。
2
「王的世界」像一个永古的存在。
它停留在岁月的岸堤上,听时光奔涌的声音,却从不发出丝毫共鸣。
舒茵和狼跨入连接这个世界的大门,来到了那座楼台中。
他们还未在楼台上多观望几眼这个世界的全景,就被紧跟着他们到来的人催促了。加之周围的人几乎将景色遮挡得只剩了远处的山和天空,他们只好随人流走下楼台,踏上了雪白的地面。
一道幕墙横跨在他们眼前。追随者们秩序井然地通过幕墙上唯一的一扇门,走向世界的深处。
上一次集会时,便是古越站在那扇门旁,用一本记录追随者的名册验证来人的身份。
狼数次伸长脖子看那个立于门旁的身影,想到就要与古越见面,他不禁心急地推了推走在前面的人。然而向他们询问名字验证身份的,是个脸上有两道诡异的疤痕的男人。狼感到有点失望,心想莫非古越在麻仓心中的地位被这个男人夺走了。
舒茵见他无礼地瞪着那个男人,便拉住他往前走去。
水蓝色的路,途中所能目及的景物,最后到达的宫殿般的白色会堂——这一切都还是他们记忆中的样子。
两人在会堂中坐下后,便四下环顾,寻找古越和嗄祭御的身影。但是等到会堂空座无几,古越和嗄祭御也没有出现。
舒茵看着身前的矮桌,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当会堂突然安静,她才意识到少了的是茶。古越说过追随者的集会就像是茶会,而嗄祭御每次都会在集会的那天忙着沏茶。
麻仓好走进会堂的时候没发出任何声响。
但他拥有的某种无形的吸引力,让追随者们的目光立刻在他的身上聚集。
追随者看着他从会堂中间穿过,走上了堂前的平台。
“各位,好久不见。”
他转过身,带上微笑道。
“两年前的这个时刻,想必你们都还记得吧。我说我会用两年的时间来向你们证明自己,若两年后的今天多数人认可我,我就站在这里。相反,就由你们选择谁来继承「王」。”
他依然穿着红色的长袍,语气与神态却透着不同以往的风度气魄。
“既然我走了上来,就意味着多数人承认了我。”
因为他已从追随者的心中得出了答案。
“那么,我想听听,不承认我的人的理由是什么。尽管我读到了,但还是请你们对这里的各位都说出来。”
他的话音一落,便有人站了起来。
“雪梅国大阴阳师大人,”那人这样称呼好,“我倒是想,先听听承认你的人的理由是什么。”
“这很简单,”浅乡奏久道,“王使陷入内战的雪梅国重新完成了统一。即便没有亲眼看见过王的实力的人,也会有所听闻吧。王的力量,在坐的各位无人可比。”
“哼,帮助雪梅国重新完成统一并不需要成为雪梅国的大阴阳师。你帮助雪梅国,其实是存有私心,想顺便获得地位吧。”
“地位?”好唇边的笑意加深,“有什么地位比「王」更至高无上呢?”
“我知道的王,不会像你用那么粗暴的方式平息内战。”
“据我了解,王从未杀人。”
“你可是个浑身是血的人呐。”
好耐心地听完人们的议论,问道:“你们谁能告诉我,雪梅国的内战,怎样才能和平解决呢?”
雪梅国侵略锦秋国时,好尝试了用谈判的方式让他们停战。他的及时出现本成功地阻止了决定最后胜负的大规模战役,却由于一点疏忽,还是以无数军人的惨烈死亡告终。他没能阻止牺牲。他做的没有任何意义。
“要结束战争,就用战争。”
好的眼中掠过一抹冷厉的光。究竟该走上怎样的道路,该怎样使用自己的力量。他不是没有经深思熟虑的。
“麻仓好,就算你平息了雪梅国内战值得肯定,但我还有一个疑问。罗兰国近年来拥有了可怕的通灵武器,通过它,罗兰不仅收复了曾割让的土地,还吞并了金盏白葵两国,一跃成为了仅次于雪梅国的第二大国。现在,罗兰国正在侵略木莲国,很明显是企图统一那片大陆。”
雪梅国所在的这片土地名为阴之大陆。而与它隔海相对的,是罗兰等国家所在阳之大陆。罗兰国吞并了金盏白葵两国后,阳之大陆的大国只剩下木莲了。一旦木莲战败,周围的小国必定会顺从罗兰,阳之大陆便是罗兰的天下了。
“罗兰向金盏和白葵开战时,你忙于平息雪梅国内战,这暂且不说。但是如今罗兰侵略木莲,你为何不去平息呢?为何要留在雪梅——”
那个男人还没说完,追随者中的木莲国人就应和起来。不过舒茵排除在外。
舒茵在沙漠长大,对祖国不怀有多少感情。只要战争不直接波及雏城,爷爷平安,其他的都不重要。
对这个疑问,好没有立刻作出回答。
他沉思了许久,才道:“「王」将这一切交给我的时候,他告诉我,他的愿望是否实现其实无所谓。”
——只要我在自己的道路上走,不管能走多远都无所谓。
王这样说过。
“我认为他只是在享受追求理想的过程,并给予你们那个美好理想可以实现的希望。因为,他知道那个理想是不可能实现的。”
消除世界上一切苦难,创造理想世界——这个终极目标,仿佛只是一句话,仅作为追随者的信念。但不会成为现实。
追随者们看着好,有的人表现出理想受到质疑的愤怒,有的人则非常冷静。
“遇见王之前,或是之后,我都经历了很多。战争,痛苦,失去,别离。能深刻体会这些的人还相信那样的理想可以实现,也太天真了吧。但可笑的就是,即使这么认为的我,却在心底相信着。因此我想尝试。用我的方式。”
他的眸子变得深邃,目光却愈发明亮。他的眼睛里似乎有能够到达世界究极的隧道,在最黑暗的地方,爆发着最耀眼的光。
“雪梅国的内战可能导致它分裂,所以我帮助雪梅国巩固统一。而罗兰的征战会使另一片大陆统一,所以我不予干涉。也就是说,我支持「合」。”
“你的方式真令人难以明白啊。”
“现在我不想再多说了。等那一天的到来,你们就会明白了。”
“那一天是指什么?”
“呵呵,”好微笑着,“那一天很快会来的。”
追随者还沉浸在好那神秘的微笑中,他就宣布了集会到此结束。
怀着各自的揣测和拭目以待的心态,他们站起了身。大部分人向好欠身行礼,其他人则直接走向了会堂大门。好伫立在堂前的平台上,对向他行礼的人露出了带着谢意的笑容,然后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
会堂渐渐的空了。
他的笑容一点点淡去。仿佛随着人们的离开,他内心的某种东西化作了一股流水,也从会堂的大门涌了出去。
他的目光挪到了会堂墙壁中大面积的镂空花纹上。那些由自己的意识创造的图案被追随者的背影填上了丰富的颜色。当透过它能看见外面的景色,他才下了台阶,走出会堂。
舒茵和狼在门外等他。
见好出来,狼本打算仍称呼他为麻仓,但在好此刻含有一丝寥寂的眼里,他感受到了一种距离感。于是他没有将麻仓二字说出口,舒茵却说话了。
“你食言了。”
她看着好。或许是她的视点变高了一些的缘故,好的容貌在她的眼里有了变化。俊美如故,却增添了似乎是经岁月酝酿后的深层气韵。
“这个纯净世界的水泡的茶,各位两年后才能再次品尝了。”
舒茵念道。
上次集会时好便是以这句话收场。
好知道她想说的是什么——为什么嗄祭御和古越没有来。
而实际上,嗄祭御来过,但在集会开始前就走了。
“他们已经不再是追随者了。”好淡淡地道。“我们一起去了他们的故乡金盏国,之后他们就与我告别了。”
这个消息有些突然。舒茵和狼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心里都很失落。如果他们之间失去了这个世界的连接,以后就很难再见面了。
“他两怎么会……”
“你们也不用一直跟在我身边,”好不愿进一步解释,快速打断了狼的话,“你们可以回去过自己的生活。有什么事需要你们,或你们需要我的时候,再来这里吧。”
说完,他伸出手在空气中一点,两扇门便出现在了狼和舒茵身旁。
像是被下了逐客令,他们不便多问,只好跨入了离开这个世界的门。
这个世界终于只剩他一个人。
他感到莫名的烦躁,一下子倒在了雪白的土地上。
——抱歉,以后不再能为集会准备茶了。
嗄祭御的话在上空浮响。
——罗兰国的侵略来得正是时候。伊政家还未从丧失力量的状态中恢复过来,金盏国就改名为罗兰了。罗兰帝王成为我们的帝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令禁黑通灵术,违者判以死罪。我作为伊政家仅有的一个没有丧失力量的人,成为了家主,这可真够忙呢。
——谢谢你。麻仓好。
她说麻仓好。而不是王。
因为她是代古越向他道谢。用朋友的身份。
3
樱夏第一次将安倍辰曦从摇篮里抱起来,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
她观察了无数次希琪和照看孩子的婢女如何抱他在怀里,以便等到自己有机会可以抱他时,不让婴孩有半点的不舒适。
辰曦睡着了。阳光从窗户射进来,伏在了摇篮边沿。像在享受他呼吸中的恬静似的,阳光中的细尘仿佛停止了舞动。
樱夏抱着他,尽管不确定怀中传来的触感是否真实,却感觉在那个刹那她成为了母亲。
孩子忽然醒了。
他清亮的目光投入了她灰黑的眸子里——他能看见她!
×××
“樱夏,别发呆了。”
夜羽的声音终止了樱夏的回忆。
“木莲国的军队来了。”
他一边擦拭着佩剑,一边道。
他的军队已在军营外列阵等候他了。
“是,”樱夏飞到他身边,“为了早点回去见到辰曦,我会努力的。”
“怎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