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客的聚会中,我讶异自己能真心投入他们,忽略身份国籍。这让我想到,既然我们因爱好剑术而达成一致,那么整个人类能达成一致的因素是什么?这个新生的疑问将长久地成为疑问,不过我深信,那个因素一定存在。
2
夜羽与希琪回到都城是自守灵日起的第八天。梵鹿在事先约定的地点接应了他们。
回都的途中,希琪几乎不说话。虽然明白樱夏的死是为了万无一失地保全夜羽,但她无论如何都不能释怀。她不断回忆那天夜晚。夜羽说出他的计划,樱夏答应得没有多余的思考。樱夏那时的神情,有着扑火飞蛾的决绝。仿佛扑向归宿,迎向那圣光,以死见证意义。
樱夏是爱他胜过一切的女子。希琪想。如果为了夜羽,她愿意舍弃生命吗?她没有得到答案,怅惘若失。
王宫。婢女为夜羽奉上茶水时,他无法克制地想起了平日为他做这些事的樱夏。尽管无法克制,那感情依然是淡淡的,从他眼里没有丝毫显现。
3
好为自己找了无数个离开的理由。
拉开房间的木门,好一时忘了回来要做的事。他愣愣地站在门外,看着一如既往简洁的房内。即使这个位于阴阳阁角落的房间从始至终都很安静,一些杂糅在一起的记忆浪潮般漫过脑海时,他却听见了恍若从房间深处传来的喧嚣。那喧嚣随浪潮而过,然后再没入宁寂。
他呆立了良久,踏进屋里才想起,应该收拾些四季的衣物带走。他在衣柜翻找,花了一个时辰将行李整理完毕。昨天他又把矢崛送他的书埋在了良云坡。那几本书他只看了一遍,书的内容给他留下了不深不浅的印象。但仅仅是印象,他已无心去解读其中的奥妙。
检查了是否有遗漏的必要品,他便在房间中央盘腿坐了下来。这是他最近半月来养成的思考习惯。他闭上眼,再过滤一次,走前还差什么未完成的事。向帝王辞别,宣布弃职。提前做完阴阳师未来两个月的任务。为帝王物色阴阳师候选人。嗯,就这样了。
他拿出一张地图,地图上有两个国。木莲国在左下角,遥远的右上角是锦秋。这张地图原本绘制在金殿最新的外交史记载图,是他托史官将这部分拷贝给他的。依照锦秋使者的详细描述,两国之间的空白被细致地填满了。图上标记的曲线,正是他反复思量后选择的路线。
心中涌起一阵澎湃。那种感觉在他制定行程时常常出现,它仿佛在向他诉说,他又将追寻新的生活。从未有过的神往,仿佛预示着只有他离开这里,生命才会充分的向他展开壮阔的画卷。
他要去见漠颜。去她生长的地方了解最真实的她。
以上是他决定离开的一小部分原因。
十几天前的夜里,漠颜本想来与他告别,最后却不辞而别。漠颜的故事令他感到了未曾体会的压抑。她的故事化作一块精神的磐石,将他的意识磨出创伤,将他的思想狠狠撞击,令他度过了几个煎熬难耐的无眠的夜晚。
原来漠颜是如此可怕的人。听完故事的一开始,他这样想。见识过战场上的漠颜,他一度以为她只是个拥有胜于普通人的意志和坚韧的女子。可是知道了她的理想,以及她为了理想而做的一系列用世俗价值观来看归类于罪恶的事,他对她的评价,在强烈意志和坚韧前,应当加上“可怕”的前缀。
但是,他有什么资格对她的行为妄加评论?木莲国之所以发展到今天的强盛,究其底是因为早在建国初墓叶家第一代家主用阴谋取代昏庸的君王而发动变革。明智光秀固然可憎,他对木莲国的贡献却是不容置疑的。所以,以战争解救人类为最高理想的漠颜,或许会在多年后被冠上伟人的名号载入历史,而历史的长河是浑浊不堪的。
他这样想着,渐渐原谅了她。她的确夺走了一些无辜的生命,那我呢?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它并非不曾沾过鲜血。论及谁的罪孽更为深重,相比之下是他自己。
为了夜羽,他触犯了禁忌之术。他那样做,多少是受了陌吾的影响——甘愿为了朋友去背负一些东西。
由此他猛地发现了他非去见漠颜不可——让她带他再去一次「鬼花」。他有些忐忑不安,因他而生的烨阳花不知何时会被摘下,令他丧失全部巫力。
除了那两个理由,其他的是什么呢?
他的心情忽然低沉了。
最后一次上早朝的那天,他站在帝王身旁,俯看群臣。这个位置是他幼时的梦。现在,站在这里,他感到的竟是毫无意义的时间在流逝。难道真的达成梦想后,那个梦想就变得一文不值不再受重视了吗?
永远追寻不到的东西让人却步,能够得到的东西在得到后不再珍贵。这样的话,人能拥有的东西太少了。
是我不懂珍惜这个位置么?他冥思苦想后,摇了摇头。他不是不懂珍惜。应该是,在到达曾一心想到的地方时,发现这不是内心所想,发现自己走错了方向。
他萌生了一个信念,这是个模糊不清的信念,只确定它有,不确定它是什么。于是,他把目前的信念定义为——去寻找一个确切的信念。
他内心的沉重消失了。一种期待让内心充盈。
4
他走出房间,院子里有一层薄薄的积雪。冬天已到了末尾,仍没有温度的阳光因内心的明亮显得耀眼。
「我希望你和我不一样。」
“我会和您不一样的。”
他喃喃地对某一次出现在梦境里的陌吾道。
他的视线转移,忽然想起了一件没做的事。
他走进那片清冷的小树林,来到拓芸的墓碑前。亲自立下的石碑上,刻着字体生疏的名字。她的模样他忘记了。当年单纯的情感穿越时光驻进了他的心。他蹲下来,似乎变成了十岁的少年。
“拓芸,抱歉这么久才来看你。”
他微笑,俊美的面容不是她死时想念的那张脸了。
他回忆着在这片树林里与她独处的时候。她那时对自己说过什么呢?他也想不起来。一定是什么无关紧要的吧。对了,他们怎么会在这里相遇呢?还是想不起来。
等等。密室。密室?
他噌地站起来,脑中闪过的只言片语终于让他想起了什么。
他在树林里兜兜转转,然后如他所愿地撞上了一面无形的墙。他拿出一张符纸,那长着头发的蛇怪一出现,他就将其封住了。
八年前的他没有能力打开这里的结界,现在他可以不费力气地做到了。
一座平顶木屋出现了。他的心跳飞快。这是陌吾用结界保护的密室,密室里会隐藏着什么?
他推开门,屋里的样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简单得多。没有任何摆设的物品,只是,在正对着他的那面墙壁上,有一个晶蓝色的图形。那图形占据了整个墙面,从这样的距离看去,外轮廓是一个最大的五星,内部有若干五星层层包容。随着他走近,越往里越小的星令他有些眼花。
最里面的五角星拳头般大小。他好奇地抚上这图案,蓝星在他触碰的刹那发出炫目的光芒。他惊得缩回了手,但随即他全身被那光芒包围。炫目的光芒令他紧闭上眼睛。等他感觉到光线变暗时,他睁眼看见自己身处黑暗中,脚下是那个无限扩张的晶蓝色图案。
“又见面了。”
一个光点从远处飞来,接着光点幻化成人形——陌吾。
好想离他更近一些,却发现全身不能动弹。
“这是我早为你留下的东西,你终于来了。”
“?”
好迷茫地看着陌吾。他知道眼前的陌吾只是个幻影,因为透过他,可以看见黑色的虚空背景。
“有一天,你会想要知道你是谁。”
“我?”
陌吾的脸瞬间在好眼前放大。
“好,你将成为改变世界的人。当然,必须在你彻底看清自己的心之后。”陌吾看着好的眼睛,好感觉到一股力量正通过陌吾的目光传递着。“人们都很难想清楚自己是谁。现在的你,或许想过,却仍迷茫着。”
“那要怎样才能看清?”
“看清别人。”
“?”
“身边的每个人都能成为自己内心的反照。我留给你的,是看透别人思想的能力。当你深入洞察了人心,再以此为镜,便能看清自己了。”
他说完,又化作一个光点,如一粒尘埃落入了五星图再次散发的光芒中。
那道光芒似闪电般,穿透了他的心。
5
罗兰国。五霖府。
翼昂看完一封推荐信,视线落在了那个亲笔签名上。
安倍夜羽。
他见过夜羽的字迹,这的确是夜羽所写。他抬头再次打量与他一桌之隔的魁梧的男人。男人有着褐色的皮肤,金发黑眸。男人的眼睛盯着自己,目光平静,面无表情。翼昂从他的神态中感受到一种与生俱来的威迫的气质。
男人带着这封信来到五霖府见他,信上说,此人为修炼通灵术而来,请收他为弟子。
我是在木莲国的战争中遇见夜羽殿下的。男子解释道。罗兰国闻名天下的五霖府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夜羽殿下见我一片热诚,就写下这封信让我前来。
如今的五霖府是翼昂一手经营,除了做善事收留寒士,他主要继承了矢崛的事业。五霖府招收弟子的条件如同以往一样严格,身为只会刀术的普通人想要入室修炼,这一点倒是和那时夜羽的情况很相似。
翼昂再看了一次信,信的内容只有那一句话。如果写得再多一点,他或许能揣测一下其中的语气来推测是否真是夜羽所写。
他考虑了一会儿,笑着道:“欢迎你成为五霖府的弟子。”
【第二卷完】
第三卷
第一章
1
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他们或佝偻的站着,或坐在如热锅的地面上。长久在阳光下暴晒的皮肤黝黑暗淡,他们一动不动,像是用火烧后的干柴雕削来的人偶。这样的画面似乎象征着枯竭的生命,然而,他们反射着光线的眼睛却充满渴望地望着同一个方向。
他们的脸上布满细纹,它不是年岁的印记,类似于干涸的土地裂开的缝。在这里生活之后,他们的容貌仿佛被风沙磨改,变得相似又不可辨认了。
远处的沙漠在热气中微微摇晃着。起伏的沙丘如凝固的波涛,却能够在不经意间一点点消失,毫不察觉的涌向更广阔的沙海。他们的目光越过一座座沙丘,最后终会被截断,只有期待穿透沙漠的尽头。他们只能等待。不敢踏出一步,因为无垠的黄沙会吞噬丝线般的精神力,身后的破败的村落是唯一的依靠。
沙漠中凭空出现了一支车队。马车上载满了食物以至于一路颠簸掉了下来。忽然,车队两旁的沙地陷了下去,两湾清澈的泉水瞬间注入,映照蓝天。他们眼神发直的看着,无动于衷。这是幻景。他们不用思考就能确定。他们等待的或许就只是幻景。
一个马背上的身影从幻象中脱离而出。马蹄踏在沙子里,声音沉闷。
男子的黑色风衣轻轻摆动,沾染的沙尘使它显得陈旧不洁。草藤编织的宽檐帽下,阴影里的面容露出几分憔悴。他皱着眉,瞳孔上蒙着一层薄雾,目光有些涣散。在沙漠中做了十三天独行者的麻仓好,看见前方的村落时,唇边牵出的微笑带着如返故乡的安心。
如果再不到达这村落,他大概就会成为黄沙覆盖下的尸骨了。想到这里,他倍感交瘁的心里有种想撕掉那张地图的冲动。地图上故意缩小了沙漠的面积,让他误算九天便能到达。幸运的是他准备了够多的食物和水,不幸的是食物在高温中容易腐烂,他强迫自己吃了两天难以下咽的东西。
地图所描绘的村落很大,穿过村落再行走一段路程能看见绿洲,然后锦秋国就不远了。可是实际上,根本不是如此。锦秋国向来与他国保持距离避免纷扰,怎么会给他国一张可以用来侵略自己的地图呢?这一点好在途中明白了,但就算明白也不起任何作用。
好停在了村落的入口外。那些等待中的人堵塞了道路。
他们看着好,或许他也被当成了幻景,太逼真的幻景。
好拥有灵视后,来自人们心中的想法便汇聚在他的耳边,构建了一个声音的空间。这个空间在现实世界之外,两者的声音互不影响。他仿佛有了第二听觉。但是他底眼扫视这人群,什么也没听见,沙漠中长时间的安静依旧萦绕着他。
“请让一让。”
好礼貌地道。
他们仍无动静。
好准备说第二次,一个坐在地上的男人猛地站起来,向他冲去。
“你是带食物来的对吧,食物……食物……”
原来是饿呆了。好看了看马上捆着已腐烂的食物的包裹,犹豫是否该把这些给他们。在他犹豫之际,那个男人竟扯下了他的行李和包裹。他喊了一声,他的声音立刻被湮没在狂奔过来的人发出的吼嚷声中。
处于绝境的人隐藏着难以置信的行动力。好怔怔地看着他的行李和包裹瞬间被撕得粉碎,围拢的人们疯了似的争抢着他的衣服和食物,像久经地狱之苦的人争抢去天堂的通行证一样失去了薄弱的理智。
好霎时间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些人是没有钱买食物,还是说,这个村落根本没有食物?!
他绕过那群人继续前行。他抬眼望去,成片的房屋与这个入口相隔了一大段距离。
身后的人为了夺取更多扭打成一团。好听着刺耳的辱骂吵闹声,眉间的沟壑更深。虽然很想念在人群里的声音,很想念哪怕是一个陌生的人,但是现在,他却想快点远离他们。
周围忽然又静了。吵闹声不知为何戛然中止。
好感到奇怪,转头一瞥,他愕然睁大了眼。
血液染红了一片沙土。一个人在尸堆旁,弯腰跪着,杂草似的头发掩住了半张脸。他红色的手指抓起沾满沙子的腐烂的食物,如野兽般啃食着。
他舔尽手指上的肉末,仰起了形容枯槁的脸。他的目光与好相接的刹那,咧嘴一笑。
好有种自己被看成了食物的危机感。他用力一踢马肚时,那个人蓄满力量地直奔过来。
男人抽出腰间的弯刀,弯刀旋风般飞出去,斩断了马的四肢。好翻下马,马痛苦的鸣叫着瘫倒在地。好一边拔刀一边向前奔跑,感觉远离了那个男人他才停下来回身。男人的弯刀转了一个圈后飞回了他手中,他在马身旁蹲下,马才是他的目标。他一刀划破马的肚皮,割下一块肉塞进嘴里。于是,他就这样满嘴是血地咀嚼着,心满意足地拖着马朝一方离去。
好半响才回过神。
他不再看那道长长的血迹,步子僵硬地行走。
这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2
简易的房屋,粗细不均的木头构成基本骨架,屋顶和屋身以修补过无数次的麻布带起。大多房屋没有全部围合,好能一眼看透屋内。
与其说是房屋,倒更像是露宿的帐篷。若不是它们的排列整齐规律散发出几丝文明的气息,他会以为自己闯入了一个野人的部落。
街上没有除他之外的人。为了躲避毒辣的日光,人们都在屋里。缺乏木材的缘故,一些房子只达他腰的高度,因此它们的功能唯独供人休憩。有人发现了好这位不速之客,但由他引起的一点好奇心不足够提供动力去与他搭话。
好时不时对上一些人的眼睛,那些眼睛里的沧桑萎靡令他不忍久视。
再向前,他的目光落在了一个干瘦的身躯上。那个人坐在低矮得稍一挺直背脊就能触到顶棚的屋里。只所以好特别注意到他,是他身处的房屋四面空荡,四根歪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