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我无法爱人,所以,我不能接受你的心意。”
“但是,如果你依旧想在我身边,我允许你成为我的仆人。”
她对我说。
她的名字是糜弥。
漆黑的长发,漆黑的眼眸,身体瘦弱而苍白,四肢纤长,如白瓷人偶一般惹人怜爱又恐其易碎,这是少女的全部。无疑的,她很美,美得令人不忍想象她五六年后的样子,那时她必定是一个美人,却不再是这个年纪的美丽,不免会让人痛惜。
她的美,本身就拒人于千里之,远远地一眼,就将人带入黑夜和月光。
这是我入院后的第三夜、与她的第一次相见所汇集的所有字句。
少女仿佛只存在于黑暗,只属于黑暗,单薄的白色睡裙在黑暗里摇曳,□着双脚无声地走过大理石地板,看着我,然后挪开视线,转向我旁边病榻上沉睡的病人,接着挪开视线,再投向另外的人。
“啊,没有死掉的人呢。”
她每一晚都这样带着失望的语气轻声叹息,然后离去。那声音毫无底气,仿佛少女羸弱的身躯连大声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声音完美地与消毒水的气味融合,使人感到些微晕眩。
甚至,当我的告白被拒绝时,失落和挫败感也被那语气麻痹,为她心甘情愿地感受这晕眩和愉悦。
少女就是这般令人迷醉。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她。
“晃,你什么时候才能走路?”少女眨了眨她漆黑的眼睛,想我询问——她口中的“晃”并非我的真名,她甚至根本没有询问我或者留意我床位挂着的病人资料,就这么随意地叫我,不过我觉得不错。
两周前,高中毕业的我找到了一份工作,不过干了一周我就以内从楼梯上摔下来而住了院,头疼的是,因为是不是工作期间受的伤,还没领工资的我只好依靠父母支付医药费而住院,为我这个本该自立的不争气的儿子掏了腰包,真是辛苦他们了。我摔断了一只手和一条腿,到现在腿还被打着石膏吊在半空。
真的是,非常倒霉的经历。
我常想,失败大概就是我人生的招牌了吧。并没有什么怨天尤人的想法,这算是自我讽刺吧!大家都在努力,我也一样,只不过我失败的次数和努力的次数是一样的罢了。我非常努力地去做一些事情,但是往往得到的结果总是无法令人满意,或者说是失望之极。人生总是必须向上爬才活得下去,但是说真的,相信努力就能成功这件事情,是白痴才会干的事情,做人类真的很辛苦。
话说远了。我望着她询问的表情,想了想白天医生告诉我的,“大概还要近一个月吧。”
“唔……”她耷拉着脑袋,黑发在月光里泛着银白,“人类真脆弱,竟然要花这么长时间!”
“那也没有办法啊,而且,拆了石膏以后,大概就要出院了吧。”那样,恐怕以后都难以见到她了,“我可不想看不到小主人,要是一直在这里的话也不错嘛。”
“晃!我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小主人’啦!真是讨厌的称呼!”她小声抱怨着。现在是晚上,吵醒其他人可不好。
“啊,可是这样的话,主仆关系就被破坏了啊……是是,我明白了!小……弥。”看她的眉头拧在一起,我连忙改口,她的眉头又舒展开了,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嗯,这样才好嘛。说回来,虽然晃觉得没什么,但是我一个人也没问题,而且你现在连路都走不了,这样我和没有仆人没什么两样。”
“哈……这也没办法嘛……”
“真搞不懂人类的身体结构,我骨折的话,应该两天就可以完全康复了。”
“那是因为小弥不是人类啊,二者怎么相比?”
没错,少女并非人类,但是要说是什么,好像我也说不清,她本人说是类似吸血鬼或僵尸那样的,吸食人血的怪物。之所以说是“类似”,是因为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她说自己害怕阳光、大蒜,却不怕十字架,也没有什么超乎常人的力量,她的躯体就像看起来那样柔弱不堪,至于超人的恢复力也只是她说过而已,我却从来没有见过。
当然,我不可能为了亲眼见证而让她受伤,我希望她永远别受到伤害。
由此,可以明白小弥每晚光顾病房,并留下那句话的原因。她在寻找死掉的人当晚饭。她不想袭击活人,因为那时杀人的行径。果然,在小弥超乎尝试的存在之中,还是有少女一般的想法。
虽然目前为止我都没有真的看到过她吸血的场景,但是无所谓,我向往的是小弥,而不是迷恋那些吸血鬼或超自然现象。
除开小弥自我陈述的特质,她几乎和普通的少女毫无二致,如果和她认识了的话,就可以知道她并非如傲然的外表一般难以让人亲近。她开心时会咧开嘴笑,会吐出舌头表现顽皮,会撅起嘴巴表示不满,会扑扇她长而密的睫毛眨眼暗示好奇。她天真无邪,充满好奇心,如小溪一般灵动而澄澈。
听了我的话,小弥觉得有些道理,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坐到床边,□的脚耷拉下来,欢快地来回踢着空气,哼着歌。那是最近一个歌手的新歌,不过印象不深。
我不禁将视线放在她的头发上。如此乌黑的头发,此时正沐浴在月光中,亮起一圈银白色的光晕。啊,月色正好,有时护士忘记拉窗帘也不错嘛。
那光晕如同白银的小冠冕,向夜晚昭告今夜舞会王后的得主。
那晚会国王呢?
不可能有国王。没有任何生命能与小弥的存在相比,自然也包括我这个失败的人类。
我把视线转向少女的左手。
“小弥,不会热吗?”我不禁问道。
“哎?为什么这么问?”小弥立刻转过头来。
“戴着手套,不觉得热吗?”
吸血的少女糜弥,她的左手带着一只手套。
一只长到关节处的半指手套,看起来是毛织品的样子,带有黑色的条纹,非常精致。天冷的时候使用一定非常舒适,但是现在是夏天,即使是病房,空调的温度也没有低到需要戴手套的地步吧?。它紧紧地包裹着少女修长的手和下臂,和她单薄的白色睡裙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后来我想一想,觉得当初自己问这个问题实在是很蠢,如果吸血鬼没有对温度的概念的话,说是她的爱好也对吧。
“……”小弥沉默了片刻,我想我是问了一些不该问的话。
她呆着不动,好像瞬间死亡了一般。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小弥终于开口说话了。
“那个东西,不能摘下来。”
“哎?”
“唔……大概是变成‘这副样子’的时候出了什么岔子吧,使得身体没有完全变化,这些事情我不记得了。虽然这只手的样子和另外一只没什么差别,但是,非常的臭。它在发出尸体的臭味。”
“我知道这样的味道哦!以前闻到过这样的臭味,这只手和尸体一样在发出臭味。所以小弥呢,就想了个办法,用手套把手套起来,不让味道散发出去,不然大家都会注意到的。”
她警告一样地说。
“所以,绝对不可以摘下来。”
她的这一番话,让我又好奇起的身世来。她究竟是何种生灵,是谁让她变成这样,她活在世上有多长时间……对她的疑问层出不穷,不过我想这些大概都算是蠢问题,我并没有问出来,即使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但是这样就好了,所谓好奇心害死猫,人类正因为这样的好奇心而面带无辜的表情地,将自己和一切推向毁灭。
所以,这样就很好,能一直看到小弥,保持这样的状态,很好。
医院的环境很不错,少有地将设施齐全和环境清静统合起来,窗外看到的是蓝天和树木,几乎看不到高楼,很适合疗养。护士说,住院部大楼前面还有一片草坪,医院周围是一片小树林。听起来倒像是敬老院。
在当下,连白天也鲜少有病人到访的医院,全市大概只此一家。全天都非常安静,连病人和医生的交谈声音也很小。这样的幽静的环境应该非常昂贵吧!难以想象爸妈会花大价钱送我来这里。啊,想到钱的问题就让人头疼,果然尽快出院才是上上策。
不过,这些想法在见到小弥之后,似乎就抛诸脑后了。
小弥不能见阳光,她也不能被医院的人发现——说真的,我总是在想,她平常都躲在哪里——所以,白天她无法出来。
医生例行地来检查病房,询问病人的情况,他检查了我的脚,并且告诉我,还有一周左右我就可以下地了,不过拿掉石膏还得等待将近一个月时间。
然后他问了我几个问题,比如有没有好好吃饭,最近在干什么,头还疼不疼之类的,非常无聊。我敷衍地答了几句。
爸妈今天也没有来看我,从我住进这里以来都没有见他们一面,也许在生我的气,也许觉得把我送到这里他们很放心。
不单是我,和我同病房的几个病人也一样少有亲人来探视,搞不好这间医院禁止探病。整个病房里没有一件慰问品,没有言语,六面墙密封起来的苍白和灰蓝,偶尔病床会发出吱嘎的呻吟,如同垂死的老者一样令人不禁毛骨悚然。这苍白与灰蓝的房间正如老者的棺材,随时等候他断气之后盖上盖子,埋进沙土中,没有葬礼,没有吊咽,永远地被掩埋而终结。
多可怕的景象啊!没有人怀恋的死亡!仿佛这死亡和流水线工作人员的动作一样令人疲倦、毫无意义。
但棺材外的世界也好不到哪里去,全部的人都在努力向上爬,努力活着,挣更多的钱,有更多的荣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营营苟苟。就算是站在高处也会很快摔下去,就算是成了第一很快也会被淹没,不能指望种瓜得瓜,也不能想着善恶有报,脉脉温情是用利益来建立,执手相将是与利欲相伴,相亲相爱是为了受人称赞。可是这些所有人都明白,但是所有人必须这么做,因为死亡也一样可怕。
可我觉得只有活着才会让人体会到高空走索那种令人心惊胆寒的感觉。
索然无味的白日,我是在睡梦中度过的。自从认识了小弥,我的夜晚就只有少部分时间被睡眠占据了。
当夜幕降临,医生最后一次巡夜结束,病人们都睡着之后,我就开始静候她的到来。
今天的月色依旧明朗,不过这次护士记得拉上了窗帘,月光只能透过窗帘轻轻地将在瓷砖地面,灰蓝与白的棺木泛起清冷的微光。
寂静的房间中,门轻轻响了两下。接着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有脚面踩过瓷砖时的音调。
“晃……”一颗长发蓬乱的脑袋从病床边沿探出来,细弱的手伸出来,发隙中几乎看不到眼珠的眼睛若隐若现。“哇!我是鬼!”
“啊,好怕好怕……要是鬼都这么可爱,那我可要把所有的鬼都拐回家啦!”可爱的小弥,总是在淘气,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啊啊,这样的主人形象太糟了,仆人我可是要教训她才行!
我使劲地用没断的那只手蹂躏她的头发,把它们弄得更加乱七八糟!
“唔!唔——住手啦!晃!我的头发……头发!”小弥生气了,拳头朝我砸了过来,“太过分了!太过分了!”
“啊!痛痛痛痛!好啦我错啦我错啦!”
“不行!不行——”
隔壁床的病人翻了个身,小弥立刻压低了声音:“不行!要惩罚,晃不听话,所以要惩罚!”
“好好……我错了,那小弥说吧,我都听着。”
她立刻笑逐颜开,“那,晃,反正挺无聊的,给我讲个故事吧。”
“哈?讲故事什么……可能会比现在更加无聊诶……”
“唔……”
“好啦我讲就是了。”
小弥立刻趴在床边做倾听状。
我并不擅长讲故事,甚至我讲的故事已经到了极端呆板、生硬的地步。在我看来,故事与现实的沟壑太深。故事太虚幻了,飘渺如同乌托邦一样让人绝望。故事的作者总是赞扬着现实中不可能拥有的理想国,就好像为了凸显绝望而铺垫希望一样,太可悲了。
然而,我竟然无比向往那些故事,那么婉转,九曲回肠。可是同时地,我也无法将向往变成讲故事的抑扬顿挫,因为虚无是绝对的。
这个故事和我讲的任何一个故事一样乏味,当我用背古文的语气说道结尾的时候,小弥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居然在她的“白天”睡觉,我的故事大概真的过于乏味了。
“喂喂,怎么就这样跪在地上睡着了啊……”真是拿她没辙。
轻柔的月光盖在她身上,使她的身体仿佛与这灰蓝的房间融为一体了。
在这棺材之中沉睡的少女,是我心中唯一的温存之地。触碰她脑袋时的感觉还留在手上,仿佛划过丝绸一样柔暖。
小弥睡得很熟,发出婴儿一般的呓语,她的鼻翼也随着呼吸轻微起伏。
……哎?
吸血鬼和僵尸,是有呼吸的吗?我并不清楚。这些是电影里的说法,何况,小弥只是和吸血鬼以及僵尸类似而已。
我在想些什么呢?小弥在我身边,没什么比这更好。
“晚安,小弥。”
第 2 章
在病榻上的一周时间很快就过去。在这样一段时间里,我不断地用睡眠去打发时间,同时养精蓄锐,因为夜晚才是令我感到快乐的时刻。
医生今天带给我一个算是值得高兴的消息,我可以下地走路了。
入院三周,我头一次双脚接触到地面,顿时让人有了重获自由的感觉,连身上的每一处关节也发出兴奋的声音。虽然现在还是需要拐杖来辅助,但是我觉得这很好了。
——现在,终于能够在医院的走廊行走了。知道现在才发现,能够走路,能够看到不一样的场景是件多么幸福的事情。
住院部外面是开阔的草坪,深灰的水泥路将草坪一分为二,一直延伸到院墙外面。住院大楼的墙体是毫无新意的白色,干净得极易让人联想到洁癖症患者,但是医院周围的绿树,还有宽阔的草坪,晴朗的天,以及这病院本身,它们却没有丝毫的违和感,令人心旷神怡。
草坪上,有一些穿着病服的病人,应该是在做复健运动之类的,他们和医生护士们聊天玩乐,非常开心。
啊啊,还要一个月以后才能够这样打闹啊!
想到这个,心情立刻惆怅了许多。
“……被偷了?”
一个声音传入耳中。在这样寂静的场景中,那个疑问句不免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没有刻意回头,那样会惊扰他们。我看向窗外,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声音的方向。
是两个护士。其中一个,也就是刚刚说话的那个女人,意识到她的声音有些大,惊慌地捂住嘴巴,而另一个似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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