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罗马的第二十天。
蓝波的电话依旧无法打通,我想他大概气愤之下把我列入了黑名单。彭格列的沢田竟然在一天晚上发来短信提醒我明天暴雨注意出行,惊得我从床上跳起来险些报警。然而他只是在随后简明扼要地说了说案子和一平的事情。
“她回中国了。”
字里行间充满了无奈,不知怎的我也觉得有些愧疚,似乎一切因我而起。一平是个好女孩,但我转念想到这样也好,她选择离开蓝波未尝对她的未来无益。
错的不是我。
之后我再没有听说关于波维诺家族的任何消息,只收到了洪伯发来的快递,他把一些跟我有关的文件和童年的照片送到我手上。这些就是全部了,深夜我抱着那个小包裹走回住处,晚风吹拂里我不禁有些凄凉地想,这些就是我在波维诺家族十八年的全部了么。
回到罗马的第二十五天。
我的话费呈几何倍数翻涨,连日电话几乎不离手,电磁波让我大脑一阵阵酸痛。博士男警告我如果我不想得脑癌英年早逝就离电话远点,还在某天下班时送来了蓝牙耳机。
“我讨厌耳机。”我向他抱怨道。
他正透过车里的后视镜窥探一路跟踪而来的无牌车辆,连日来不明人士对我的跟踪监控几乎无孔不入。某晚半夜三更我失眠,走出阳台想吹风,却与楼下值夜班的黑衣大叔远远遥望撞了正着。
“报警吧,不然给他们点眼色看看。”
那晚我只是发短信调侃了一下这群专业人士全天无休轮班守候的敬业精神,凌晨时分博士男便抱着几把猎枪冲进我家:“我爸爸打猎时用的,防身应该没问题。”
我打开门连人带枪把他踢了出去。
斯图亚特给我的那把手枪却一直装满子弹躺在我的皮包里。
回到罗马第二十八天。
内务部的见面许可从我电脑上弹出时,我正喝下泡面的最后一口汤。
“起来!”正值夏季晌午,天气闷热得如同烤箱,可惜我并非比萨饼或者苹果派什么的,过度蒸烤只能消耗我的卡路里。博士男在我对面的办公桌上睡得像一头死猪,我拍醒他时他惊叫着跳起来以为着火了。
“批准下来了。”我拽着他飞奔下楼,冲出空调房的那一刻烈日便用炭炉烤出的热烈闷得我几乎窒息。车子起动一路赶往市中心,博士男心有余悸地看着三伏天依旧牢牢跟紧我们的黑色车辆:
“他们为什么如此敬业?黑手党的工资很高吗?”
“还行,不过是女人和刺激多一点。”我心不在焉地回答,时间紧迫,我连闯三个红灯赶到了会面地点。
“埃莉卡,三个红灯啊……”
“无妨,你忘记我去年买车时用的是你的身份证吗?”
“Shit,埃莉卡!!”
当我下车边走边翻看手机短信,挨个向帮过我的朋友致谢时,我留意到了屏幕上方的日期。
真巧,我打开皮包找出妈妈的结婚戒指戴到手上。
今天是我的二十五岁生日。
会面时间定在下午14点,地点在罗马市中心——确保与司法机关合作者安全的中央安保处。在交出随身物品并经过严格安检后,我独自一人来到了一间接待室。
当天,我要会见的黑手党徒从意大利的一个秘密关押地点被押送到此处。在一个警察和一个武警护卫的陪同下,他进入屋内在我面前坐下,然后被摘除了头套。
陪同我的工作人员示意谈话可以开始并退出了房间。我看了一眼手表,不出意外我们还有四个小时可供交流。
然后我才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有那么一会儿,他盯着我的脸一言不发,跟苏艾特父亲相似的憔悴面容木若老朽,并且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他只是瞪着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不敢置信地打量着我,从眉梢到嘴角,从这个过度苍老的男人身上我找不到当年的半点影子。而他也满怀疑惑忧虑地注视着我,然而在他的视线转移到我手上的戒指的一瞬间,他眼中的光亮突然燃烧了起来。
“埃、埃莉卡……”
他激动得想站起来,身后的警察立刻上前按住他的肩膀,他还是只顾着看我:“你是小埃莉卡,艾丽(Iri)!!”
“下午好,波尔塞林诺先生。”我拿出笔记本和笔,准备记录。“容我自我介绍,我是罗马La Sapienza大学副教授,事务所首席律师——埃莉卡·波尔塞林诺,业内叫我埃莉卡·波维诺——关于威尼斯前日发生的一起未成年侵犯少女案,想在您处了解些信息。”
我朝警察点点头,他放开了激动不已的男人。
他还处在兴奋中,看着我的脸说:“你长大了……”他口齿不清地说:“真的长大了,那时我见你,还这么小一点呢,转眼间就长这么大了……你跟你妈妈很像,简直一模一样,都是蓝绿色的眼睛头发……”
我打断他:“先生,我们可以开始了吗?”
他的那点笑容像是冷水在南极的寒风中迅速结冻。我低头翻了翻笔记本:
“蓝波·波维诺,这个男孩今年十五岁,可以确定他跟某个黑手党家族有血缘关系。一个多月前他在威尼斯被检察机关起诉试图强|奸,好吧,骚扰原告——一名年仅十六岁的女孩,名叫苏艾特。”
“苏艾特的身体检查显示处女|膜破损,但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有确切证据足以指认是蓝波·波维诺所为,也没有目击证人和更为有效的证据。一审判蓝波·波维诺三年有期徒刑,在最后改成劳教三年,原告后不服判决上诉。但在等待二审期间,原告与其父亲因涉嫌私藏、携带并买卖巨额毒品被捕,原告方律师同时向法院递交了撤诉申请表示愿意与被告当庭和解,但法庭以毒品案可能为该案提供间接证据为由驳回请求。原告现暂扣警察厅,被告在一审前已被保外就医。”
“二审开庭时间定在一个月后,我了解到您曾作为法律顾问为波维诺家族工作。”我扫了一眼他:“希望您能提供有利证据,即使是间接信息也好,只要和波维诺家族有关。”
他紧抿起嘴,深深地望向我。
“艾丽,你说自己是首席律师,”他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是……哪一方的代理?”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原告,受害人苏艾特及检察机关。”
他的嘴角微微抽动,一时间表情五味杂陈,随即他双手掩盖住整张脸,肩膀剧烈地抖动。
“果然……”他嘴唇发白,咬着牙说:“你果然离开那里了……”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平复情绪:“你做得很对……很聪明,在原告被捕时立刻递交撤诉申请……嗅觉敏锐,行动力强,适时放手另谋出路……很好,就像个真正的律师。”
“我五年前就考到律师资格证了。”我提醒道。
“你今年多大了?”他忽然问我,随即懊恼地拍着脑袋:“原谅我,孩子……我没有多少时间观念,在被送来之前我还以为已经是午夜了大概……大学毕业以后实习,再成为首席,大学教授……你差不多三十多岁了吗,啊,看起来年轻很多……”
“很遗憾,猜错了。”我冷冷地说:“今天是我25岁生日。”
他明显被吓到了。
“我16岁上大学,20岁修完双学位结束了事务所实习,去年成为首席律师。”我控制不住自己说:“您想必对我的老师有点兴趣,波尔塞林诺先生。”
他不住地做着吞咽动作:“谁……?”
“帕茨法官。”
我竟暗暗得意地瞧见他一刹那几乎要叫出来的惊恐。
“帕茨?你怎么会?”他手足无措地说:“她……是帕茨一心要把我送上电椅,是她没有给我任何出路!”
“哦,帕茨老师,”我点点头:“她教了我很多东西。”
“艾丽,你……”他怔怔地看着我,双眼间凹陷的深度令人难受。好半天,他像只被扎破的皮球一样泄了气:“你过得不错……看起来……看起来过上了相当安稳富足的生活。太好了,算了……这样就好了……”
“是这样吗?”我反问:“一个月前我被彭格列家族的成员用枪抵着头,回到罗马的这一个月有四拨人日夜轮流监视我。我要提心吊胆以防被人暗杀,从我接下苏艾特的案子起。”
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恐惧使他不住地摇头:“你不该与波维诺家做对,艾丽,他们……他们好歹把你抚养成人,给你提供了最好的教育。”
“在那之前还让我成为孤儿。”我插嘴道。
对面的男人埋下头看着自己皲裂的双手:“艾丽,我理解你,真的,我……我能理解你。”他嘶哑的声音压抑着哭腔:
“爸爸能理解你的心情。”
“你什么也不理解。”正是这句话让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你害死了妈妈,然后从此人间蒸发,只留给我波尔塞林诺和波维诺两个姓氏,一个抛弃了我和母亲,一个把我拥有的一切全部夺走!我不需要你理解,你能理解什么?是我眼睁睁看着母亲去世还是我无数次被仇家威胁?”
我几乎是朝他吼起来:“你不投靠波维诺为虎作伥,今天的一切都可以不发生,波尔塞林诺先生!”
他捂着脸痛哭起来:“孩子,这不是我的……不是我愿意的选择……当时的我除了为波维诺工作没有其他路可走,你那时刚出生,刚刚出生,你母亲乳汁不足天天生病……我没有别的选择!我是个律师,可在那之前我是个男人,是个丈夫,是个父亲!”
“别拿养家糊口的借口糊弄我!”我怒道:“我只知道在您的全力帮助下波维诺逃掉了无数制裁,再看看蓝波父亲出事后他们是怎么把你一脚踹出去充当的替罪羊!妈妈怎么为了救你出的车祸!你能懂什么,在监狱里一待二十年连时间都不曾感知的你又了解什么!”
“可我什么都做不了!”他也声嘶力竭地吼道:“埃莉卡,我什么也做不了!除了恳求首领收养你,那时的我什么都做不了!”
“不对……”我喘着粗气说:“你还有一件事能做,可这二十年你一直在逃避。”
我把戒指卸了下来。
“忏悔。”
我说:“对着你们结婚时誓言所用的戒指,向我母亲忏悔。”
他几乎用看待恶魔的眼神看着我。
“忏悔,波尔塞林诺先生!”我喝斥道:“就算你逃避,我也会追到七层地狱去!就在这里,在我面前,在诸神面前向她忏悔!你害了她,你杀了她,你毁了她的孩子!忏悔!”我把戒指砸在他脸上:“向你发誓生死与共的妻子,向我死得不明不白的母亲忏悔!向当年懦弱得臣服于黑手党的你忏悔!你这不知羞耻的黑手党徒!”
戒指在他粗糙的脸颊上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如注涌出,如同母亲最后嘴角的嫣红,美丽鲜明,预示着死亡的接近与到来。
时隔二十年,我在他面前哭了出来。
“忏悔,”我说,“她在等你的道歉,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艾丽:埃莉卡的昵称。
PS:最后一段借鉴了《冰与火之歌》中魔山与红毒蛇之战。
☆、我是谁
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与波尔塞林诺先生交谈的四个小时度日如年,每一个小时长如一季。在工作人员提醒我会话结束时,我的感觉不亚于犯人听到狱警宣布他服刑结束,因此我收拾起纸笔不带任何留恋地准备离开。
“艾丽,”那男人在被警察拽起来时喃喃道,“我们以后……”
“不会再见面了。”我把戒指戴回手指,“再见。或许换个说法,”走出接待室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永别,波尔塞林诺先生。”
他半张着嘴愣在原地,房门在我身后关闭时,我听见他不易察觉的低语:
“……诸神祝你好运,孩子。”
我一路走出安保处,博士男抱着我的背包在楼梯下徘徊,见我出来立刻迎了上来,我绕过他把背包夺过来:“一年的三百六十五天,请你起码有一天像个成年人吧。”
“如何?你从令尊那里问出什么了吗?
“多多少少有一点吧。”我发动汽车引擎,顺便打开了GPS导航仪:“你身上有多少钱?”
“诶?”说话间他从身上摸出几张银行卡,哪个行业爬到高处生活都不会太过窘迫,我接过卡:“足够了,回来后还给你。加利息。”
我的助手竟也没有抓狂:“你又要去哪里?”
我在GPS上输入地址,他果不其然再一次惊呼道:“去墨西拿干什么?看足球?”他真的手机登录意甲联赛官网:“这个月没有墨西拿俱乐部的主场。”
我开始后悔向他说明行程:“别用你低下的情商来揣测我的智商。”
“但你没有理由去西西里岛。”
“我去找蓝波。”
波维诺家族总部位于西西里岛墨西拿,距首府巴勒莫相隔不远。蓝波不会继续待在威尼斯,我只有重回大本营去找他,有些问题我必须选择相信他的亲口回答。
既然那个被我视作耻辱的父亲向我证明他对母亲的悔意,我或许也可以听听蓝波的话。
博士男坚持开车送我一程,刚上路他问我:“你家在墨西拿吗?”
“曾经的。”我扣好安全带,困意随着夜晚的雾气蒸腾而上。就在我昏昏欲睡时他又道:“他是你弟弟吧?”
我不满地回头:“是,又怎样?”
“你们在一起生活了多久?”
“我从出生起就跟着母亲进入波维诺家族了。”
他专注地开车,过了一会说:“你不打算给你父亲争取减刑吗?”
“你很烦。”再次被吵醒的我无比烦躁:“他是黑手党。”
博士男一脚踩下了刹车。
“你干什么!”
汽车稳稳停在刹车带上,他看我时表情紧绷得如同换了个人。
“埃莉卡,我是不太了解你在什么波维诺的那十八年是怎么度过的,但如果是我,假使我妹妹当了黑手党,即使我劝不回她,也绝不会落井下石。”
我也生气了:“我告诉你,我没错。”
“没错?”他质问我:“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苏艾特是可怜,但如果被告没有撒谎,你这等行径与谋害无辜无异;你爸爸在狱中一待二十年,你连减刑都不愿意帮他申请吗?”
“黑手党都该死!”我失态吼道。
“他们是你的家人!”他厉声吼了回来。
“即使如此也该死!!”
争执而起的业火无故燃烧起来:“就算把我这句话拿去发报纸头版,我向上帝保证也不会有谁说我错了!他们的资本是建立在什么之上的?他们的手上染了多少无辜的血?他们甘愿做老鼠危害社会,这群渣滓就是被全部送进油锅,也会有无数人为我鼓掌叫好!我只是惩罚他们罢了,我哪里做错了?!”
他的手掐破了方向盘的皮套:“埃莉卡,你也是黑手党”
“所以我妈妈被车撞死了,从小只能靠一张照片认识爸爸,家族里处处有人管我叫‘小波尔塞林诺’!”怒火把午夜里的寒冷驱散殆尽,我只想把长久以来压抑的怨气全部吐净:“我告诉你我没错!我就是公报私仇,我就是六亲不认,但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呼出的空气在寒夜里凝结成水珠,汇聚而成的白雾在昏黄的车灯下发散消失。冰冷的空气里,这个陪我从大学一路走到现在的男人神里透出的,是不亚于蓝波的冷漠。
“好吧,你公报私仇,六亲不认,不惜手段报复黑手党……好吧,好吧,”他用力按住我的肩膀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当律师呢,埃莉卡·波尔塞林诺?”
……诶?
“你说过喜欢律师这个职业,因为法律绝对公正。‘犯错就会被惩罚,若遭陷害必将被拯救’……”
“可为了复仇不惜玷污法律的你,跟令尊有什么区别?”
诶?
四下里流动的空气,阻碍的呼吸,还有黑夜里窗外的蝉鸣,被全部排斥于一个车厢大小的自我空间外。
很久一段时间,我忘记了人类如何汲取氧气。等我反应过来时,某些恶心的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回放,母亲的尖叫,爷爷的叱骂,父亲的嘶吼,襁褓里蓝波的哭泣……那些话,平日充当我跟班的男人质问我的话疯狂地在脑海中爆炸,所有一切我往日拼命逃避的痛苦争先恐后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