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很大,山里的寒冷加剧。他们找到一片地势比较平缓的地方,随行的侍卫快速搭起了帐篷。
距离他们的营地大约几十米处有一个悬崖,好站在那里能眺望永乐城全景。天色变得灰暗了,在大雪中,城市显得十分模糊。河流上覆盖着雪,像是化作了广阔的平原。远处的山亦是灰白,仿佛是天空脱落下来的碎片。一切都似乎被雪抽去了颜色,只有城市渐渐明亮的灯光,喘息着穿过那厚重的白照亮夜空。
夜晚的风非常刺骨。好在营地四周制造了结界,并在每个人的帐篷旁边生起了火焰。浅乡奏久特地来向他道了晚安,他看着奏久映在自己帐篷上的身影消失后,很快沉睡了过去。
天亮。雪停了。
他们继续下山,午时到达了河流边。
河流早已结冰,面上的积雪松软,踏上去便会陷入雪中,行走困难。因此,一到冬天,永乐城便几乎和周围的城市断绝了来往。
好略一思索,手一挥,将停在河岸上的一只船推到了河面。他让众人上了船,自己则站在船头。船下的冰面局部升起,把船抬高,好不断划动双手,船下的冰块就托着船向永乐城滑去。
第三章
1
坐在光线不能到达的角落,珈谷听不清前面的人在说些什么。
这个偌大的地下室里只有一盏烛灯,数十个男人围坐在烛火旁,压低了声音交谈着。他们的脸上光影分明,但在珈谷充满倦意的眼里,他们看上去就像带着黄金熔化的液体与墨汁搅成一团的面具。
她闭上眼,靠着墙壁一下子睡着了。
当灯光透过她的眼帘呈现一片橘红,她又瞬间醒了过来。
一个男人端着烛灯走到了她的身前。珈谷抬头看着他,站起了身。男人的笑容十分和蔼,他伸手摸了摸珈谷的脑袋,用对待孩子的语气道:“小谷,他来了哟。”
珈谷微微张口,露出一丝惊喜。那簇映入她瞳孔的火焰犹如点燃了眼底的虚空,令她的眼睛有了神采。
“希望你乖乖的不要胡乱行动哟,只需要和平日做一样的事就行了,其他的交给我们。”
“嗯。”她乖巧的点了点头。
男人保持着笑容,他转身时,她的眼里闪过了一道狠光。
2
一进入永乐城,当地的官员便接应了他们。
没能来得及观赏永乐城的风光,他们就坐上了前往官府的马车。车厢的四壁严密无窗,虽然将寒冷的空气阻拦在外,却也阻拦了难得的阳光。
他们没有休息,从官员那里对将调查的事件做了大致的了解后,好和漠颜就随浅乡奏久来到了府中最偏僻的小屋。
这间小屋无任何陈设,漆黑的地板上排放着十具尸体。浅乡奏久走近其中一具尸体,蹲下去用右手捏住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的一角时,看了看身后的两人,见他们的脸色没有变化,他才掀开了白布。
经历过战争的人自然是不害怕死人的。但这次,他们还是不由倒吸一口气。
那位死者浑身是血红色,像被剥去了皮肤似的。他的双目圆睁,连眼球也是血红。浅乡奏久仔细查看了一番,见尸体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小孔,似乎有什么会从里面突然涌出来。
“看样子,的确不像是普通人能做到的地步。”奏久说着,用白布遮住了尸体。
好将手移到尸体上方,过了一会儿,他摇头道:“没有感觉到鬼魂的灵力,也没有通灵人的巫力。”
“时间太长就不行了吧。”漠颜道。
小屋中的死者有半数是昨日发现的。除了每隔三日会在永乐城不同地点发现五位死者,这起案件再无规律可循。如果真是鬼魂或通灵人作祟,就可以通过死者体内残留的灵力或巫力的气息追踪。但只能从刚死去的人身上感觉到。
官府派人在城中彻夜巡逻,可是那些死者却像有能力躲避巡逻兵的视线一般,悄无声息的在天明时分出现在巡逻范围内。
协助官府的通灵师认为,有通灵人先将人们杀死,再利用持有灵附在死者身上,控制他们分散到城市各地。可是,为什么有人会这样做,官府无法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那么,我们就等两天后再做进一步的调查吧。”奏久道。
他们一边商量着,一边走出了那间小屋。
必须有更多人死去,才会有更多线索。
回到会客大厅,长官神泽月下为三位贵宾设宴接风。尽管他们来永乐城是为了公务,神泽月下还是替他们安排了游程。只不过,在麻仓好的建议下,游玩的地点改成了事件发生地。这样一来,游玩的内容便成了寻找蛛丝马迹。
下午的阳光明朗,即使没有温度,却也令人感到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温暖。
天空仿佛是一层厚得看不透的冰,被冻住的太阳用它的光与热试图将其融化,它周围的光晕,就像一圈散开的水纹。
阳光落在积雪上,令雪白得愈加耀眼。
好忘了走过了多少座桥,只感觉这座城市被无数条流水贯穿,分割成许多大大小小的区域,如同一幅镶在辽阔河流中的破碎的巨画。而那无数座桥,便是将这幅巨画拼接成一个整体的纽带。
水面是永乐城的主要交通道路,每座桥下都停靠着几艘小船。在冬季,主要交通道路虽然瘫痪,却成为了孩童们嬉耍的冰上乐园。
街上的行人很多,关于案件的蛛丝马迹没有找到,倒是见了不少新鲜的事物。
他们走着,眼前又出现了一座桥。与之前经过的桥有所不同,这座桥上挤满了人,并且,人们都面朝着同一个方向。这引起了漠颜的注意,她走上去,没入了人群中。
刚向别人打听了发生了什么事,好就来到了她身边。
“他们在排队。”漠颜道。她扶着桥上的护栏,视线顺着人群延去,看见了一座高耸的房屋。
“排队做什么?”好也向不远处望去。
“看见那边最高的房屋了吧,那是永乐城最大的药房。听说近日来了一位神医,通过把脉就能得知病人患了什么病,甚至是心病也能治呢。”她说完,又开玩笑似的补上一句,“有病的人还真多啊。”
好笑了笑,“不如我们也看看?”
“好啊。”
准备在这里多做停留,两人想向浅乡奏久打个招呼,但是没能在人群中找到他。他们大概是走散了,好和漠颜便决定待会儿自行回官府。
终于见到神医时,已经过了一个时辰。
阳光暗淡了,天空开始转阴。
匾额上写着「金叶堂」的药房的大厅中,一个少女坐在一张木桌后,面带微笑等待下一位病人。靠墙而立的药柜约有三人的高度,在药柜之间搭有阶梯,负责配药的医师上上下下忙碌着。
好与漠颜走进药房,各种药材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竟出奇的汇成一股难以言喻的幽香。轮到好了,他走到木桌前坐下,向少女伸出了手。
少女容貌秀气,发如青丝。她的微笑甜美,然而那双铜褐色的眸子,却像铺满枯叶的深潭一样干涸。她握住好的手腕,手指移到他的脉络上,在感受到生命的跳动的瞬间,她的手指如同触到针尖般从好的皮肤上弹开了。
好正要问她怎么了,少女的手指便又按了下去。
少女蹙眉看着好,细声道:“你很痛苦么?”
她这一问,让好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你的内心很痛苦……就好像,你集聚了所有人的痛苦一样……”
她能探视人的内心!
好惊讶不已。
他有能力看穿别人的心,但还是第一次被别人看穿。
“人的脉搏会告诉我很多信息呢。通过它,不仅能感受你的全身,还包括你的心。”说到这里,少女放开了好,低了低头。“对不起,我不能继续为你把脉了。你的痛苦令我无力承受。很抱歉,你不用付费了。”
好宽容地笑道:“没关系。”
他本就是出于好奇才来见她,所以并不在意。原来除了灵视,还有这样的方式可以探知人心,他算是开了眼界。
好正要起身,一个人就从漠颜身后的队伍中冲了过来,引起了一阵抱怨声。
“麻仓大人,总算是找到您了!”
浅乡奏久一脸疲惫地喘息着道。他带来的侍卫拨开人群,在药房大门外留出了一片空地。
“大人,”奏久调匀了呼吸,“是时候回去了。”
好离开座位,走到奏久身旁拍拍他的肩。
“让你担心了。走吧。”
他看了看漠颜,听了他和少女的对话,漠颜眼里有了一抹忧色。于是,好冲她笑了。只是他笑容里的平静,不能抚平她的不安。
走出金叶堂时,好感觉到了什么,回头看了一眼那位少女。
少女沉着面孔。一条名为仇恨的藤蔓,穿过她眼底的枯叶,爬上了眼眶。
3
夜晚。
赶在金叶堂大门关闭之前,漠颜再次见到了神医少女。
少女对漠颜没有印象,看有人走进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微笑。她停止了收拾桌上的药箱,道:“现在很晚了,我可以为你看病,但是拿药的话还得等明天。”
漠颜道:“我是来请教一点事的。”
“这样啊。”
“你还记得一个人吧。就是你不能为他诊治的那个男子。”
听了这句话,少女的微笑变得有些难以维持了。
“啊,记得,”她尽力不让唇边的弧线落下,“他是有史以来第一个我无法诊治的人。他怎么了?”
“不知你是否愿意告诉我,我想知道你那时候说的话到底有什么含义。”漠颜诚恳地看着少女。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朋友。”
少女迟疑了片刻,道:“去我的房间谈吧。”
她整理完药箱,关上了大门,然后带着漠颜上到了这座药房的顶楼。
“对了,该怎么称呼你?”
“珈谷。”
“你就是这家药房的主人么?”
“嗯。”
借着烛灯的光,漠颜环顾了一下少女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套桌椅和一张床,几乎没有生活的气息。珈谷请漠颜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床沿。不知是不是看错了,漠颜觉得这个房间的墙似乎比楼下的厚了很多,因此显得有些狭小。
“你说他的内心很痛苦,”漠颜继续了刚才的话题,“就像「聚集了所有人的痛苦」,那是什么意思?”
珈谷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感受,道:“我见过的每一个病人,心中都有各自的痛苦。我能知道他们痛苦的原因所在,比如失去了亲人,生意失利等等。但是他,他痛苦的原因我看不到。我只能体会到,他的痛苦超过常人承受的无数倍。”
“怎么会……”
“他是麻仓好吧。”
珈谷从浅乡奏久口中听见了“麻仓大人”。他一定就是闻名雪梅国的大阴阳师,麻仓好。
漠颜点头,“是的。”
“那就很好解释了,”珈谷脸上的微笑已经完全消失了,“杀人无数的恶魔,当然会承受那种痛苦。”
她的话语中含着深深的憎恨。
漠颜看着珈谷的眸子,产生了一丝危险感。她想就此道别,却更想听听珈谷将说下去的话。好杀人无数是事实,可是只要参与了战争的人,没有谁是不会沾满鲜血的。
会憎恨好的,大概是与叛军有关的人吧。漠颜心想。但是,珈谷能居住在永乐城,应该只是普通的雪梅国人才对。
“雪梅军镇压叛军的时候,有一场战役的地点是倾云城。一支叛军占领了它,并以全城的平民为人质,令雪梅军不敢轻易进城。可是,那个大阴阳师,竟然为了消灭叛军而不顾城里无辜的人,将整座城市烧毁了!倾云城是我的家乡,他杀了我的家人!”
漠颜听说过那件事。
但当时她与好被分到了不同的战场,所以倾云城一战具体情况如何,她不太了解。
战争中有无辜的人死去,她也习以为常。
珈谷见她表情淡漠,恨意更盛,“既然你是他的朋友,我就先杀了你。”
话音一落,漠颜坐过的椅子瞬间被珈谷一掌劈开。若不是她一直保持警惕,那一掌险些没能避开。她看了看窗户,该迎战还是避战,她犹豫了。珈谷以为她要逃跑,便一下子跃到了窗前,再向她冲来。
珈谷的攻势虽然凶猛,不过漠颜自认为在她的应付范围内。她躲避着少女的每一击,寻找击破对方的漏洞。她退到墙角时,珈谷一拳袭向她的头部,她头一偏恰巧避免了这一拳,却撞到了墙壁上。
粘稠的液体喷到了漠颜的脸颊上。
液体的冰冷让她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血。
她抽出腰间的小刀从珈谷眼前划过,珈谷迅速远离了她两步。她转眼看着墙壁,刚才被珈谷一拳打碎的地方居然冒着血液。漠颜举着刀横在身前,用另一只手的手肘将身后的墙壁一撞,木质的墙上便出现了一个大窟窿。
原来,这个房间的墙是双层。
在两道墙壁之间的空间里,放置着几具尸体。
漠颜的视线从那具正在流血的尸体上扫过,霎时睁大了眼。
尸体浑身血色,身上布满了蜂窝般的小孔。
第四章
1
“时间快到了吧。”
进入墓园的时候,宫远润停下来看了看天色。
“部长,还有一会儿。”
瀚飞应道。他转身看向他们来时踏过的雪地,伸手一扬,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便被抹去了。
宫远润又迈开了步子。他看中一块高度合适的墓碑,便走过去坐下,脱下了大衣。瀚飞从他手里接过衣裳,质感厚而柔软,但冰冷得没有染上一丝温度。
真是个冷血动物啊。瀚飞看着宫远润苍白如雪的脸,心想。瀚飞将大衣翻到了反面,大衣里布满了像是戒指的小圆环,在圆环上,挂着一根根短细的蓝色石。瀚飞的眼睛逐一掠过那些蓝石,然后把大衣递还给了宫远润。
“宫远部长,数目已确认。”
瀚飞肯定地道。实际上他没有认真的去数,因为昨晚已经确认过很多次了。只是,宫远润一向过分谨慎,容不得一点疏漏。
“这是最后一次祭祀了。”
宫远润穿上大衣,从墓碑上站起来,目光忽然定在了左前方。
瀚飞顺着宫远润的视线,看见几十米远处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她跪立在一座墓碑前,大概是在祭奠谁。
宫远润再次仰头看了看天空,繁星在浅蓝色的背景下散发着微弱的光辉,天空仿佛还迷恋着钻石闪烁的华衣而舍不得褪去。他皱起了眉,冬日缓慢的天亮的速度,令他很不耐烦。当他向那个女人走去,眉间的皱痕立刻平复了。
瀚飞站在原地叹了口气,心中为那个女人感到不幸。
宫远润走到了女人附近的一座墓碑前,低头开始悼念坟墓下人。一股寒气灌入了女人的鼻腔,她突然咳嗽起来。
瀚飞看见了女人止不住颤动的肩膀,以及宫远润转头在对女人说话。他想,宫远部长一定面露和蔼担忧的笑容,笑容中还会带着伤感。宫远润就像真的是来祭奠某个亲人一样,让女人觉得他既亲切又能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我是医师,看你的脸色不太好,不如替你看看吧。”
尽管有一段距离,瀚飞见宫远润走近女人,就似乎能听到他这类似的体贴的话。
瀚飞一直觉得宫远部长最厉害的不是他的通灵术也不是医术,而是与陌生人拉近关系的能力。
很快,女人把手给了宫远润。宫远润的手指按在她的脉络上,倾听着女人的心跳。他十分喜欢这种犹如将跳动的生命握在手心的感觉。女人的脉搏渐渐弱了,她靠在宫远润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