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利姆缓缓开口道。
“和你说的很接近。之所以拍不出照片,就是因为它是‘不存在的场所’。”
众人皆以意外的表情望着他。
当其他三人在交谈时,他始终以沉稳的表情聆听,但此时他的身影突然变得巨大许多。
“而且它的形体会不时地变化。我当初进入时,发现有一面墙和我祖父所说的位置不一样。”
惠弥闻言后发出一声惊呼。
“赛利姆,你……你也曾经进去过?”
史考特以质问的眼神望着赛利姆。满望着他们三人的表情,心中思绪起伏。他完全没料到这名少言寡语的男子,竟是去过那座遗迹的生还者。
“赛利姆,你的祖父是……”
满不时偷瞄惠弥脸上的表情,如此间道。惠弥则是向赛利姆问道:“你也进去过?”换言之,惠弥知道他祖父去过那座遗迹。
“那份报告书,你全部看完了吗?”
赛利姆睁着乌黑的大眼望着满,满颔首回应。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支陆军部队全员消失,你们记得这件事吗?”
“嗯,杂志上曾写过这篇报导。那篇报导的用意不是对那个地方感兴趣,而是婉转地批评军方行事保密的作风。这么说来,你的祖父也是那支部队里的一员啰?”
“我祖父当时还只是个小孩。因为和四处经商的亲戚同住,对当地的地理环境很熟悉,所以替军人们带路。听说当时军方也知道有人会在那个地方失踪。在进行军事演习前,会有五名士兵前往勘察,制作地图,但当中有两人就此失踪。那个地方就算排成一列行进,队伍中还是有人会凭空消失。所以他们相当谨慎,以绳索绑住彼此的身体,排成一列走进那处遗迹中。”
赛利姆微微吞了口唾沫。
“然后呢?”
史考特在一旁插话道。赛利姆望着前方,点了点头。
“他们全部消失。”
现场陷入一阵沉默。赛利姆接着道:
“我祖父当时在离那座山丘有段距离的地方,和一名在外面警戒的士兵一起。然而,他们一直等到日落西山,仍不见有人归来。非但如此,现场还一片死寂,悄然无声。负责警戒的士兵觉得可疑,战战兢兢地走进里头,过了一会儿,只见他面如死灰,飞奔而出。士兵大喊着‘消失了!大家全部都消失了!’飞也似的逃离现场。祖父不相信有这种事,亲自走进遗迹中一探究竟。他独自一人走完那绵延不绝、曲曲折折的迷宫,但果然不见人踪,也感觉不出有什么密室。这将近三十人之多的部队,若是藏在某处,应该感觉得出来才对。我祖父的方向感和记性绝佳,他回到村庄后,凭借记忆画下自己走过的迷宫。之后来了一名军方的大人物,向我祖父盘问许多问题,并取走他画下的迷宫地图。临走前还警告我祖父,说此事绝不能向外人提起,否则将把他送进监牢。”
赛利姆微微叹了口气。
“然而,应该是那名逃走的士兵走漏这个消息。不久,报导提及的那个传闻四处散播。听说那名士兵被打入大牢,遭军法审判。”
惠弥和史考特以认真的神情聆听。想必这些事他们也从未听闻。惠弥低声问道: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学生时代。我当时到法国留学。因为得知祖父病危,我返回故乡,送完祖父最后一程后,仍是赋闲在家。”
到法国留学。他家里似乎财力雄厚。难怪他给人一种洒脱、知性之感。
满暗自点头。
“当时我正深受自己与这世界的隔阂所苦。来自亚洲的留学生个个水准都很高,原本一心向学的我,这才惊觉自己所学之浅薄,深感自卑。如今只能说那时年少无知,当时或许多少有些自暴自弃吧。待料理完祖父的后事,我自己一人独处时,我蓦然想起祖父说过的话。祖父晚年时,曾偷偷告诉我那三十名士兵凭空消失的事。为何当时我会到那个地方探险,至今我也弄不明白。也许是想让自己从这世上消失吧。对我这样一名软弱的学生而言,那段路走得相当艰辛。我花了三天三夜,最后终于抵达。就像我祖父昔日那样,走遍迷寓里每个角落。”
众人目不转睛地紧盯着赛利姆。
昔日赛利姆站在那座建筑前的身影,仿佛清楚浮现眼前。
“那是某个阴天的上午。我记得当时有某个部分没有这些植物,我在没被刺伤的情况下爬上山顶。因为祖父也没提及那些植物的事。眼前只有那单调的高墙绵延不断。仅能容纳一名成年男子行走的通道,不断向前蜿蜒。也许是我在行走时失去了方向感,但那确实相当奇妙。不过,里头没有天花板,只要抬头,随时都能看见天空。只要看出太阳的方向,应该就能辨识东南西北。不论怎么走,眼前都是无尽的墙壁。我开始觉得无聊。虽然这座遗迹相当宽阔,但我不久便走到了一处死胡同。于是我往回折返。轻松地走出迷宫后,我凭借记忆,在我的笔记本上画下迷宫。”
感觉得出其他三人闻言后皆为之一惊。
“你画下了迷宫?”
满听得目瞪口呆,将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赛利姆颔首。
“没错,就是这个。”
他从衬衫的胸前口袋取出一张折好的纸,面无表情地将它放在桌上摊开。
没想到地图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众人先是看傻了眼,接着才猛然回神,趋身靠向桌子。
“赛利姆,我知道你的记忆力惊人,但你实在是太厉害了。”
惠弥两颊泛红,望着地图。上头一板一眼地画满了线条。
“这真的是你靠记忆画下的?”
满以吃惊的神情望着赛利姆,赛利姆颔首以对,似乎觉得这一点都没什么。
“我的步伐固定,所以我进入之后走了几步,转弯时是往左还是往右,我全都照顺序牢记脑中。听说我祖父也是采同样的方法记忆。”
“吓,真不敢相信。”
众人如此感叹,同时望着那张地图。这确实是不折不扣的迷宫。里头并没有隐藏的房间,全部被羊肠小径给填满。
“嗯,它并不属于漩涡型。”
“感觉好像草食性动物的肠子。一路上曲折蜿蜒。”
“严格来说,这并不是迷宫。它没有任何歧路。就只有一条不断绵延的通道。”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提出感想。史考特和惠弥似乎也是第一次见识这张内部方位图。他们说话的口吻难掩兴奋。
“赛利姆,你刚才说了一件奇怪的事。里面的路线是不是和你祖父那时候有所出入?”
满突然想到这个问题,望着赛利姆,赛利姆面无表情,又从口袋中取出另一张纸。
“这是我祖父画的地图。”
“什么!”
众人张口结舌,望着他摆在桌上的地图。
“等一下,赛利姆,你的口袋送我好了。那该不会是多啦A梦的百宝袋吧?”
惠弥夸张地举起双手喊道,满心想,这个玩笑话他们两人一定听不懂。他仔细打量那两张地图,加以比对。
“原来如此。虽然被军方拿走了地图,但他脑中的记忆并未因此而消失。”
“没错。我祖父是个过目不忘的人。这张地图,也是他当初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才在我面前当场画下的。”
赛利姆语气平淡地诉说着这件惊人的消息,三人一面聆听,一面注视着那张地图。
“真的不一样呢。”
最早叫出声的人是惠弥。
“根本就相差十万八千里嘛。”
满一脸纳闷地望着史考特。史考特也一副不解的神情回望满。
“这是怎么回事?”
众人面面相觑,但始终无法找出答案。
乍看之下,这两张地图颇为相似。这唯一的通道像蜿蜒的小肠般,填满地图上的这块长方形。但通道的行进方向却截然不同,转弯的场所以及次数,也都有出入。
“它里头的路线会随着进入者而改变。”
赛利姆再次以肯定的口吻说道。
“为什么?”
满如此问道,赛利姆这才微微侧着头道:
“我也不知道。一切全是神的安排。”
17
“一切全是神的安排是吗?”
“什么神的安排,放屁。”
满躺在床上望着资料自言自语时,布帘对面旋即传来惠弥的声音。
“哦,惠弥老师,你心情不太好喔?”
满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惠弥唰地一声拉开布帘。
惠弥穿着一件蓝色睡衣,上面印有史奴比图案,满见状不禁一怔。
“你这是什么啊?”
“看也知道。是史奴比的睡衣。”
“我当然知道。你以为你几岁了?”
“要你管。睡觉的时候爱穿什么是我的自由。你不喜欢的话,我也可以穿香奈儿五号睡觉啊。”
“千万不要,至少别在这里这么做。这样史考特对我的误会又更深了。”
惠弥递给满一只小杯子,满在接过之后才发现这是酒杯。
“这是干什么?”
“事前庆祝。”
“庆祝什么?”
“庆祝解开‘豆腐’之谜啊。我很兴奋呢。刚才我心里雀跃不已。好久没这样了。说什么古代的浪漫,我对这种老旧的东西没什么兴趣,但偶一为之或许也不错。”
满就像是在看某种奇珍异兽似的,紧盯着朝他杯里倒入Jack Daniel's威士忌的惠弥。
原来他现在很开心,并非心情不好。惠弥拥有猫的特质,无法清楚看出他内心的情感。
“又还没解开这当中的谜。我什么线索也没发现。”
满如此应道,就像在加以牵制。
“我很放心。看过你的表情后,我就有预感,你会解开谜团。赛利姆之所以拿出地图,也是因为他信任你。不愧是满,很有男人缘呢。”
“男人缘就不必了。你也是第一次目睹那份地图对吧?”
惠弥将酒一饮而尽,点头说道:
“对啊。因为他很少告诉别人自己在想些什么。不过,我知道他祖父与那群士兵失踪的事有关。”
“他好像出身不凡。”
“没错。他们家是这个国家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他是当今法务部长的儿子。也许再过不久,他也会出任要职。”
“哦,没想到是这样的大人物。我没对他做出什么失礼的事吧?”
满显得有些慌张,惠弥挥了挥手,要他不用担心。
“放心吧。他不是那种度量狭小的人,不会在意这种小事。我从以前就觉得他对这个地方很感兴趣,如今已真相大白,相信一定会进行得很顺利。”
惠弥给自己斟满酒后,举杯与满碰杯。
“你真的什么线索也没发现吗,名侦探?一个礼拜的时间很快就没啰。”
惠弥旋即摆出妈妈桑般的表情,瞪视着满,满不禁难为情地耸着肩。
“感觉一切似乎都模糊不明。”
“例如呢?”
“例如,那里头为何是一座迷宫。”
“什么?你在说什么啊,这根本就是最主要的前提嘛。”
惠弥如此应道,似乎觉得满这句话问得很蠢。
满摇了摇头。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那里头采迷宫的构造,应该有其原因。除此之外,还存在着许多疑点。像是那座遗迹为什么只有一处出入口?”
“史考特也说过同样的话。我倒不认为这有多重要。”
惠弥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满则是一直注视着小酒杯里的琥珀色液体。
“不重要是吧?”
18
翌晨,同样的景致再度重现。
排列整齐的士兵、轰然作响的运输直升机、相互讨论、不断下达作业指示的史考特和惠弥。满望着他们利落地进行作业,坐在大型海滩伞下详读资料。运来的物资转眼间堆满了平原的一隅。如此大量的物资,就像是要建造一座高楼似的。
昨天他为了牢记每一件事,很专心地阅读资料,但今天他却将心思摆在其他方面,快速翻阅手中的资料。他在翻阅的同时,脑中展开感应搜寻,看能不能在有意无意之间找到什么线索。
诚如他昨晚对惠弥说的那样,脑中一片模糊。
当中确实有规则可循,某个井然有序的东西就淹没在这众多片断的资讯中。他身体的某一部分已经察觉。
资料中所描述的每一件事,都在他脑中飘荡,如今已化为影像,输入脑中。
丈夫失踪的琴·欧恩。经这么一提才发现,失踪的全是男性。不过,鲜少有女性踏入其中,这也是事实。此种边境之地,女人和小孩应该是走不到才对。走进里头的全是男性,消失的也全是男性。这当中意谓着什么?
没刻画任何文字的墙壁。平滑的白色墙壁。昨天在慢跑时,他觉得望着那面墙壁便会想起些什么。很像是他熟悉的某样事物。到底会是什么?是我个人的记忆吗?那史考特呢?他望着那面墙壁,会不会联想到什么?
凭空消失的三十名士兵,以绳索紧系着彼此。逃离现场的那名负责警戒的士兵。这和进入的顺序有关系吗?第一个进入的男子消失的例子相当多。不过,率先走进的狗,却在随后进入的主人消失后走出迷宫。动物不列入这样的顺序中吗?可是小孩和小羊却也都一起消失无踪。
满就像一只巨大的猫咪玩偶,坐在大型海滩伞下双臂盘胸,不断地思考。
迷宫内的路线会改变。那座遗迹里头为何是一座迷宫?而且只有一个出入口。
为何此事一直令我挂心。
满感到烦躁不安,一再重复这句话。遗迹内为何是一座迷宫?为何只有一个出入口?
太阳从高空照耀着炽热光芒。
满拭去汗水,冲泡温热的昆布茶,在大型海滩伞下独自啜饮。
不妨换个观点吧。
踏入遗迹者,有时会消失。
没错。并不是所有人都消失。赛利姆和他的祖父不就平安归来吗?
相反地,这些人又是在何种情况下才得以平安归来?历年来发生的事,迅速在他脑中逐一浮现。
根据琴·欧恩向当地居民打听到的消息指出,有名男子的祖父,小时候曾前往遗迹,平安归来。赛利姆也在学生时代独自前往遗迹,在遗迹中绕了一圈后返回。
蓦然,有个东西在满的脑中成形。
独自一人走进遗迹,便能平安归来。
将它写成文字后,满在脑海中搜寻,确认这句话是否正确。赛利姆的祖父,他是在众人都消失后,才踏进遗迹里。所以他也可说是独自一人走进遗迹中。满更进一步回溯记忆。他想起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整个连队士兵消失的那起事件发生前,也有几名军人失踪。那五人当中有两人下落不明。不,还要更早。那两名失踪者的其中一人,是他们的队长。根据某份记载,他在前往该处之前,曾派出一名侦察兵前往查探。既然是侦察兵,应该只有一人。那名侦察兵并未消失。他确实走进遗迹里,并返回连队回报。
单独一人走进,便不会消失。
这样的命题正确吗?这是它的规则之一吗?
满心跳加速,一再检视这个想法。虽然称不上绝对正确,但就目前所得到的资讯来看,这个推论似乎没错。
为什么?为什么单独一人的情况下就不会消失?
他全身汗水涔涔。他发现不只是昆布茶的关系,今天天气特别炎热。入夜后气温会骤降,但白天却是酷热难当。因为是寸草不生的干燥平地,所以也难怪会这样。
独自一人。独自一人。
这句话一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为什么?似乎在哪里听过这句话。到底是在哪儿呢?
空中响起轰隆巨响。
身体已经习惯几欲将天空撕裂的直升机咆吼声,满对此颇为惊讶。直升机从太阳下方飞过。这群直升机,今日同样整齐地列队返回位于某处的基地。
黑色的羽虱振翅飞翔于空中。
满目送它们离去,感觉有些坐立不安,心里总觉得应该从中联想到什么才对。
19
“呼,今天可真热。快要累趴了,因为工作时完全没有东西可以遮荫。真想吃梅子干。早知道把它列进菜单里就好了,我一直以为不需要呢。”
惠弥以毛巾擦着湿发,如此朗声说道,走了进来。
“喝运动饮料吧。等出现脱水症状就来不及了。”
就连强健的史考特也一副疲惫的模样,朝惠弥丢出一个像药粉的小纸包。惠弥一脸惊诧,低头望着那个小纸包。满拿起放在桌上角落边的一只罐子,向他唤道:
“惠弥,喝杯昆布茶吧。可以补充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