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莲去买了一些食物和水分发给车厢里的三人后,就驾车上路了。
“呜……谁知这食物是不是我那可爱的收藏品换来的!”雾夜锁狠狠咬了一口巴掌大的葱油饼,她感觉自己的心和这个饼一样缺了一大块。她盯着那个箱子,心想里面是不是还有她跑遍大街小巷收集来的各种自认为有价值的小玩意儿。
马车驶出了小镇。漠颜时而探出头去为奈莲指路。好有几次对奈莲提出他来驾车,而奈莲都用同一句话回绝他。
“谢谢,不用。”
好叹了叹气,看着奈莲的背影。他的背脊挺得毕直,仿佛什么也压不垮他。好缩回车内,见漠颜闭着眼似乎睡着了,就打消了和她说说话的念头。
经过五天的奔波,大家都有些疲惫。有时在天黑之前赶到了某座城市或镇上,就在当地客栈落脚。有两个晚上运气不好,天黑时仍然在荒外,他们只好在车厢内委身睡去。
这五天都在下雨,所幸是绵绵细雨。除去劳累,路上还算顺利。
车轮滚动声,马蹄声,雨声,三声重叠相映,宛如天地奏出的音乐。
好看着窗外细如琴弦的雨,偶尔假装不经意地扫过漠颜带着浅笑的脸。颠簸的马车带动着心中小小的愉悦,他有时会忘了此次出行的目的,错以为自己在外出游玩的途中。他回想到上次坐马车是和希琪一同前往雏城,眼前浮出见她最后一面时她带着哀愁和失落的脸。
她,应该过得还好吧。
那个清雅如茶的女子,第一个称他朋友的人。
第五天的夜里,他们到达了木莲国边境靠东的城市,乙棠。
刚下马车,阵阵灼人的热气扑面而来。若穿过乙棠继续前行,便是出了木莲国的沙漠了。作为全国气候最炎热的城市,初夏更似盛夏。
奈莲把马车交给出来迎客的小伙子,提着变轻了不少的木箱走进客栈订了两间房。其他人站在客栈外等候。
看到奈莲出来,漠颜提议道:“今晚去大吃一顿吧。明天我们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雾夜锁兴奋地表示赞同,但奈莲接下来一句话给了她沉痛的打击。
“还是别浪费了,能值点钱的收藏品不多了,我们还要留出返程的盘缠。”
“什么?!能值点钱?那可都是无价之宝,你们买都买不来的啊!”
经过一番折腾,他们找了一家普通的饭馆。围着四方桌坐下后,漠颜点了几个菜,还要了一小壶当地特有的酒。
好不懂一个女儿家为何如此喜爱酒。漠颜觉得自己一个人喝酒无聊,但雾夜锁从不沾酒,奈莲又天生沾不得酒,所以眼下就只剩好了。她递给好一个杯子,开朗地笑道:“好,我记得你会喝酒吧。”
还不容好回答,漠颜就为他酌上了。
“呃……嗯。”
好觉得自己无法拒绝她,为了表示礼貌,他拿起杯子一口喝了下去。喝完他就后悔了,这酒不是一般的烈,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火烧,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雾夜锁惊奇地瞪着他,道:“你笨啊,你没听说过「最烈之酒酿于乙棠」?你再这样多喝几杯,会喝死的。”
好表情僵硬地笑了笑,看见漠颜小啜了一口就放下了杯子。乙棠的酒不仅烈,且香浓异常,素有滴酒香唇的美称。
“漠颜,你为什么喜欢喝酒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
“我知道!”雾夜锁眸子一闪一闪地道,“小姐她啊,从小就是喝酒长大的。对了,奈莲你还记不记得……”
听着雾夜锁讲述漠颜曾关于喝酒的神奇事件,好开怀地笑起来。他的笑容似夜空绽开的烟花,美好得让人唯恐它转瞬即逝。他的脸微微泛红,眼底的柔波如酒那样醉人。
漠颜并不介意雾夜锁用一些夸张的形容词,她一边喝酒,一边认真地听着。她不知自己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就是盯着好看了片刻,她发觉自己险些走了神。
奈莲一言不发,脸上却带了少见的微笑。
愉快的晚餐结束,奈莲到柜台结了账。之后他们并排走在碎石路上,闲谈着返回客栈。
以这样悠缓的步伐走着,前方灯火点点,脚下的路延伸至看不见的尽头。好忽然想,这是否,就是永远。
2
好和奈莲同住一间房,他睡在靠近窗户的床上,和奈莲由一扇屏隔开。也许是受不了乙棠过于燥热的天气,即使是夜里气温也没有明显下降,因此很早就躺下的他许久都睡不着。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和胸前,显出一种青年男子特有的曲线。身上黏糊糊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恶心,本在睡前已经泡过澡,但现在他很想再去冲个凉,却又怕惊醒了奈莲。
于是他就只好安静地平躺着,蹙着眉,紧闭双眼。明天就会到达目的地了。想到这里,越发没有睡意,他觉得他可以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鬼花」,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呢。他猜想着,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破败的山村,村子里缭绕着墨绿色的浓雾,带着森然的气息。不过,这一切终归是猜想罢了。
他有些期待明天的到来。若是真如漠颜所说,找到因明智光秀下禁忌咒而生的血色花,那么就能轻易地取他性命了。虽然这是一件好事,遇见漠颜似乎就像上天的恩赐。但是,他心中十分不甘。他原想着要和明智光秀正面交锋,用自己的力量击败他。不过那种想法,目前来说不大实际。自己有几斤几两,他掂量得出。他侧过身子,面朝窗户,在心里安慰自己说能杀了明智光秀就够了,也免了一场恶战。
一些画面突然毫无缘由地闪现在他的眼前,那是在罗兰国的经历。回想那段时光,自己过得很充实呢。与夜羽成为伙伴,介入过罗兰与金盏国之间的战争,帮助了夜羽夺回王权……很多很多,此刻他能清晰地记起每件事。有能够回忆的过去便是幸福,好对这句话瞬间有了一种彻悟。
只是,一些不曾解开的疑惑此时也涌上了心头。他还记得一个金盏国的通灵师,洛少白。面对洛少白施展的通灵术,自己为何有奇怪的感觉——就像血液凝固,皮肤里刺入了冰渣。那种感觉不止一次出现。
对了,比起那个,目前有一件更解不开的事。
「这件事几乎没有人知道,除了——」
漠颜未说完的话是什么?她总是称自己是贱民,但好可以感觉得到,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惊人的洞察力和才智,绝不可能是贱民那么简单。
思忖着,好完全清醒了。漠颜,她就是一个谜吧。
窗户忽然摇动起来,像有人试图悄悄潜入屋里,“咯吱”的声音不轻不重,足以扰乱他的思绪。他这才意识到睡前忘了打开窗户,所以屋里才会如此闷热。好轻手轻脚地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却没有凉爽的感觉。
好推开窗门,一股风窜进屋里,撩起他的长发。他站在窗前吹了一会儿,觉得好受多了。
窗外是走廊,而走廊外,是沉睡中的街巷。远处只有零星的灯光,就像静止在暗中的萤火虫。
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很轻。为了确认是不是错觉,他把头伸出窗外查看。声音由右边传来,转过头,漠颜素淡的背影冲进他的眼里。
她没有感受到好的目光,直走向外廊的尽头,然后转弯上了楼。
奇怪,他们住的这第三层不已经是顶层了吗?
好迟疑了一下,翻出窗去。
他沿着漠颜走过的路,到尽头他才发现,这个走廊多出一部分悬在空中。踏上楼梯,这个蛇形的楼梯竟然连接着屋檐。接着屋顶毫无保留地出现在他的眼前,还有,背对着他坐在屋顶中央平脊上的漠颜。
这个屋顶很奇特,如果从侧面看就像左右同时向中间上升的阶梯。他小小地惊奇了一番,其实他稍微留心,就会发现乙棠所有房屋的屋顶都是这个样子。至于用处,便是在夏日乘凉了。
好继续走上“阶梯”,漠颜察觉到有人,回头看了看好,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没睡么。”
“嗯。”
好应着,走过去在漠颜身边坐下。
两人一开始没有说话,漠颜望着天空,好低头犹豫着什么。
“为什么没睡?”好看了一眼漠颜的侧脸。她深琥珀色的头发如瀑布般流过肩头,搭在胸前。漠颜的眸子里映着星河,有种淡淡的雾气萦绕眼底。
她微微一笑,面容带出几分怅然。“睡不着呢。”
好一时接不上话,也抬起头,把目光放向夜空。
繁星如缀满墨蓝色丝绸的钻石,闪耀着的光芒不算夺目,却有种能够流入心底的温暖。风轻轻吹拂着,两人的衣衫微微摆动。似乎没有了炎热,空气化作无形的气流在他们之间来回滚动,一种微妙的气氛笼罩着他和她。
天边与远处弥漫在城市上方的黑暗融为一体,静谧从那片漆黑中漫延而出,晕染了整个乙棠。
好感觉自己的心也快被那种静谧慑住了,他只有打破这种沉寂,心才能从静得窒息的夜里解脱出来。
“漠颜……你,为什么会知道「鬼花」呢?”
他没有低头看她,她的呼吸加重了那么一秒。
在好以为漠颜不会回答时,她开口了。
“因为……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鬼花族,而我,应该算是族里的人吧。”
漠颜的声音带着一份不常有的低沉,一个故事通过她的言语,展现在好眼前的夜空中。
那是十九年前,夏天。
漠颜的父亲,空叶,在战争中逃亡到了乙棠前方的沙漠。他在沙漠中迷路了,危在旦夕之时,一个女子救了他。女子把他带回了鬼花,然后就像很多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一样,他们相爱了。但是鬼花族的女人只能嫁给族里的男人,而且那位女子当时被内定将成为年轻的族长的妻子。每一个打破族中规矩的人,都会受到不同的诅咒。
尽管如此,那位女子还是随空叶走了。后来她顺利诞下一个女婴,女婴渐渐成长为女孩。再后来,女孩懂事了,母亲对她诉说了自己和空叶的故事,除了那个诅咒。一个夏夜里,女孩稚嫩的脸上带着认真,对母亲说了一句话之后,她便含笑离世了。
女人倒在空叶怀中时,欣慰地笑着告诉他,那个缠绕她的诅咒,是在感到最幸福的时候死去。
女孩说的话是——我和爹爹会永远爱你。
当时的小女孩不明白这句话造成了母亲的死,然而她成熟后没有因此责怪自己。因为她记得母亲说,如果要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那么她遇见空叶就注定了死亡。
母亲还说,要在最幸福的时候死去,很多人是求也求不来的。
“呵,”漠颜这声笑流露出嘲讽,“鬼花族,又称诅咒之族。”
听完漠颜的故事,好沉默了。他终于明白,漠颜眼底的雾气,积淀着浓浓的悲伤。
“明天,就要去我的故乡呢。”
漠颜苦笑着说了最后一句话,没有再抬头仰望星空。
好有些手足无措,却说不出什么安抚的话来。
他愣了一会儿,手臂僵硬地搂住漠颜。她没有拒绝,靠在了他不算宽厚,但给她很多安稳感的肩上。
房顶上似乎开满了墨色的小花,藤蔓沿着脚尖直攀上心间,然后缠绕着他们。
夜,再度陷入了带着一丝波澜的宁静中。
雾夜锁和奈莲站在房檐上,眼前的人似乎沉浸在外人无法进入的世界里。
“可恶,那小子竟然占我家小姐的便宜!”
雾夜锁在心里愤愤地吼道,握起拳头准备冲过去。
奈莲伸手拦住她,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第十章
1
好被奈莲叫醒时,他觉得自己刚睡着不久。但是他不好意思赖床,就硬撑着沉重的眼皮起来了。洗漱完毕后,头脑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整理完自己的东西时,才发现奈莲早已站在门边等他了。奈莲的脚边仍然放着那个箱子,他似乎也没睡好,脸色有些苍白。好带着歉意向奈莲笑了笑,一边把刀放在腰间,一边走过去。
出了房门,好张了张嘴,发出一声“啊”的惊叹。现在天空还是深蓝色,星辰依稀可见。这也太早了吧,他有种回去倒头再睡的冲动。
漠颜和雾夜锁从隔壁的房间里出来。好见了漠颜,困倦消散了几分。昨夜在屋顶陪了她很久,可是她依旧光鲜靓丽,眼睛明亮有神。他拥住漠颜的镜头突然占据了大脑,那个时候她优柔的面容让他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想到这里,他的心跳漏了几拍,冲漠颜微微一笑,然后就底下眼不敢再看她的眼睛。
他们走下楼,经过大厅时看见留着胡须的老板正趴在柜台上呼呼大睡。他们打开门离开的声音惊动了老板,于是他迷迷糊糊地抬头道了一声“下次再来”。
外面的空气带着微凉,好醒悟过来为何要走这么早了。
简单吃过早饭,奈莲取来马车,漠颜竟要求她来驾车。奈莲看了漠颜一会儿,便把马鞭递给了她。好本来有些担心,但看着漠颜动作娴熟地翻上马背,立刻认为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马车行驶起来,穿过乙棠最宽阔的道路,奔向木莲国境外。马车发出的声响似乎扰醒了这座城市和天空,周围渐渐有了行人,天边的朝阳如金色的地毯铺至上空。
进入沙漠地区,气温明显地升高。木质的车厢随时有自动燃烧起来的危险。拉车的马也变得有气无力,鼻中时不时发出几声沉闷的哼哼,它脚步放慢,似乎极不情愿继续往前走。
好觉得自己全身被一层滚烫的水给包裹着,皮肤无法呼吸,只得把热气喷回体内。他看了看对面的奈莲和雾夜锁,两人也是大汗淋漓。好正想探出头问漠颜要不要喝水,马车就停了下来。
“到了。”
听见漠颜干涩的嗓音,好和雾夜锁分别从左右的门跳下车。
脚下是柔软的沙子,就像踩上了沸腾的岩浆一样,脚心火辣辣的疼。空中是一片白色,却是刺眼的白。好向周围望去,大大小小的沙堆,土黄色覆盖了一切。他已经看不见一点城镇的影子,除了沙,还是沙。
忽然吹来的风带着令人窒息的热气。好看着漠颜绯红的脸颊,暗暗佩服她能在外面坚持这么久。同时他觉得心有惭愧,只有漠颜知道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
奈莲提着箱子下了车,将三带水分给他们。
雾夜锁把水猛灌下去后,长吁一口气,道:“小姐,什么到了,周围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漠颜下马,指了指前方一个金字塔外形的沙堆,道:“应该是这里没错。”
她走过去,把手放在与她齐腰的“金字塔”的塔尖上。沙粒从顶尖开始迅速滑落,最后整个“金字塔”与沙地合而为一。渐渐出现在眼前的是原本立于“金字塔”内的一根白色四方柱,柱顶有一个小凹槽,柱身光洁白润。
“借一下刀。”漠颜向右后方伸出手,没有回头。离他最近的奈莲把自己的刀交到了她手中。
她割破手掌,血液滴进方柱上的凹槽中。待血填满了它,漠颜才将手收回来。奈莲立刻走上前,从袖中竟然拿出了白布,为她细致地缠好伤口。
“谢谢。”
漠颜笑道,把刀还给了他。
奈莲细心的动作,让好心里有点怪怪的不适的感觉。
鲜血浸入柱中,白色的柱子发出了红色的光芒。光线投向柱身后方,一道高大的门突兀地矗立在那里。
“走吧。”
漠颜走过去,到了门前便被一股力量拉扯进去。
奈莲、雾夜锁、好依次进入了那扇门。
车停留在原地,马四肢软弱地伏在地上。马车后留下的车辙,在阵阵热风吹过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