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逸傲慢的面容在她脑海里显现。初次见到他,花兮就感觉那半张脸似曾相识。她离开谈判的大厅时才恍然想起,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自漠颜从木莲国带回的一个风之族人。她惊讶之余欲回头再看一看风逸,向她迎面走来的人却令她瞬间僵住。
与她几步之遥的那个人的身影挡住了阳光,让她感到一阵阴冷。
漠颜的目光穿过了她,仿佛她是透明的一般视若无物,熠然的脸上带着闲淡的神情。花兮诧愕至极,看着漠颜走近她,不知作何反应。与花兮擦肩而过的一刹,漠颜依旧目不侧视,唇角露出一抹笑,微扬的弧度转瞬低落,面部一下子变得严肃。
军师大人——花兮听见身后站在大厅门外的士兵这样称呼她。
原来失踪的漠颜,是叛变了。现在想来,花兮竟觉得漠颜的叛变在情理之中。
马车突然停下了。花兮抬手撩起纱帘,看见井田泽奕在车窗外。他坐在一匹马上,面露一丝惊慌,眼睛瞪着前方。花兮还未问怎么了,井田泽奕便用尽量镇静的口吻道:“请公主坐好,我们要加速赶路了。”他说完立即调转马头。
驾驶马车的车夫用力拉扯缰绳,马车一个大转弯,然后疾奔。
花兮稍起身探出头回望,随行的十个侍卫中有半数留在原地与一群衣着朴素的人对峙着。光天化日之下遇到劫匪了么。她想着,坐下来,心跳有些紊乱。不过,这种时候会在乡间道路上遇上的应该不是劫匪。她怀疑是雪梅军的人。
临时改变回宫的路线,马车驶入了一片树林。田野特有的气息远去,在树荫中穿梭时吹来的风带着水润的凉意。
马的嘶鸣在花兮耳边响起,紧接着她听见了有人跌落的声音。几个人影从窗外闪过,她猛地转头,白色的纱帘被泼上了一道猩红的血迹。她紧张的唤了一声井田泽奕,没有人回应。她站起来准备打开车门,车厢却忽的向后大幅度倾斜,导致她仰头摔倒撞上了车厢后壁。
意识模糊前的几秒,她的视线里出现了漠颜的脸。
2
“你们回总部吧。”
“是,军师大人。”
遣走了下属,漠颜关上房门。
今晨花兮离开后,风逸告诉她,他从来不会攻击诚心投降的对手——如果你还想和他们玩下去,就在五天内替他们找一个放弃投降主动向我方出兵的理由。
她一定会更恨我吧。漠颜想,看了一眼床榻上的花兮。即使一直被花兮憎恨着,她也不愿用一件事为自己辩解。
袁州(花兮的父亲)的死,实际上并非一场意外那么简单。(见第八十五章)
漠颜很清楚南斑对花兮的感情,或许他才是那条因果链中最关键的一环。
南斑当年为了博得花兮父母的欢心,送给了纤弱多病的袁州夫人一盒名为百莲的珍贵补药。若服用百莲,夫人的身子是会有好转的,但是不久却传出夫人病逝了。漠颜总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她私下调查发现,百莲与夫人长年服用的药一起服用的话会产生一种毒素,日积月累便会中毒身亡。
袁州认定是南斑杀了夫人,可他无法揭穿,他找不到南斑害人的理由。况且控告王子会被冠上诬陷王室的大罪。他雇了杀手行刺南斑,在一个举行宴会的夜晚。杀手当时被误以为是行刺帝王,且不巧的是南斑随漠颜早在中途离席。杀手行刺失败,逃到了袁州的船式殿中。
后来的事,与花兮了解的相差无几。
司法官对事件里的疑点做出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合理的推断。只有漠颜想的不一样。她认为,袁州事前对杀手说过,行动不管成败都来用他做人质以便逃走。而袁州真正是打算灭掉杀手防止事情败露的,所以他们的打斗才会引发意外的火灾。
究竟是不是自己的过错,漠颜无从得知。她明白花兮想听到她一句道歉的话,她明白只要一句话,即使花兮仍会对自己言语尖刻,心里却会原谅。
天色渐渐昏暗。漠颜来到壁柜前,拉开抽屉翻找蜡烛。她蓦地感到身后有了动静,迅速转身,用手臂挡下了冲她脑袋砸来的瓷瓶。
碎裂的瓷片在她与花兮之间散落。她对上花兮愤怒的眼睛,一时忽略了手臂上被碎片刺破的旧伤口。
“你醒了啊。”
花兮瞪着她,气极而失语。
漠颜拔出手臂上的瓷片看了看,道:“虽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还是要给客栈赔偿的。”
“你们雪梅到底想做什么?!”
漠颜不答,一把抓住花兮的手腕走向房门。
“你最好安分点,我不会伤害你。”
“其他人都死了吗?井田泽奕呢?他也算和你有交情吧。”
“……”
“你这是在报复南斑么?”花兮感觉到手腕上的力道加重了。“哼,你想报复他的话,直接杀了我不就行了。”
她们出了房间,下楼,经过客栈的大厅时漠颜招呼了一声柜台的老板。花兮嗔视着身边这个危险的女人,对于自己还将遭遇什么事完全没有头绪。她思索,既然雪梅会派人劫走她,便意味着侵略军根本不想接受和平谈判。
“至少让我知道这是哪里吧?”
“白泠。”
白泠是博立附近的小镇,几乎不曾离开都城的花兮当然没听过它的名字。
花兮不再多问,她们沉默的走过清冷的夜市,最后停在了一家药店外。
原来她是来处理伤口。花兮紧张的神经略略松了一些,目光落在漠颜的右臂。一条丑陋的疤痕上,刚才被扎破的地方冒出血液顺着它流下,像怪物睁开的暗红的眼。
“大夫在吗?”
漠颜走进药店道。
店堂内有一个男子和一个女孩。男子朝漠颜点头道:“我就是。”
“请帮办看看她的伤势。”漠颜道。花兮愣了愣才意识到漠颜说的是她。“她的头部有淤青。”
“跟我来吧。”
男子打开通往里房的矮门。
若不是漠颜提醒,花兮差点忘了她因在马车内撞到脑袋而昏睡了许久。漠颜放开她,让她走在前面。
“那个……”女孩叫住了漠颜,“你的伤口,我替你包扎吧。”
漠颜凝视了花兮的背影片刻,转向女孩道:“麻烦你了。”
花兮的心中涌起一丝波澜。漠颜没有跟进里房,她不在漠颜的视线范围内,这是个逃跑的好机会。大夫为她检查了头部,并无大碍,他拿了一瓶药膏为花兮上药时,花兮躺在斜倚上轻声问:“这里有后门出去么?”
大夫狐疑的看着她,“有,怎么了?”
“没什么。”
她扫了一眼这个房间,一个高大的木柜旁的确有一扇显得较隐蔽的门。在她犹豫之际,她听见漠颜问了女孩同样的问题。
漠颜猜到了我会逃走。花兮暗忖。如果现在逃,她大概已经在后门外等着我了。
不等大夫上完药,花兮箭步冲到后门旁,一推开门便紧接着反向冲出里房。漠颜果然不在厅堂了。花兮出了药店大门,却发现漠颜站在外面等她。
“还以为你会逃呢。”
漠颜笑道。
花兮喘着气,有种被耍了的感觉。
“你想知道南斑会不会来救你么,如果是,最好不要做多余的事哦。”
3
截杀锦秋车队时,漠颜故意放了井田泽奕。他独自回到王宫,见为等待花兮归来的南斑正徘徊在前庭。于是泽奕向南斑述说了发生的一切,以及漠颜让他给南斑带的一句话——五天内我会让花兮好好活着。
“臣必须立刻禀告帝王,殿下希望臣不提及漠颜么?”
南斑几乎没有思索,他看着水色地面泛出的刺眼的光,冷冷的道:“如实禀告便可。”
井田泽奕离去,南斑站在那里有些不知所措。他的金发仿佛融在了阳光里,清浅的黑眸被难以言喻的情绪重叠覆盖了神彩。和花兮一样,他对漠颜的叛变并不感到意外,甚至觉得那会是她必然的选择。
——你是在激我吗,漠颜。我不能成为与你并肩驰骋战场的人,所以你就以敌人的身份把这个国家变成一个战场,再逼迫我与你相见么。
雪梅国签订了初步协议,却在中途制造了劫持公主的事件。从两国的立场来看,雪梅无疑是想要挑衅。可是,锦秋已经愿意成为雪梅的附属国,继续挑衅根本没有意义。不过这个事件里有了漠颜,以她的立场和做事方式,南斑可以找到挑衅的理由。只是这理由在他人眼中都是莫名其妙的。
漠颜掷出了导火线,火源掌握在锦秋帝王手中。漠颜的企图能否得逞,终不是她能左右的。
想到这里,南斑忽然一震。不对,火源其实是在他自己手中!花兮非正统王室,帝王不会为了义女而大动干戈,因此只有南斑才可能为了花兮亲自点火。但他未成为帝王之前没有点火的权利,五日后风逸就会入宫与帝王正式签订协议。
五日后,漠颜会杀了花兮吗?
南斑想救的人不止是花兮。
他毅然决定去向父王请命。
他曾想得到王的指引,可最近他没有见到王,古越说王去某地修炼了,暂时不会见任何人。
南斑来到帝王的书房时,井田泽逸已退下了。
“父王,请下令出兵抗战吧!儿臣愿亲自——”
“南斑,”帝王打断了他,“你身边的女人真是都会惹事呢。”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像是在说笑,却带着一种令人不解的深沉。
“父王,难道您就如此轻易的把我锦秋国拱手让人了吗?我们军队里爱国将士们都希望您下令抗战啊!”
帝王静默了片刻,道:“锦秋国统一之前,这片土地上共存着两个小国。两个小国统一之前,又是五六个部落。南斑,你发现了吗,统一是这个世界的趋势。早晚会有一个君王实现各国的统一,我们何不顺应这趋势呢?”
“……可是……”
“所谓的爱国不过是为了争个面子罢了。本王只要子民生活在和平年代便足矣。你退下吧。”
南斑不再反驳。他行了礼,退出了房间。
接下来的几天,他不断的回想着许多事。
他很早就明白,他会处处身不由己,会为了更重要的东西放下己欲。他从来不期望能拥有内心渴求的事物,接受理应接受的一切。但是,他内心有了自由,他自由的选择了追随王,选择了保留对花兮的感情。
所以应该是很幸福了。他说服了自己。
第四日的夜晚,南斑被突然闯入的侍卫惊醒。
听了侍卫传来的消息,他的脑中响起了那日父王的话。
那些他回味了无数次的话一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弄丢了父王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他的心被空白吞噬。
4
锦秋国帝王驾崩。
南斑穿着黑色的长袍登上了王位。
“本王下令出兵!——主将黑崎龙一,副将黑崎千烈、空叶,本王命你们带兵杀敌!”
“叛徒漠颜呢?”黑崎龙一问。
南斑握紧手心里一块雪梅军的徽章,道:“杀。”
那块父王死时紧握的徽章,似乎还能从它感受到一些余温。
5
“帝王,锦秋出兵了。”
“是么,”坐在屋顶上的夜羽听闻后起身,“那我们也差不多该行动了。”
说罢,他将把玩在手中的几枚徽章抛下了屋檐。
第二十二章
1
灰钢色的身躯在银色的月光下折射出明亮却带着沉钝感的光。在黑色的大地上,那片静止的光就像捣碎的河流,尽管没有波动,但仅仅是它的存在,就能让人感受到那冰冷外壳下奔腾的无数生灵。
金属头盔上没有露出战士的眼睛。他们的目光仿佛能看透这层钢甲,注视远处点点火光下的敌军。忽然,他们拔出了刀,那片光的河流瞬间生动起来,爆发力由内及表,涌向沙场。他们疾奔时震动大地,轰隆隆如助长士气的击鼓声。
尘埃在他们经过的半空中冉冉扬舞,犹如粼粼河面上升起的雾霭。
敌军万箭齐发,战士们的步伐却无丝毫动摇。他们没有呐喊,在纷乱的脚步声中默默聆听着自己的节奏。
利箭刺穿他们的胸膛,依然没有停止的轰隆声中又响起了震颤心骨的锐音。没有任何人倒下,扎满箭的身体甚至没有流淌血液。
这些似乎拥有不死之身的战士属于锦秋国王室秘密军队。机械军——以机械为人体,再附以武士的亡魂。
漠颜未曾见过机械军,心里却不觉惊奇。南斑若要对付她这个深悉锦秋国的叛徒,必定要使用她所不知道的棋子。风逸下令迎战,弓弩手立即为骑兵和步兵让开道路。既然机械军是不死之身,普通的士兵根本无法匹敌。
风逸眸中露出浓浓的兴味,一挥手示意,便与其余风之族人消失在作战指挥台上。
漠颜看向锦秋军列阵的地方,两军兵力在数量上相当。为这一战而做准备,清和水司率领的分队和留在边境的部分军队近日已到博立汇合。
锦秋的机械军如同后方主力军的矛与盾,要想攻破这矛盾,得全靠风之族。
风之族在机械军形成的铁壁中开辟了突入点,使骑兵进攻锦秋主力军。如果杀掉为机械军供应巫力的人,拿下胜利就轻而易举了。虽然风之族人能够感知巫力,可是在全军都使用巫力对战的锦秋主力部队中找出他们非常困难。况且,巫力的供应人不是特定的。锦秋的飞兵同时出战,风之族人的限制又多了一道。
这场持久的战役延续到了天明。
机械军的巫力供应不足,终于在耗战中变为一具人形的废铁。但,对抗机械军的雪梅士兵也无力再战。风之族带领的骑兵与锦秋主力军亦是不分胜负。两军皆疲,论伤亡,雪梅军的损失更大。
风逸站在尸体间,他有些累了。他单手一划,风便将周围的几具尸体堆成了小丘,然后他在尸体上坐了下来。只要他的族人不死,雪梅军的伤亡对他来说就不关痛痒。风逸把作为武器的玉质手杖掷向上空,像是发出某种信号般,当手杖旋转着回到他手中时,他的下属一个不落的出现在了他身旁。
南斑距离风逸约十米,黑崎千烈和空叶立待左右。南斑本不打算亲自上场,但他的主将黑崎龙一战死,此刻被风逸当作了肉垫。
黑崎千烈忍着丧父之痛,怒瞪着风逸。空叶则目光深远,像在眺望敌军指挥台上的女儿在稀薄的晨光下的模糊身影。
“我很好奇,”风逸道,“锦秋到底是受了什么刺激才主动出兵的呢?”
他没问漠颜她为锦秋找了怎样的出兵理由,在战场上直接问对方才最有揭开谜底的乐趣。
在南斑听来,风逸的话是恶意的中伤。
“先王欲与你们和平相——”
“先王?”不等南斑说完,风逸挑着眉头道,“原来是这样啊。这个刺激的确够大的。”
雨滴突然打在了他的面具上。风逸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遮掩了初放的阳光。他笑道:“下雨了。你们死定了。”
话音一落,一颗冰粒从南斑脖子一侧擦过。南斑未感到伤口火辣的疼,身旁的两人已身中数颗冰弹。他连扶住空叶,身后便传来了士兵倒下的声音。
雨还在空中时,风逸便使包裹雨滴的空气温度急降,水形成冰,变成了他的武器。风逸曾想过如何使这样的能力运用到人,使人结冰而死。但奇怪的是,这一招只对雨滴起作用。
“撤兵!”
南斑大喊。
“晚了。”
风逸咧嘴笑道。他的下属和他做了相同的手势。
2
昌戌军部。
总集厅。
“多谢安倍王及时相救。”
南斑向夜羽行礼致谢。
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