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随意问道。舒茵没有告诉老人为何带他来家里，因腿脚不便几乎不出门的老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老人点头，“算是吧。不过，晓萧才是有血缘的孙女。”他见好与晓萧说过话，所以没有顾忌地道。
“您能看见幽灵？”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似乎是对“幽灵”这个称呼不满，他说话的语气加重了一些，“就是我把晓萧的灵魂唤回来的。”
他是通灵师，这个村落的村长。他唯一的亲人便是晓萧。在他离开村落去了卞城和乙棠的期间，晓萧死了。
“晓萧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处处为别人着想。我们为了走出沙漠带走了村里大量食物，很多人忍受着饥饿等待我带回希望。我的私心让我在走之前给晓萧留了些食物，她却把食物分给了大家。我领着车队归来，她已经饿死了。村里很多人都饿死了。”
从来到这里，二十年间，村落人数不断减少。原本两千多人，现在加上增入的囚犯只有一千左右。
“舒茵是出生在这里的孩子。她的父母在她出生后不久都病死了。她家就在隔壁，她母亲死时把她托付给我，但她不是托我把舒茵养大，而是……杀死她。”
好平静地听着，对此没有感到不可理喻。
“我第一次将她抱起来，她还那么小。在这种度日如年的地方，我竟然也会感慨岁月已逝啊。我不知道该不该动手结束这个小生命，想到晓萧短暂的一生，我最后就决定还是下手吧。可是，晓萧阻止了我，她说婴儿能看见自己，在看着她笑。她说不如留下舒茵，自己多了一个伴。”
老人含着惆怅的眼睛在暗中越发显得深邃。
“您当时有没有想过……”好迟疑了一会儿，“走出沙漠就不再回来了？”
老人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问了一个根本不需要问的问题。
好凝视着老人——老人一刻也没产生过这种抛弃村落的念头。他回想起刚来这里时，一个男人对他讲述的事。
「村长让那几个小伙子留下，他随官府的车队一起回来了。」
好的内心有几分撼动。
“我明白，这里迟早会被沙漠吞噬，我们也迟早会死的，但我还是放不下。其实有人问过我同样的问题，他们觉得我是为了孙女才回来的。”
老人摇着头笑起来，笑容里有苦涩。
“不知你有没有见过一种蚂蚁，比米粒稍小，浑身蓝黄相间。那种蚂蚁就生在这曾经的绿洲里，如今已灭绝。我们人和蝼蚁其实没有多大区别，自以为人类已经在这个世界存在了很久很久，其实从人的出现到灭绝，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也只是一瞬间。”
好不知该说什么。他的思绪紊乱。
“我……我出去一下。”
好出了房屋，他不在乎会不会有人发现他。他想起了自己的刀，蜀言没有还给他，但他似乎也没有带走。他来到蜀言的房屋前，但那座房屋已不见了。
人们相争这房屋该归谁，因为拆了太可惜。可是，归谁都不公平。最后，大家一拥而上，那座房屋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迹象证明它存在过。
天空，在那些闪耀的群星上，也许有着无数个世界。
如果那就是人类对于这个世界的真相，那么，成为改变世界的人，又有什么意义？
俯仰之间，他想到了答案。
4
在深蓝的星海与沙漠构成的背景下，古越单脚站在木架顶上，看着渐渐密集的人群。估约着村民全都到齐，他首先解答了村民目前共同的疑问。
“你们打算吃掉的那个男人被我放走了。”他洋洋得意地道。
“白痴。”舒茵小声嘀咕。她倒要看看这个男子如何给全村人一个完美的交代。
人群中静了片刻，然后叫骂声如狂风席卷而来，他身子一歪险些掉下去。站稳后，他无视人们愤怒的表情和言语，满意地点点头，人们的反应比想象中的热情啊。
“你是那家伙的同党吗？！”
“车队没有来，你是来代替他被吃的是吧！”
“我们杀了他吧！”
“你们听我说啊，”古越提高音量，“我会让你们全都回国，离开这鬼地方的！”
“说大话的骗子！”
“我不是骗子。你们只需要等待一下，等我的同伴找到我，我们的王会给予你们一切。”
他的话在人们听来是疯言疯语。
“这个人有病！”
“大家上吧！”
5
夜深，好和古越无处可归。
两个人在荒地上漫步。好看着心情愉快的古越，真不懂他为什么还笑得出。幸亏车队及时来到，古越才从野人们手中逃脱。避免了被撕成肉块，但他们没分得一点食物，那些人也不可能分给他们。
古越突然转身走向沙漠。“我想到了，我们有地方住了！”他兴奋地道。似乎迫不及待地去体验一件从未体验过的事。
他们进入沙漠，好因腿上的伤跟不上古越的步伐。好正欲叫他不要走得太远，他就停了下来。古越俯身拾起一把沙，他立着拳头，让沙子徐徐下漏。从他手中漏出的沙子带上了淡淡的白光，像一条银线。接着，好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巫力，一阵狂风由古越而生。
他们闭着眼睛，沙子随风拂上面容。
风停后，他们看见一座沙筑的房屋赫然立在眼前。古越激动地绕着足够两个人住的小屋走了几圈，小屋是最简单的方体，不过古越很满意自己的作品，向好抛出一个自豪的笑。好目瞪口呆，也绕着它走了一圈后抓住还在绕圈的古越，淡淡地道了一句：“你的屋子没有门。”
好这句话就像此刻忽起的自然风，给了古越和房屋致命的打击——房屋顷刻间被吹走了一个角。而且更令古越感到失败的是，里面是实心！他弄出来的不过是一个方形的沙堆。
“你白白浪费巫力了。”
“这都是因为卡特卡伦不在，我一个人的力量达不到效果。”
“卡特卡伦是谁？”
“啊，我的持有灵。”
“你……你已经能够与魂达到契合，使用他们了？”
“不能说‘使用’，卡特卡伦是王赐给我重要的伙伴。”
古越说着，沿用刚才的方法，沙地上凸起了两张床。他造出一个半球形透明结界，再走到一张沙床旁，直接倒了下去。沙床受挤压有些变形，古越指了指身边的另一个，“休息吧，很柔软哦。”
好躺下来，的确很舒服。这样欣赏星空，视野极广，仿佛沉在星海之底，看浮在水面上的星星。
“你的腿受了伤是吧，等我同伴找到我就能帮你治疗了。”
“你说的同伴，就是卡特卡伦吧。”
“不，是个女人。我的持有灵和她，以及她的持有灵在一起。”
“那你怎么会和他们走散的？”
“呃，这个嘛，这不重要啦。”
“你为什么要救我这个陌生人？还有，你所说的王又是谁？”
“我是救世主的使者嘛，当然要救人了。”古越笑道。
“那你的王难道就是救世主？”好以开玩笑的口吻道。
“没错，”古越的笑容不减，但目光变得郑重，“王，就是救世主。他拥有神一般的能力，将无数人从苦难中解救出来。他的终极目标是消除世界上一切苦难，创造理想世界。他的追随者，也就是我们这些人。”
“你们是一个组织？”
“呵，我们的势力已经不能用组织来概括了。王的身份谁也不知道，但追随他的人，遍布各国，而且有许多官员和王室贵族。”
“是么……”好感觉自己在听一个梦幻的故事。
“我听见了你说的那句话。”
“嗯？”
“「我会把你们全部消除，这样你们就不会因为生存而痛苦了。」看来你有和我们同样的志向，只是想实现它的方式不一样。不如你加入我们吧。”
“总觉得这不太真实。”
古越思索了几秒，道：“你没有见过王，我怎么说都不具说服力。那这样吧，等我拿回「天罄」，就带你去见他。王可是很乐意接受新成员的。”
好沉默了一会儿，转移话题道：“你们是怎样与魂达到契合让他们成为持有灵的？”
“纽带。”
“比如建立情感？”
“差不多是这样。要在一起生活，共同经历一些事。”
“通灵人真的进步了呢。”
“没错，原始的通灵人，只是看得见灵魂，做一些简单的除恶灵和超度的工作。现在不一样了，那些亡魂的力量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
两个人都疲倦了，不再交谈。
当星空的光辉变得模糊，一个声音将他们惊醒。
“古越！你这天杀的！”
6
好看到嗄祭御的第一眼，觉得她相貌很特别，似曾见过。她的发是金褐色，额前的齐发遮住了眉。她双眸细长，鼻梁高直，给人一种凌厉冷静的感觉。
嗄祭御为好治伤后，古越告诉了她这个村落的事，她即刻决定去见王。
她将古越的「天罄」还给他，那是一颗水晶石，绿得透明却又看不穿，里面有发光的液体流动，像夜里反射着月光的猫眼。她在沙地上画了一道门，门上有火焰图。她最后把自己的天罄放在中心，火焰图竟真的如同燃烧般放出火红。天罄被染成血红色时，那道门宛如从画中浮出，慢慢地从沙地上立起来。
嗄祭御拿下天罄，门瞬间只剩下一个冰蓝色门框。门里的世界宛若幻境。她走进去，便随门一起消失了。
那是王创造的地方。古越说。每个追随他的人都有天罄，可以随时与他见面。在沙漠中的时候，他和嗄祭御就是进入那里得到王赐予的食物和夜晚的安身之处，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对沙漠的畏惧。
他们在去找村长的路上。古越打算让村长通知所有人，再过半月就会有车马来接他们回国。其实完全可以等天亮再去，但古越说正好有借口赖在别人家里不走。
“作为王的追随者，你们都做些什么呢？”
“总的来说，就是解救疾苦啊。追随者们的身份不同所以都有各自的做法，遇到问题就去请示王。像我和嗄祭御，我们是属于「漂泊者」，游走世界遇难化难。”
“不过这次，”古越神秘一笑，“我们是去完成一个任务，去锦秋国。”
“真巧，我也是去锦秋。”
他们找到了老村长的家，无门可敲，古越就在门帘旁低喊。
拉开门帘的人是舒茵，她厌烦地看着古越，道：“鬼叫什么，救世主的使者会吵醒人睡觉么？”
这个问题把古越给难住了。他憋了很久才道：“救、救世主的使者是来带给你们光明的。”
趁舒茵还未发怒，好连道：“我们找你的爷爷。有很重要的事。”
第四章
1
马上就要离开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却没什么好收拾的。舒茵环顾了这间空屋子，然后放松地躺下来。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呢？在她的想象中，或许只是这个村落的无限放大。她的心里有一丝不安，将面对未知世界的胆怯。
木莲国临海的新城建造完工不久，派出车马接他们回国的是雏城的官府。
“海……”她喃喃自语，“蓝色的海……”爷爷曾说，海像天空一样看不到边际。她油然而生一种期待。
这是最后一次睡在这种地方了。她从幻想中回过神，转动眼珠扫视灰黑色的顶棚。如果盯着顶棚看久了，她就会产生呼吸艰难的感觉，它像一块铺天盖地的黑石坠落下来似乎要碾碎她。但现在，它越来越远，仿佛心里一片阴影在渐渐抽离。
没想到真的可以离开了。即使这里被称作家，她毫无留恋。恐怕任何人都不会留恋。一年前，她还因为觉得自己会永生困在这里而企图自杀。她回忆着那件往事。
×××
她绝望地决定自杀的时候，发现怎样死比死本身令人烦恼得多。
她找不到轻松一点的死法。她怕疼，不忍割腕。她不愿不吃东西饿死，不愿生前挨饿死了还做饿死鬼。想来想去，只剩下溺水死亡。对，她可以假装去水源喝水，这样爷爷不会怀疑，没人能阻止她。
她跪在水边，没有看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她怕看到眼中可能残留的对生的不舍。她坚决地闭上眼俯向水面。可是，有一双没有温度的手握住她的肩将她拽了回来，让她向后跌坐下去。
“笨蛋！舒茵你这个笨蛋！”
她恼怒地仰头看着晓萧。一次自杀未遂，再来一次需要更大的勇气。
“已经死了的人没有资格不让别人死！”
晓萧一下子哑口无言。她垂下眼帘，眼底的刺痛被泪水漫过。舒茵愣了愣，语气软了下来，“晓萧……”
晓萧从她身边飘过，泪水落在地上没有破碎。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舒茵拉住她的手，侧身看着她。
“……”
“晓萧，我无心伤害你的！”
“正因为我是已经死了的人，知道现在这个样子的痛苦才不让你死的。你以为死后有灵魂存在可以一样‘活’得很好吗？如果真是这样，人类全都死了算了，肉体岂不是多余的？”
“可是……我生不如死……”
“你才多大，你对生都没有彻悟，对死也没有觉悟，如何对比生与死？”
“……”
“舒茵，有一天或许会离开这里的。”
“或许……”舒茵轻笑一声，对那种微小的可能表示不屑。
晓萧又飘回她身前，目光笃定。“不继续活下去，你怎么知道那一天会不会来呢？”
×××
“舒茵，别睡着了哦。”
听到晓萧的声音，她立刻坐起身。看到晓萧手中拿着一把刀，她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麻仓好的刀。被别人拿走了，我去为他找了回来。”
“你还是那么喜欢多管闲事。”
“呵呵。”她通常把这句话理解成称赞而傻笑一下。“舒茵，你可不可以……考虑一件事？”
“说吧。”
“我想加入古越他们，成为王的追随者。”
“然后呢？你想说你要抛下我和爷爷是吧。”
“不……我想，你跟我一起。我问过爷爷了，他很赞同。”
要我离开爷爷？舒茵忽然心慌了。“我不去。”
“你不是说过，你的梦想就是走出这里以后浪迹天涯么？我的梦想是看到一个美好的世界，我们的梦想加起来，加入古越他们不就是实现了一半吗？”
“我是说过想浪迹天涯，但要在陪爷爷度过余生之后。难道你忍心看爷爷一个人孤苦伶仃吗？再说了，我们会做什么，王会收下我们这种弱小的人吗？”
“那你就错了。”
古越忽然拉开了门帘，三个人的身影投进了屋里。
只有屋中的这个女孩，不知道这个村落除了他们，都已踏上了归程。
——舒茵那孩子，一定会因为我暂时搁浅梦想的。孩子有自己的人生，不应该被我这老头束缚着。有机会能做想做的事就立刻去做，谁又知道，当你说以后再做也不迟的时候，还会不会有以后呢。生命无常。再见了，舒茵，晓萧。
老人坐在拉货物的露天车板上，身边人们的说话声干扰不了他内心如止水的宁静。
他看着天空，苍老的面容上，笑容布满沟壑。
2
好愿意成为王的追随者，其直接原因是想依靠古越他们去锦秋。
他们带舒茵和晓萧见王的那段时间，他一个人站在水源旁做最后的考虑。看着映在那片污水中的天空，他忽然想起了陌吾的话。洞察别人的内心，再以之为镜看清自己的心。可是，如果那面「镜」像这水一样污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