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似乎浮动着花香。
只是隔了一整面玻璃墙的距离,阳光灿烂的美好生活如同触手可及。
将目光从那片蔷薇花海收回来。
叶婴低下头,用手中沾了水的纱布,轻轻擦拭那双苍白干涸的唇片。她用最轻柔的力量,一点点去沾湿越瑄的唇片,在微起的干裂处,她用濡湿的纱布反复地去湿润。
已经三个月了。
仿佛是一场噩梦。
在那场车祸中,她只是尾椎骨折,右脚脚骨骨折,轻微的脑震荡,还有一些皮外伤。医生告诉她,在这场严重的车祸里,她只受这么轻微的伤简直是奇迹。
后来她知道,司机当场就死亡了。
而越瑄……
用手中的湿润一点点浸湿那苍白的双唇,叶婴默默望着病床上的越瑄,心中五味杂陈。
她一度以为他会死去。
车祸中,他的脾脏、肺部和胃部都受到重创,再加上他原本就体弱多病,又有哮喘,入院后他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四次手术,被宣布病危,抢救了七八回。
而且,他胸椎骨折。
她私下拦住医生,得知就算是越瑄能被救活一条命,也很难逃避瘫痪的命运。
“咳,咳……”
沙哑的咳嗽声压抑地响起,叶婴连忙凝神望去,见越瑄的睫毛在苍白消瘦的面容上颤了颤,他望向天花板,眉心微微皱着,眼底仿佛有些痛意,眼珠却是淡漠的。
“是又痛了吗?”
她有些心惊地问。
一直沉默地守在房间角落里的谢平疾步走了过来,他满面忧色地俯身,急声说:“二少,我去喊医生!”
冷汗涔涔地从越瑄的额头沁出。
“……”
双腿一阵阵地开始痉挛,越瑄面色痛得煞白,他死死咬紧牙关,克制住喉咙处疼痛的闷哼声,阻止了谢平。叶婴已经迅速将温热的毛巾敷上他颤抖的双腿,希望能帮他解除这种剧痛。
…………
“如果后续治疗得当,两年内你不会死,但是两年后我不敢保证,”在第一次面对清醒过来的越瑄时,专程从美国飞到法国的天才医生寇斯眼中闪过一丝恶意,直言不讳地对他说,“而且,你的胸椎骨折,伤至脊髓,恢复期将会非常漫长,有八成的几率将会永久性瘫痪。”
越瑄看着他,眼神淡淡的。
“你会很痛苦,像这种肉体上的痛苦几乎没有人可以承受,并且两年后,你有可能还是会死。所以,如果你想现在就自杀,我认为是一种理智的选择。”像恶意的坏孩子一样将这些话说完,寇斯医生得意洋洋地离开病房。
虽然钦佩寇斯医生的医术,但是叶婴很吃惊他居然可以当着病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
……
“这是中枢性疼痛。”恢复期,当越瑄陷入剧烈的疼痛中时,另一位主治医师米歇尔大夫摇头说,“有超过半数的脊髓损伤患者会产生中枢性疼痛,谢先生似乎是疼痛程度最剧烈的那一种。”
……
…………
这三个月内,在越瑄昏睡的时间,叶婴几乎查遍了所有有关的资料,知道了中枢性疼痛非常难以治疗,包括镇痛剂在内的治疗手段效果都不理想,而且治疗本身会给越瑄带来更多不良的反应。
最稳妥有效的方法是运动和理疗。
于是她开始跟着护士学习,通过按摩来改善他腿部的血液循环、放松肌肉、解除他腿部的痉挛。并且她开始学一些手法,帮助他的腿部进行运动,负责康复治疗的医生告诉她,越早进行康复训练,对病人的恢复越好。
“恩……”
抑制不住的痛声逸出喉咙,苍白的手指紧紧揪握住床单,越瑄的全身被汗水湿透,他的眼神痛得已有些涣散。叶婴咬紧嘴唇,努力帮他按摩纾解着双腿。
终于。
渐渐的。
这一波疼痛熬了过去。
叶婴舒了口气,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帮越瑄拭去额头和脖颈处的汗水,她正在考虑是先让他休息一下,还是先为他换上干爽的衣服,房门处传来一点响声。
谢平走过去。
他问了门口的女佣几句,又走回来,俯身对紧阖双眼的越瑄低声说:
“二少,森小姐来了。”
叶婴的手指微微一动,然后继续拧拭毛巾。
“……如果您不想见森小姐,”谢平谨慎地问,“我可以请森小姐下次再来。”
“让她进来吧。”
依旧闭着眼睛,越瑄仿佛睡去般地说。
于是——
当白色的复古欧式房门被静静推开——
叶婴见到了森明美。
上午的阳光从整面落地玻璃窗投射进来,窗外是灿烂的一丛丛蔷薇花,那花香如同浮进了房间,明亮的,优雅的,芬芳的,就像此刻曼步走进来的这个美人,裸色的美丽长裙,颈间戴着光芒四射的钻石项链,她明眸皓齿,气质高雅,仿佛是从舞台剧中走下来的。
她曼步走至越瑄的床前。
“瑄……”
柔声低唤了一声,仿佛眼中看不到屋内的其他人,森明美坐在床畔,低头静静望着似乎沉睡中的越瑄。
“瑄,我这么晚才来看你,你会怨我吗?”
森明美轻轻握起越瑄的手,凝望着他,她的身姿优美如剪影,良久,声音里充满了歉疚,她哑声说:
“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你……''
站在房间的角落,叶婴低着头,敛声静气,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旁谢平的表情。谢平、谢浦是越瑄的左右手,皆是同越瑄相似的年纪,谢平面容平凡,主理内务,谢浦容貌秀雅,侧重外务。
谢平并不喜欢这位森小姐。
心中得出结论,叶婴眼角的余光又看到了出现在房门外的谢华菱。谢华菱是越瑄的母亲,五十多岁的年龄,她穿一身色彩艳丽的套裙,颈中一串圆润的珍珠项链,丰脂白肌,风姿绰约,年轻时定然也是不可方物的美人。
谢华菱正远远望向森明美,眼神颇为复杂。
叶婴垂下目光。
床边,森明美又温柔地对越瑄说了很多话,越瑄始终仿佛睡去了一样,漠然没有任何反应。终于,森明美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朝门口处的谢华菱微微示意,两人一同离开了。
玻璃窗外的蔷薇花灿烂明媚。
阳光透明。
叶婴细心地将吸水的软管放入越瑄口中。
他每天喝水的量需要严格的控制。
房门并没有关上,外面是装饰奢华的起居间,谢华菱和森明美的谈话声不时地飘过来几句,从她这个角度,甚至可以看到她们两人正在喝茶。
“你喜欢的女人,就是她吗?”
谢平接到一个电话出去之后,叶婴抬起睫毛,望向面容苍白的越瑄,好奇般地说:
“那为什么刚才不同她说话?”
越瑄眉心一皱。
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珠淡漠,冷冷看了她一眼。
“你不想跟我说这个,是吗?”
叶婴笑得如同窗外灿烂盛开的蔷薇,她伸出手,亲昵地抚了抚他的眉心,说:
“好,你不想说,那就别说。”
越瑄默默看着她。
他的眼神很深,将她一直望到他的瞳孔深处,良久之后才疲倦地又将眼睛闭上。
“可是,她们谈话的气氛好像并不融洽啊。”
叶婴一边为越瑄按摩刚刚痉挛过的双腿,一边微微侧过头,透过半敞的房门,看向正在起居间喝茶说话的那两个女人。
隔了一扇门。
纯白的地毯,紫色的水晶吊灯,一组黑色镶乳白边的宫廷式天鹅绒沙发,钴蓝色的英式茶具,闪闪的银质小勺,空气中散发着伯爵茶的袅袅香气。
将茶杯放回茶几上。
谢华菱坐直身体,下巴有些薄怒地抬起来,盯着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女孩子,她缓声说:
“明美,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很抱歉。”
黑色的天鹅绒沙发中,森明美一身裸色长裙,颈间带着光芒闪耀的钻石项链,她垂目而坐。
“伯母,现在瑄的身体还没有康复,我也觉得目前并不合适说这些话,可是,不能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不能再怎样继续下去了?”谢华菱挑了挑眉毛,心底仿佛被毒蛇咬了一口,“越瑄出了这么严重的车祸,差点连性命都没了。你身为他的未婚妻,不但没有赶回来照顾他,还天天陪在大少身旁,惹出那么多乌七八糟的传言。是,我也觉得,你不该再这样继续下去了!”
“伯母……”
森明美的面色红白了一阵,她轻吸口气,将手上一枚闪动着火光的钻石戒指褪了下来,放在茶几上,说:
“对不起,伯母,我知道我很对不起瑄,也不敢乞求您的原谅。可是,我还是希望,能够解除同瑄之间的婚约。”
隔了一扇门。
正在为越瑄按摩腿部的肌肉,叶婴的双手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她下意识地去看他。
就像被人当面扇了个耳光,谢华菱的面容阴沉下来。
她死死盯住森明美。
然而很快的,谢华菱又缓缓放松了身体,她端起茶杯,用银质小勺搅动着茶汤,在香远的茶气中,以一种慢吞吞的声音说:
“明美,你真是个傻孩子。”
啜了一口茶,谢华菱说:
“是大少让你这么做的,对不对?这个时刻,你来说这种话,姑且不说越瑄和我会怎么看你,老太爷会怎么看你,外界一旦知道,对你会是怎样的评价,你想象不到吗?你怎么会做出这种傻事来。”
“傻孩子,你以为大少是真的爱你吗?”谢华菱怜悯地看向森明美,“他但凡有一点点喜欢你,就不会怂恿你现在来退婚,他用你来宣布他的‘胜利’,却将你推到毫无退路的困局。”
“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决定,跟璨完全无关。”森明美眉心微颦,“伯母,我知道您从小就对璨有偏见,您这样说他并不公正。”
“哈,哈。”
谢华菱挑了挑眉,银勺在杯中慢慢搅动。
“既然如此,我也不妨告诉你。自从上次你和大少幽会,你就已经完全配不上瑄了,只是碍于你父亲的面子,我才没有给你难堪。你以为,瑄非你不可吗?如果不是当年,我逼瑄跟你订婚,就凭你,也配站在瑄的身旁吗?”
森明美的神色有些发僵。
她的双手握在一起。
“事实上,瑄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谢华菱又啜了一口茶,漫不经心般地瞟了眼不远处半敞的房门,慢悠悠地说,“喜欢瑄的女孩子多的是,你愿意挪出位置,我也很开心。哦,对了,现在就有一个女孩子,从瑄出了车祸,就一直日日夜夜地陪伴照顾着瑄,我都被她感动了。”
谢华菱瞟了眼森明美。
见她虽然端坐宁静,十指却紧紧握在一起。
谢华菱心中冷笑。明美这丫头,一向以为只有她自己才是女神,以为世界都是围绕着她而旋转的。
“你想见见吗?”
从沙发中起身,谢华菱走向通往越瑄卧室的房门,然后她站在那里,回头扫了眼依旧坐在沙发里的森明美。
森明美只得也走过去。
落地的玻璃窗外,透明的阳光仿佛是闪耀在蔷薇花的香海中。屋内明亮得如同琉璃,越瑄宁静地躺在床上,苍白的面颊,漆黑的睫毛,有种清冷,又混合了某种奇异的艳色。
他的床畔。
有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在轻柔地为他按摩右腿。
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沉静纤美。
及腰的长发,乌黑闪亮得犹如一道光芒。
仿佛没有察觉到房门处的脚步声,那女孩子全神贯注,清瘦美丽的手指细细地为越瑄按摩着,就像世间的任何事物也无法令她分心。
站在房门旁,森明美抿了抿嘴唇。
努力忽略自己心底骤然闪过的那一抹不悦。
“阿婴。”
谢华菱出声。
那女孩子仿佛一惊,下意识地先去看了看床上的越瑄是否有被吵醒,松了口气,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恭敬地向这边走过来。
“夫人。”
那女孩子半垂着头。
乌发如瀑,衬得她的面容洁白如玉,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又是宁静谦恭,又有一种不卑不亢的气质。
“阿婴,昨天医生又夸奖你了,说你的护理水平已经超过了专业的护理医师,所以越瑄目前的恢复情况才如此良好。”谢华菱笑容慈爱地望着面前这个女孩子,“你真的确定,你不是护理专业毕业的吗?”
“我不是的。”
女孩子有些不安,面容羞涩,楚楚动人。
“哦,对,我想起来了,你是今年刚刚大学毕业,”如同想起来一般,谢华菱又问,“是主修什么专业?”
“服装设计。”
“这么巧,森小姐也是服装设计专业,”谢华菱笑笑地说,“阿婴,森小姐是你的前辈,往后有机会,你可以请她多多指教你。”。
女孩子的睫毛盈盈抬起。
森明美骇然惊住。
那女孩子竟有一双如此美丽的眼睛,漆黑如潭,又闪动着水波般的光芒,如星光,如波粼,美得如同蔷薇花,深夜中的蔷薇花,沁上了夜露的蔷薇花。
她的眼瞳是如此乌亮幽黑。
仿佛有着漩涡般的吸引力,森明美觉得自己在不断地被吸进去,吸进去,近乎窒息的感觉。
“森小姐。”
直到那女孩子将目光移开,向她温柔地鞠躬行礼,森明美才恍惚醒转过来。
看到森明美的失态,谢华菱挑眉一笑,对那女孩子说:“阿婴,我觉得森小姐会很奇怪,既然你是学服装设计,为什么会愿意日夜辛苦地照顾越瑄呢?最初在法国医院的那一个月,并没有人给你任何薪酬。”
森明美不悦地抿了下嘴唇。
“我……”女孩子的脸颊有些羞红,她不安地低声说,“只要夫人允许我留在这里照顾二少,我就已经很感激了……我不需要任何薪酬……我只想……只想二少能早日康复……”
“如果瑄一辈子都如此了呢?”森明美淡淡说。
女孩子惊愕地抬头。
“明美!”
谢华菱的声音陡然变尖。
“伯母,您别生气,”森明美打量着这个叫“阿婴”女孩子,“如今想要麻雀变凤凰的人太多了,我是怕您被蒙蔽。到底她是真心对瑄,还是有什么算盘,您也未必全知道。”
“明美,”谢华菱怒极反笑,“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是跟你一样的。”
满室阳光中。
床上,越瑄神色清冷,仿佛睡着了一般。
“如果瑄永远就只能这样卧床,不给你任何名份,也不给你一毛钱,你还能照顾瑄一辈子,”森明美并不理会谢华菱,她唇角含笑,目光缓缓地说,“那么,我会很钦佩你。”
Chapter 2(4)
夜幕降临。
没有月亮,星光寥寥。
窗外盛开的蔷薇花仿佛被笼上一层暗暗的薄纱,花瓣的色泽愈发浓郁,有种妖娆的美态。
叶婴安静地站在落地窗前。
夜色将她整个人笼罩住,面容藏在阴影里,她看上去是极静的,如深夜中的雕刻一般,只有手指被星光洒照,皎洁得恍若有光芒。
“二少……”
向病床上的越瑄汇报完最近集团的一些事务,谢浦沉吟了一下,望向叶婴的方向,秀雅的面容上有些复杂的神情。
“怎么?”
面容依旧苍白,越瑄淡声问。
“……”
收到谢平递过来的眼神,谢浦笑得暖玉生香,说:“几天没见,感觉您的身体恢复的很快,应该都是叶小姐的功劳吧。说不定下次回来,就可以看到您坐起来了。”
越瑄淡淡看了他一眼。
谢浦继续笑得云淡风轻无比自然。
“Brila的项目,进展缓慢了。”
病床上,越瑄静声说。
“是的,”谢浦合上文件,蹙眉解释说,“大少希望接手这个项目,夫人不同意,老太爷态度不明。昨天上午,大少从美国连线参加了视频会议,结果不欢而散。”
低低地咳嗽了一阵子。
越瑄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
身后飘来那些隐隐的话语声,听着听着,叶婴渐渐有些出神。她望着窗外那一片片的蔷薇,它们是昨夜才开始绽放的,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是如此盛放之态。
而她……
已经多久了呢。
三个多月了。
很快就要四个月。
夜色中的蔷薇花瓣,暗暗的,仿佛是血的颜色。漫天的血,无法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被血红的腥热涌满了……
脚步声传来。
叶婴从恍神中醒转过来时,谢平和谢浦已经快要走过她的身边,她低头垂目,恭敬地退后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