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绿衣人和夜羽，都没了踪影。
周围的树屋，变成了一副破落凄凉的景象。
2
两个男子扶着夜羽，带他走在树屋群中。
夜羽已无力行走，甚至慢慢感到寒冷。
他看了看前方的少女，自己意识还算清醒，却猜不透她的意图。
不远处出现了一座巨大的树屋。
那座树屋呈圆柱型，一颗无比粗壮的树干穿过木屋的中心，支撑这座树屋的是屋底下有序排列的长柱。他们登上木阶，进入了树屋内。
以那颗粗壮的树干为中心，木墙把屋子分隔为前后两半。前半部分是屋子的大厅，大厅两侧有旋转楼梯通向上层。大厅里铺着动物皮毛制成的地毯，涂成彩色的羊头骨挂在木墙上，烛光从那头骨的眼眶中射出，将大厅染成温暖的颜色。
一个装扮繁复的女人坐在树干前的长椅上，脸戴描绘得妖娆的面具。她的身体被衣衫饰物裹得非常严实厚重，只有洁白的双手暴露在空气中。
少女走到那个女人身边站定。两个男子将夜羽留下后，便退出了房屋。
夜羽坐在地毯上，细看那个女人半晌，道：“你就是族长么？”
女人闻声点了点头，头上的饰品发出叮铃声。
“你的盛情款待，还真是消受不起啊。”
“请原谅白雀的无礼。”女人温柔的道，向身旁的少女侧了侧头。
白雀便是少女的名字。
女人缓缓站起身，取下面具。面具下的脸虽十分苍白，但容貌清美，与面具上所描画的迥然不同。她走近夜羽，在他面前跪坐下来。她如水的眸子里带着认真和喜悦，就这样近距离的看着夜羽。
夜羽感到很不自在，但无法挪开目光。
“驱除恶鬼的男人，也就是你，将成为我们的族长。”
“哈？”他的惊讶中含着轻蔑。
罗兰国的帝王，怎会稀罕一个族长之位。
“我朱萱，嫁你为妻。”
她用纤长的手指捧住夜羽的脸，吻上了他。
那一瞬间夜羽停止了心跳。他的脑袋里一阵短暂的空白后，他伸手握住朱萱的脖子，推开了她。
“放尊重点，女人。”
他瞪着朱萱，眼神冷厉，脸颊却不由控制的微微一红。
少女白雀冲他张开手，他便被一股力量撞到了大门上。
“你才是，放尊重点。”白雀道。“族长大人向全族立下了承诺，嫁给消灭了那只恶鬼的男人。”
“哼，”夜羽冷笑，“不好意思，你们找错人了。”
“不愿意的话，就死吧。”
“不得如此粗鲁！”朱萱看着少女，眼底浮出一抹怒意。“他看上去身子有些虚弱，带他去休息。”
“……是。”白雀低头道。
3
“终于找到了。”
好站在一座小树屋下。这座树屋是族落里相对最完整的建筑了。
他一跃跳上屋前的平台，打开门，看见一个白发女人端坐在屋子里。那个女人脸上布满了皱纹，不过还能看出她就是刚才那个少女衰老后的模样。她的双眼紧闭着，呼吸轻缓。好走过去，拔出刀，对准了她的喉咙。
但在下手的前一刻，他的意识深入了她的内心。
他暂且放下了刀。
因为，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心那么强烈的愿望。
他用手指点在她的眉间，伴随着粗糙的触感，他读到了她心中的故事。
×××
父亲去世后，少女白雀唯一的亲人是姐姐朱萱。
早在她们的父亲还是族长的时候，他们的族落里出现了一只恶鬼。父亲将鬼封印在一座石碑里，但他死后，封印的力量逐年减弱。继承了族长之位的朱萱没有能力将鬼再次封印，他们族落里只有男人才会得到父辈遗传的法力。
因此朱萱向全族人宣布，若谁驱除了鬼，便将族长的位置让给他，并嫁他为妻。
那时，有一个与朱萱相爱的男人。他为了朱萱，便和很多想要成为族长的男人一样，来到了那座石碑前。多年来，没有人敢靠近那石碑，因为那只鬼会吸收人的阳气打破封印。
有人提议，封印不是永久的办法，只有先将鬼放出，再消灭它，才无后患之忧。被封印多年的鬼，力量变弱了许多。曾经的族长不能将它消灭，如今也许可以。
然而鬼被放出，吞噬了他的灵魂并占据了他的身体。与之同时，那只鬼保留了一个分身，让周围的人误以为那个男人没有被附身。鬼以那个男人的身份，假装消灭了自己的分身，欺骗了所有人。
「他」得到了族长的位置，就在与朱萱举行婚礼的当日，「他」杀了朱萱，灭了全族，只有白雀幸免于难。
从此，白雀离开了空之森林。
等她修得了幻术，她再回到族落，发现那只鬼依然留在那里。
她制造了幻境，将惨剧发生前的一切都重现。那只鬼毫不知情的进入她的幻境，重新被封印在石碑里。
于是，她一直做着美梦。
梦中的她还是少女，姐姐还在等待着心爱的男人驱除恶鬼后来娶她。
可是，她的幻境里，她始终无法重现那个姐姐等待的男人。所以她就等，等真实的人闯入她的幻境，成为她故事里的男主人公。
她想用自己制造的幻境，覆盖那段黑色的记忆。
即使是虚假，也想看见姐姐幸福。
×××
太可悲了。
好看着女人，收回了手。
夜羽一定在这个族落某处。只要杀了她，夜羽就能回到现实中。
好又举起刀时，女人忽然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睛是没有光的暗灰色，没有任何事物能映入瞳孔。她看不见好，但知道他就在身前。
“你就是那个厉害的男人啊，那么轻松的就灭了鬼。”她笑起来，干裂的皮肤上有了更多皱纹。“真遗憾，不能让你成为主角。”
“你本来打算带走的人是我吧。为什么却选了夜羽？”
“他叫夜羽啊，真好听的名字。”她把“夜羽”两个字念了几遍，才回答了好的问题。“因为你一眼就看到了我，我想你可能看穿了那是幻境。”
无论她幻境里的人多么逼真，但拥有心的，只有白雀。所以好只能感受到她。
“如果不能把我的幻境当成真实，就算和姐姐结婚，姐姐的幸福也是假的。”
“本来就是假的东西。”
“才不是！只要那位主角不怀疑，那就是真的！”
“你怕我告诉夜羽我们在幻境里，才将我从你的幻境里放走的？”
“嗯。”
“你真笨。你的幻术强得惊人，我在你的幻境里是没有办法破解的。但，”他的刀尖抵上了女人的喉咙，“现在就不同了。”
女人向他露出乞求的目光，道：“我会放了夜羽的，只要他和姐姐结婚。我的心愿满足的话，幻境就会自动解开。”
“可是，他是不会答应的。”
若夜羽知道那是幻境，为了将其破解，或许还可能答应。
太可悲了。
他再次感叹。
也许，很多人都像这个女人一样。一边承受着难以承受的痛苦，一边为自己灌输真实的假象，才能坚持活下去。
他握紧了刀柄。
温暖的血液从刀尖滴下，在这深秋冰冷的空气中，散发出丝丝热气。
4
“原来是幻境啊，”听完好的话，夜羽长吁了一口气，“真是被吓到了。”
“是不是有点后悔，应该娶了那个女人呢？”好玩笑道。“反正是幻境。”
“就算知道，也不会。”
“是么。”
——因为我，不管是真是假，都不想背叛自己的女人。
第三十八章
1
森林里的雨声十分清晰。
无论走到哪里，那声音都是由近远不一的雨滴在树叶上敲响的音符不断重叠和交错而成。像一支循环着的曲子，却听不出曲子的开头和结尾。
雨从层层树叶间渗下，但并不着急落地。它似乎是有选择的停留在某一片树叶的叶尖，等汇聚成一颗树叶无法支撑的大水珠，再坠落下去。
因午后的天气突变，森林中显得有些灰暗，仿佛夜晚提前降临。
他们找到矢崛先生的居所时，浸满寒意的身子终于有了一份温暖。
矢崛和他的夫人正在房屋前的梅花园里。他为夫人撑着伞，夫人则专心的为梅花修剪着枝叶。这幅画面，曾多次在五霖府的梅园里出现。矢崛似乎不管何时都是不苟言笑的模样，但只有这幅画面中的他，会带着一种温情。
看见了夜羽和好，矢崛眼里闪过了惊讶的神色。他对身旁的夫人说了什么，夫人便起了身，看向站在梅花园入口处的两人露出了笑容。
进了屋，他们跪坐在矢崛对面，手里握着热茶杯，身上披着夫人亲手织的毯子。
他们问候过矢崛与夫人，就默默的喝着茶。矢崛知道他们来访必有什么事，就用眼神示意让夫人离开了房间。
“先生，很抱歉打扰了您。只是有件事……”
说到这里，夜羽踌躇了。
夜羽不愿告诉架柳的事，大概也不想让我听见吧。好心想，决定先回避一下。但是他刚动了动身子，夜羽就说了下去。
“当初我进入五霖府的时候，是先生让我得到了通灵能力，让我成为了通灵人。”
“嗯。”
“那么，先生到底是用的什么方法呢？”
在五霖府修行的第一天，夜羽被矢崛叫到了房里。那时的情形夜羽记得很清楚。矢崛在他额上一点，他便像是走进了一个有着无数双绿色的眼睛的深穴中。他最后到达了一扇门前，有一个神秘的声音问他，是否签订契约。
他的手不由控制的在一张突然出现的纸卷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尽头的那扇门开启，门内的强光吞噬了他。他还未来得及看门内的事物，一睁眼便已回到了矢崛身前。
夜羽开始没有多想，但失去了通灵人的能力后，他回想那个过程，心中愈渐感到蹊跷。
那份契约是什么，那扇门通往的是哪里？
“我就知道，你会为这件事来找我的。”矢崛面不改色的道。“那时你的灵魂去的地方是——地狱。”
“？！”
夜羽和好都露出惊恐的目光。
“准确的说，那是地狱离人间最近的地方。在那里聚集的是一群渴望超生的灵，但它们因为生前的罪孽太深重，只能永远待在地狱里。它们都有着强大的灵力，才能找到那扇有希望离开地狱的门。”
普通人想要成为通灵人，有一个方法就是得到强大的灵力，让他们可以与灵相通。
虽然漂泊在人间的灵有很多，但寻找强大并且愿意交出灵力的灵是相当困难的。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在通灵人的协助下，让自己的灵魂去地狱与那些渴望超生的灵交涉。
地狱里的灵超生的方法只有一个——让尚在人间的人死亡后付出他们的灵魂，为它们承担罪孽。
因此，一份契约就形成了。
“你得到地狱里一个灵的灵力成为通灵人，但你死后，你的灵魂会下地狱替它受罪。”
夜羽惊得说不出话了。
好看着矢崛，心想矢崛当时的做法，根本是加害夜羽。可是，以矢崛当时作为玛络家臣子的立场来看，他是有理由那样做的。
矢崛说出实情，脸上没有分毫愧疚。
“那我……失去了通灵人的能力，是怎么回事？……”
“说明与你签订契约的那只灵，主动放弃了契约。你真幸运，它可能是找到能比你更早死去的人，
让它能更早超生，才放弃了你。这样的话，你死后就不会下地狱了。”
夜羽听后，沉思了良久。
好能感觉到夜羽内心的挣扎。
忽然，夜羽握紧了茶杯，猩红的眸子透着决然。
“先生，请让我再去一次地狱。”
矢崛用沉稳的目光看着他，夜羽会这样说，他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你别以为死后下地狱是什么轻松的事。虽然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觉得无关紧要。”
“先生，我不能没有通灵力量。”
“除了我对你使用过的方法，必定有代价更少的。”
“我不想麻烦先生为我寻找别的方法。”
而且，他的时间不多了。
“你……”矢崛的眼神变得阴沉冷厉，“想让我增加罪恶感么……”
夜羽将茶杯放在一旁，郑重地俯下身子。
“这是我的决定，弟子会感激不尽。”
“……”
“先生曾迫不得已做过的事，对我来说的确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但是，我对先生从未有怪罪之心。如果先生在那时就告诉我成为通灵人的代价，我也会愿意接受。今天的安倍夜羽，是先生成就的。”
矢崛的眼底有了一丝动摇。
不想回忆的过去，此刻仿佛从房间黑暗的角落爬上了他的背脊，顺着他的脖子钻入了后脑。
安倍家族，死人军团。
那些违背了道德伦理和自然法则的作为，令他永远活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
“你再考虑一个晚上吧。若明天你的答案仍不改变，我就帮你。”
浑身是罪恶的人，还会害怕增加罪恶感。
真是太可笑了。
矢崛自嘲的想。
2
“你就不害怕么？地狱。”
好看了一眼侧睡在身旁的夜羽，视线又回到烛光照亮的天花板上。
窗外的雨声渐渐的弱了，他的心却像被雨点击碎的湖面。
夜羽没有睡着，但也没有马上回答好。
雨彻底停时，风又开始呼呼作响。黑夜里仿佛有一个孩童，止住了冲刷大地的眼泪，却止不住抽泣声。
夜羽长叹了一口气，床边矮柜上的烛灯轻轻摇曳了一下。
“不知道呢。”他道。
他的脸一半埋在被褥里。
“地狱是什么样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觉得，我已经经历过了比下地狱更痛苦的事了。”
好明白他说的事，也便是矢崛最不能忘记的事。
“老实说，即使没有下地狱的代价，我也认为自己死后会下地狱呢。”
“是么，”好苦笑道，“那我也一样。”
夜羽忽的坐起来，他伸手拿过烛灯，转身举到好的眼前。他就这样透过烛火，凝视着好的双眸。
“你看。”夜羽的目光移到烛火上。
好也看向烛火，两个人的视线汇聚一点。
“人其实和蜡烛是一样的。只要一被点燃，白色的灯芯就会变黑。不过，”说到这里，夜羽用手指捏灭了火焰，四下陷入了一片漆黑中，“只要放弃燃烧，就能保留剩下的白色灯芯。但是，它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
好感到有些难受。
夜羽将烛灯放回矮柜，躺了下来。
“夜羽。”
“嗯？”
“架柳说，你将要发动战争。”
“是。”
“除了收复罗兰的失地，你还想征服更广阔的世界吧。”
“没错。包括木莲。”
“……”
“好……你终究，还是会成为我的敌人吧？”
“不。”
“？”
“夜羽，我们来立一个约定吧。”
第三十九章
1
好缓缓吸入冰润的空气，那股微微刺激着神经的清凉让他感觉身体慢慢的由内至外地苏醒。他站在二楼房间外悬挑的走廊上，周围的树林还沉睡在一片钴蓝色中。
他仰着脑袋望了望上空，视线依然被遮挡着。那些茂密的树叶此时带着深灰色，厚重得似乎快要压下来。他能想象森林之上的天空一定有着比四周更明亮的蓝，但光线穿过树叶后却像被剥去了明亮的外壳。
越是寒冷，天亮的过程就越是漫长，整个世界仿佛也更留恋梦乡而迟迟不愿睁开眼睛。
他握住因未干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