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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听见的只有雨声风声。一种空灵的寂静，弥漫在有声中的无声里。
风逸颇为享受这样的气氛，面罩下隐藏的微笑从眼底流出。
突然。
人群中有人摔倒了，一连牵扯了一片人跟着倒下去。
嘈杂声入耳，风逸蹙起眉头。
小小的躁动继而引发了更刺耳的噪音。死刑之前虚假的宁谧显然冲破了人们内心最后一根不堪一击的丝弦。有人痛哭有人嘶吼，像要宣泄所有的恐惧。
雨声几乎听不见了。
风逸有些恼怒地站起来，指尖一划，空气中响起一阵轰鸣。
覆没之风的开幕式，现在上演。
停泊在海边的一艘最豪华的船上，四个风之族人出现在船头。他们向两侧摊开双手，口中不停地念着术语。掌心向上，手腕用力一挥，超越视线所能容纳的海水开始向上飞升。
人们愣愣地看着这幕景象，静了几秒，接着暴发的惨叫犹如冲向云霄的悲鸣。
海水凝结成尖锐的冰晶，来回穿透无数人的肉体。像被蚂蟥钻过的血孔中，红色浆夜一股一股冒出。他们浸润在血泊里，鲜红色从每个人身体向外延伸，最后连接交汇，渗入地下时将沙子染了一遍又一遍。
婴儿的哭泣回荡在上空。他被妈妈护着，张开的嘴里淌进了她的血。
风逸看着婴儿，眸中闪烁着无情的冷光。他举起手，手指一点，一滴变得坚硬的雨水打向婴儿的额头。
雨声中，又归于寂静。
血腥味掩盖了海风的气息。
沙滩上仿佛绽开朵朵诡丽的血花，漫入海中的红晕，如同吹散的花瓣。
天空暮霭沉沉，似乎预示着不再有天明。
3
夜晚的风，带着雨后特有的清新。
深深呼吸，洁净的空气似乎进入了心脏。然而内心的一种忧郁，在吸气时被压缩到角落，却又在呼出时急剧膨胀。反反复复，纠缠不放。
仅仅一平方米的阳台上，看不到灯光点缀的街市夜色，也没有迷人的星空。漠颜双手交扶着护栏，一部分重力落在上面。她的目光像穿透了远处的黑暗，凝视着隐匿的景物。过了今夜，倒计时就更接近尾声。
不久前见过了旸烈军部的部长，立麦亚。是个年过中旬的银发男人。他的双眸中，是经历无数风霜雨雪洗磨才留下的光，仿佛能够洞悉一切。他如久经岁月浸泡的茶一般，散发着沧桑却不苍老的气息。
旸烈与汉梨很不一样，比如她现在所处的军舍。这是个六层楼高的建筑，像中心被挖空一部分的圆柱。每层楼的每个房间都是扇形，出了房门便能看见中间的空地，抬头则感觉自己变成了井底之蛙。
“漠颜。”
她正在出神，听到好的声音，愣了几秒才转头看向旁边的阳台。
“你在心烦什么呢？”
阳台之间的距离很近，好把她脸上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没什么。”漠颜松开紧锁的眉，但眼底的愁绪仍然滞留。
好沉默了一会儿，道：“后天的计划，没问题吗？”
“希望顺利。”
他们决定在覆没之风启动的当天进军。因为那个时候，为了不妨碍风之族，也为了不成为牺牲者，军队应该全部离开木莲返回对岸。这样一来，对付风之族的阻碍的减到最少。他们的目的地除了雏城还有它附近的冕城，漠颜和好分别带兵前往这两个城市，旨在拿下两个风之族“主角”。
“漠颜。”
“嗯？”
“三十个风之族人，平均分布的话，每座城会有五个。”好目光深沉地看着漠颜，漠颜却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
“是啊。”
“所以……到时候觉得很棘手，就逃吧……”
漠颜一下子笑了出声，半开玩笑地道：“如果我能逃得掉。”
“你……”
好欲言又止。
漠颜偏着脑袋，看着他凝重的神情，她的目光中有些焕散。一些思绪令她无法集中，她知道此刻的自己很反常，但又不能控制。
“漠颜，你一定要活下来。”好终于开口，“不管怎样，要活着。”
他的眼底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恐慌。像是在害怕。
漠颜盯了他半响，缓缓地道：“你有想过一件事吗？”她答非所问。“想过的吧？”
好怔住，心中一处敏感开始微微颤抖。
漠颜不再看他，目光回到天地交融的黑幕中。
“吞噬逆流。”她的声音强烈震动着好的神经。“只要打开吞噬逆流的大门，就不必如此费尽心力了。”
“但是，在掌握上不仅有很大风险，而且触犯禁忌。”
“没错。”漠颜勾起唇角，笑容中是迷惘，“有谁，愿意承担那样的风险？还是说，谁愿意付出代价呢？”
“……”
“为了木莲国……”漠颜面色沉下，如梦中呓语，“为了木莲国……你……你愿意吗？”
风的呼啸消除了最后一个字的余音。
长发散开，拂弄着他失去知觉的面庞。
吞噬逆流的成功率虽小，但至少远大于他们的计划。
一种赋予不了名字的东西从他的心底破出，伸向无边的夜空无尽的黑暗，想要寻求一个答案。
“我也该问自己，”漠颜继续道，“可是我的答案很明确也很自私。”她没有露出与话语相符的自嘲，即使明确，心却迷失了方向。
然后是漫长的沉默。
古往今来，听过的故事很多。
为国而死的人也很多。
但他们只是怀着崇敬的心情，瞻仰敬畏那些伟大的人。到了需要舍弃自己的时候，才发现这是艰难的选择。
“我不知道。”
好低声道。
“麻仓好。”
“我知道我没那么伟——”
“要活着。”
好看着漠颜，睁大了眼睛。
“如果你愿意，”漠颜抬头，唇边的弧度换了意味，“我会很难过。”
她站直了身子，想要像平常那样完全正视好。
不过她刚转身，好已经跃过来，下一秒将她拉入了怀抱。
“全力以赴，然后要活着。”
好在她耳边温柔地道。
第三十一章
1
冕城外，旸烈军队停止了前行。
城门无人看守，护墙上似乎也没有伏兵。立麦亚仰望高耸的哨塔，同样是空无人影。戒备松散，却有一种诡异的危险讯号越过城墙传来，让人不敢贸然接近。他挥了挥手，意示小队人马先去探测情况。
十个骑兵出列，好却立刻出言阻止道：“还是我去吧。”
骑兵们面露为难之色，但在立麦亚点头后，又退回了队伍中。
有关覆没之风的事，好和漠颜一致决定向军队保密。毕竟这是普通人难以理解的，而且会使士兵心中蒙上恐惧的阴影。立麦亚察觉出这一战非比寻常，多年征战中已沉稳不惊的心，此时的跳动竟然带着些许不安。
好来到城墙下，跳下马，脚跟还未着地，便一跃攀上了城墙。他双手握住墙沿，谨慎地探出半个脑袋，目光向墙内巡视着。
一眼望去，街道冷清萧瑟，恍若空城。这里的房屋几乎都是歇顶，有大面积的开窗。好的视线扫过那些窗户时，看见里面有模糊的身影。他猜想那些人是躲在家里的幸存者。这个高度，他还不能看到海。于是他双手用力，然后轻易地站在了城墙上。
立麦亚仰视着好的背影，透澈无云的蓝天仿佛离他很近。既然他做出了大胆的举动，那么要进城应该没有问题了。立麦亚刚这样想，好突然向后弯腰，一支箭从他的鼻尖上飞过。
继而，更多的箭射来，好纵身跃起，在空中一个优雅的转身，巧妙地避开了所有的箭。他落到马背上，很快回到了立麦亚面前。
“果然有诈。”好的呼吸有些急促。
立麦亚点点头，觉得有诈才算正常。
“他们藏在民房里，全是弓弩手。”原来窗内的人影并不是居民。
“还有其他兵力吗？”
好思考了几秒，道：“按理说只有弓弩兵。”留下的人都会成为牺牲品，其余军队应该回到波斯海的另一边了。
敌人的办法很聪明，弓弩兵隐藏在每座房屋里，不管旸烈军以哪条路线接近海岸，都要处处提防敌人的暗箭。只是那些人还不知道，他们堵上性命放箭的同时，风之族已经将他们丢弃了。
对于好肯定的语气，立麦亚没有让内心的疑虑流露出来。虽然存有怀疑，但他不怎么想要了解。好是否隐瞒了什么，他没有必要追究，只需做该做的事。
好觉得有些伤脑筋，敌人遍布全城，全军要避开他们的攻击，可不像他一个人这样轻松。如果使用结界保护军队两万多人，他的巫力会消耗得很快，又怎么应付风之族呢。
“只能硬闯了。”
立麦亚说出这句话时，神情仍是淡而无畏。拿自己和战士们的生命来冒险，似乎像眨眼那样简单且不值一提。
好召唤出两个式神，道：“我在前方尽量解决一些敌人，你们随后。”
他说完，驾马奔向城门。式神在立麦亚眼前消失，转瞬便到了城门外。它们打开城门，沉钝的声音如象征战役开始的低号。
式神保持与好同步的速度护在他两侧，一起冲进了城内。
一路直奔，箭连续不断地从沿途的房屋里射来。式神的身体如钢铁坚硬，箭撞击到它们身上时发出“叮”的声响，然后纷纷落地。
式神的头像一颗巨大的五角星，如玻璃的眼睛对准那些窗户发出了金色的光柱。窗户里有的人来不及躲开，被金光照耀到的皮肤开始升温，热量进入体内，血管膨胀欲裂。好刚听见痛苦的惨叫，随他而来的大部人马就将这种声音掩盖了下去。
敌人即刻改变目标，冲在前面的骑兵用盾牌保护自己，但总有人中箭坠下马。紧接着跟上的步兵同样持盾，身边若有战友倒下去，他们就要踩着战友的尸体靠近房屋。
立麦亚夹在骑兵里，一支箭从背后射入了肩骨。他的眉轻颤了一下，就像只是被虫子咬了一口。他左手握着盾挡开箭，马不停蹄地追向好。在他前面的骑兵连同马一起瘫倒下去，他没有闲暇看他一眼，稳坐马背，越过了“障碍物”。
冕城的道路并不复杂。好在大道的分岔口右转，走上这条路，依旧能看见房屋里的敌人。但奇怪的是，他们端举着弓弩，却没有对好发动攻击。好经过他们所在的房屋时，他们竟还躲进了屋内的黑暗中。
一个白衣男子出现在好身后的房屋顶上，他无疑是风之族人。男子做了几个手势后，一道气流刃在空气里形成。气流刃本是透明的，但因它周围带着浅浅的蓝光而显眼。气流刃飞往上空，然后无声无息的，指向好。
当好感觉到风中的异样，为了保护他的两个式神已先后被气流刃穿透。
他咬了咬牙，加快了速度。两张中间裂开的符纸徐徐飘扬，落在马踏过的足迹上。
男子咧嘴一笑，转身跳下屋顶。
视野渐渐开阔，飞速倒退的房屋在减少。波光零碎的海冲进了视线一角，最后将它完全霸占。好站在这条路的尽头，再往前是一面很陡的斜坡，斜坡上铺了两条通向沙滩的石阶路。
迎面的风中有一种久违的气息。淡淡的咸味，翻新了记忆里陈旧的一页。这里虽不是雏城，但不管在哪里，站在哪个角度看海，都有一种不会改变的东西。
他知道自己没有闲暇享受那久违的海景，他发现，海边的沙滩呈现着与记忆不相符合的暗红色。定眼望去，他的瞳孔缩小成一个点，震惊不已——沙滩仿佛消失，他看见的是一片尸海。
“麻仓大人！”
立麦亚和一批骑兵离好近了，但好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喊。他们来到好身旁，见他神情呆滞，于是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海岸。
后面的步兵闯入了房屋内，敌军的放箭量大大减少。杀喊声连绵起伏，却没有传入好的脑中。
“这里的居民，全部处以了死刑啊。”
立麦亚用一层不变的语调道。集体死刑的现场他都曾见过，所以眼前的惨象不足以令他动摇。
几百个装甲士兵从斜坡下的仓库中推出了大炮，好看着那些对准自己的黑口，终于回过神来。
“你们快后退！”
好的话音还未落，“轰”的一声，一颗与人头大小相似的黑色炮弹发出，飞到了他们的上空。
退也不知退到哪里，骑兵们有些慌乱。好拿出一张崭新的符纸，瞄准炮弹挥出。符纸贴上炮弹的瞬间，爆炸发生在半空中。
“得救了。”
一位骑兵叹道。可是他错了。
爆炸之后，黑流从炮弹中挣脱出来，如打破的墨水瓶，墨汁染蚀了天空。就像帷幕落下，光线暗了。又听见几声爆炸，最终连一丝光也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看不见啊！”
无论敌我，都在这一刻停下了打斗。
好愣愣地骑在马上，目之所及，仅有黑暗。
2
雏城。
走在黑暗中，一路上不断有人撞到她。漠颜靠紧了身旁的奈莲，像找到支柱般，慢慢冷静下来思考。
首先是隐藏在民居里的弓弩兵，为了对付他们，漠颜和奈莲先一步进城。奈莲成为漠颜的护盾，让她在途经的房屋上画下施术图案。所幸这一条路就能通往海的方向，她在每座房屋的墙上画完图案，已经费了半个时辰。最后一个图案是用血画在手心里，她合掌念咒之后，从屋身长出了一种实体薄壁，薄壁将屋子围合起来，这样敌军不仅射不出箭，连他们自己也出不了屋。
旸烈军就这样轻轻松松地走上了大道。可当他们全部进城，三个风之族人出现破解了漠颜施的术。接下来的情形可想而知，他们遭到了弓弩兵的围攻射击。如果风之族参与这场战斗，旸烈军的境遇可谓是雪上加霜。不过那三个风之族人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准备，漠颜才得以松了一口气。
再来，由于敌人的弓弩兵不算太多，旸烈军虽牺牲不少却占了上风。可就在这时，几颗炮弹在他们的上空炸开。
这应该也是一种结界。漠颜判断。她沿着这条大道直走下去，印象中这条路并不长。还好完全变黑之前奈莲回到了她的身边，否则，即使周围有大片士兵，她也会觉得自己是孤身一人。
暗中分不清你我，也分不清敌我。双方的士兵都像获得释放一样，放下武器高呼。这对于打了多年仗的士兵来说，的确不失为一个放松的机会。他们的说话声一直没有停下过，漠颜觉得这种吵闹的杂音，与之前战斗时的叫喊相差无几。
以漠颜估算的距离，她和奈莲应该就快走完这条大道了。
再走几步，她撞上了什么，和撞上那些士兵不一样。她停下来，奈莲也跟着驻足。漠颜伸手往前面探去，冰凉的触电感，她肯定了这是结界。
“奈莲，试试打破它。”
“嗯。”
奈莲应道。其实这样的回应他一直习惯用点头代替，但现在什么也看不见。听到自己的声音，她会心安一点吧。奈莲这样想。
漠颜向一旁退了几步。奈莲拔出刀，巫力注入刀中，然后猛地向前砍去。然而除了一声刮磨的响音，只有一道刀划过的亮光在结界的黑壁上闪烁了一下。
“怎么样？”漠颜隐隐听见了水滴落的声音。
“没，这个结界不好破。”
奈莲默默擦去唇角温热的液体，声音一丝不颤。刚才结界反弹了他的巫力，导致他受了轻微的内伤。
“得快点想办法出去，赶在天黑之前。”
奈莲又道。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变多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