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服判决
扶着苏艾特走出法院时天已黑了大半,从强光的包围下脱出,面对漆黑的暗夜,白光留在视网膜上的光影一时间让我看不见东西。
我闭上眼睛,残影转瞬即逝的光圈从纯黑的世界划过。在静谧的环境里我终于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让我稍感安慰的是它只是比平日快了些,规律而有力,没有逼到嗓子眼。
非要用什么来形容刚刚落下帷幕的好戏,搜刮尽我运载超负荷的大脑,也只能找到“恶战”一词。
“埃莉卡小姐?”一旁已能自己站稳的苏艾特问。
我依旧牢牢抓着苏艾特的肩膀。法庭上苏艾特是瘫倒在椅子上的,她似乎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两个律师对垒,法官不闻不问充当看客,于是法庭成了菜市口,谁的骂人技术和脸皮厚度能盖过对方,哪方就胜诉。
我只想换种方式解释为何苏艾特会被法庭上凶神恶煞的我吓哭而已。
我收回思绪,对苏艾特说:“他们不会罢休。我已经把话说绝了也只判到三年,‘不服判决提起上诉’,把事情闹大到终院,真恶心,”我指了指自己:“我难得没有胃口吃夜宵。”
我没对苏艾特说其实我一直没有胃口,这一周我的睡眠严重不足,夜里的内容除了熬夜就是做噩梦,直到下午步入法庭,我累计约70小时没有合眼。
但愿法庭上的亢奋不是所谓的回光返照,我现在只想回酒店,回我几乎没挨过的大床,我已经厌倦了让我无数次落枕的沙发,我急需一张带弹簧的床垫和一个松软的枕头,有没有被子无所谓,因为我确信爬上床后并没有时间盖它。
我很累,尽管没人看得出来。
然而就在这种时候,该死的,竟然还有人来烦我。最可恶的是我不能拿出残余的力气叫他滚远点,因为守在法院外堵我的这两个人中,有一个我一周前还差点跟他吵起来。
换个说法,一周前他大发慈悲没揍我。
“晚上好,很抱歉打扰你。”为首的棕发男子快步走上来,他应该与我同龄,可长了一张混淆年龄的娃娃脸,纵使是在夜晚,我也能看清他蓬乱碎发下的眼睛。
浅棕色的虹膜,一眼望到底的清澈,一瞬间我想起了小时候泡在池水里的枯木,那种漾着水波的干净和好看。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八成是困糊涂了,我胡想什么呢。
或许我的行为过于突兀,我瞟见他身后那个太过眨眼的男人,哦对,就是一周前让我破口大骂的黑手党高级干部,他们叫做守护者的。
他都不看我的正脸一眼,撇过头很响亮地切了一声。
不管他是不是误会了我对她Boss的态度,只是这个不加以任何掩盖的动作,忽然间让我丧失了再与其对峙的一腔热血。
这群人不值,我这么想。
“请问找我有事吗?”我先前一步挡在苏艾特前面,并在那人为手下失礼而尴尬得不知如何继续话题的时候抢白:“冒昧问一句,您是彭格列家族的首领吧。”
我用的是降调,他也没有惊讶,颔首示意后向我伸出手来:“久仰大名,埃莉卡小姐。”他对我露出一个很亲切的微笑,我握住他的手,摆出我现在最上镜的笑容:“我也是,久仰您的大名。作为蓝波的姐姐,”我用重音顿了一下,“家弟多、亏、您、照、顾了。”
就在当下,他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随即他抬起左手,我倒吸一口冷气,差点往后跌了一步。他的岚守黑着脸被他挡在身侧,我伸手按住躲在身后瑟瑟发抖的苏艾特,视线怎么也无法从他伸进外套的手上离开。彭格列年轻的首领回头低声说了一句,他才悻悻地松手。
而我已出了一身冷汗。
再怎么故作和善,他都是吃人的恶魔。那股寒意从脚底直升我的头顶。
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当即问他:“贵部没什么诚意呢。”
“是我管教不严,”他的脸色不好,“还请埃莉卡小姐见谅。”
“不敢当。”我保持着最基本的礼仪,只是我自己都感觉得出来我的口气有多不善,“二审时间定在一个月后。”
我说这话试想尽可能把到彭格列的脉,这一局我赢了,但胜利掺有太多我所鄙夷的公关手段和侥幸,下一回我不能保证胜率,所以我必须弄清潜在的最大敌人是什么态度。果然,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说:“埃莉卡小姐志在必得呢。”
“我靠这个吃饭。”我避开他的问题,想了想又说:“但这次我没有收费。我只想以姐姐的身份教育好弟弟罢了。”
——只想以姐姐的身份教育好弟弟罢了。
上帝才知道我这句“肺腑之言”里有多少真心,七年里我主动回忆波维诺家族的次数一双手就数得过来,并且我几乎没有担心过蓝波,谁都知道波维诺的少爷有一位黑暗世界权力最大的教父做保父。
而我现在清醒得意识到,我的理想主义纯属自我意淫。
彭格列十世先是微微一愣,而后叹了口气,苦笑着对我说:“真高兴蓝波有个负责的姐姐。”他将文件袋交给我:“我没有妨碍埃莉卡小姐自由的资格和权利,但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蓝波被投入监狱。”他认真地看着我,目光里有更甚于爷爷的戾气。
我接过文件袋掂量了一下,顺手把袋子扔回给他的岚守:“谢谢贵家族的好意,不过我想我并不需要。”
他大概觉得好笑,碍于面子只干笑了两声,劝我道:“是我本人的一点谢意。”
“是吗,万分感谢。”我的精神消耗已快到达极限,终于没办法再装镇静讨价还价了:“我还有事,告辞。”
来不及说完,我拽过身后的小动物迈步就走。不行了,这回真的要撑不住了,但凡熬过夜的人都知道缺乏睡眠的痛苦,而我现在能保持清醒不说胡话真是个奇迹。我脑海中已容不下什么公牛蛤蜊了,我要睡觉,老娘要睡觉!
就在我被本能驱使着一个劲往回赶时,我没有漏掉背后压低的交谈声:
“十代目,您发话便是,我会让那个自大的女人消失一阵子的——不伤她分毫。”
“都说过不行的啦……她是蓝波的姐姐,也是为他好。我们是黑手党又不是强盗,哪有说不过就动手的道理。”
“撒手不管的话蠢牛会坐牢的。走正规途径我们不一定斗得过律师界的‘毒舌’。”
“都说了不行啦……”那位教父的声音透着跟他年龄不等的无奈,“总会有办法的,先去看看蓝波吧。”
我脑子里只剩下嗡嗡声,酸痛的神经阻止我思考任何事,我完全忘了是怎么回到酒店的,也不知跟苏艾特潦草地交代了些什么便一头扎进卧室,如何爬上床的我已记不清楚,等我再睁开眼睛,已是第二天临近中午。
我迷迷糊糊地坐起来,等混乱的思绪逐渐清晰,梦中凌乱的图像和话语一点点褪去,待我真正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脱了鞋和外套,正裹在暖和的被子里。
我又愣了几秒,跌跌撞撞地滚下床,踩上拖鞋披上外衣就冲进客厅。我发誓一定是睡糊涂了才这么不顾形象,窝在沙发里看电视解闷的苏艾特惊奇地望着我,我与她对视几秒,转头噔噔噔逃回卧室,啪的一声关上木门。
“埃莉卡小姐?”我靠着门坐下来,听见苏艾特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您醒了?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摸了摸空虚到疼痛的胃,违心地告诉她我还不饿。待我把自己拾掇得有个样子,才走出卧室问苏艾特怎么跑过来了。
“是您说的呀。”小姑娘眨了眨无辜的大眼睛:“您说会有很多人来找麻烦,让我先在这里住一晚的。”
我扫了一眼放着苏艾特外衣的沙发,努力回忆昨晚的一切。我的记忆不成样子,到处是碎片和连接不起来的话语和人像。我沉默了很久,吃完苏艾特买来的披萨后,我开口问出一星期来都憋在心里的问题:“想开了吗?”
“诶?”她发了一个促音,显然没预料到我的问题。
“你想开了吗,关于‘被强奸’?”我不动声色地说:“有勇气面对生活了吗?”
说真的,我拿不准苏艾特的心理。她属于内向型,习惯把事情闷在心里任其发酵或腐烂,表面行为可能是折射内心也可能是掩盖本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的精神状态至少看起来还算稳定,这可以归结于她的出身和磨砺。即使如此,我更希望听到她本人的回答。
苏艾特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地面,仿佛那里有答案一样,她支吾了半天,才挤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单词:“还、还行吧……”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可避免地回想起多年前帕茨老师收我为徒的场景。
“我知道,你想在短时间内获得名声地位,这些我都可以教给你。你的正义感和性格注定你有成为名律师的条件。”年过半百的帕茨老师合上封皮磨破的法典,温和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埃莉卡,你是个天生的女强人,像极我年轻的时候,无所畏惧且招数毒辣,更重要的是有满腔的热血,爱憎分明。”
她停下来注视着我:“知道为什么我不介意你的家世吗?”
我摇摇头。帕茨老师继续说:“我抱着除恶扬善的赤心审判过很多黑手党,有最底层的义士,也有家族的首领。我曾以为世界上只有善人和恶人两种,黑手党更是无恶不作的恶棍。但我后来发觉这个理论太过于绝对,至少不能一概而论。有时候恶人也做善事,好人也会犯错。法律是一杆标尺,但它测量不了人心诡变。”
“人们都以为律师是用来吵架的,事实上恰恰相反,律师是劝架的。但凡闹上法庭要求以法律裁决,善恶必有一方失衡,身为律师,调停者应起到平衡的作用,而不是加剧任意一方的火焰。因此律师才坚持与不同的人打交道,知己知己,方可百战不贻。”
“……因为我对黑手党的了解比普通人更深吗?”我试探地问。
帕茨老师微微笑道:“不,不是这个原因。我也不认为你现在能理解。”
“埃莉卡,你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正的中立,不偏袒善,也不仇恨恶。我们是司法系统的一份子,抛除一切繁文缛节,‘公正’是唯一的精神所在。”
“你来捣什么乱,埃莉卡?”那时,蓝波坐在吧台边喝着果汁,看似漫不经心又万般不耐烦地对我说:“费尽心思才离开,你干嘛还要回来?”
“不为什么,”我直视他的眼睛,再也不想逃避,“只想向波维诺和你证明,公正依旧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真·男主蓝波又光荣地打了酱油。
二审路漫漫其修远兮,姐姐桑请加油。
☆、违法合作
“收手吧,埃莉卡。”
“爷爷很生气……唔啊,好吧,虽然让他生气的人是我。”
“我连苏艾特是谁都不认识,我干嘛要侮辱她,更别提……”
“她根本就不是蓝波大人我喜欢的类型好吗?”
“你怎么才肯相信我?”
“别骗人了,埃莉卡。”
“你才……不是为了什么公正呢。”
“那种说起来好听却没有任何实际用处的名头不是埃莉卡你的性格会选择的。”
“如果有枪,你就决不会选择刀子去杀人。”
“心狠手辣不是你的特点吗?”
那时他颓然地趴在吧台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倒着苦水,却连正眼都不愿看我,他只是在自言自语,而我也本可以选择不搭理他。
“埃莉卡你只是……”
“想公报私仇罢了。”
“你只是在拼命逮住所有机会,来报复你恨之入骨的黑手党罢了。”
——但不得不承认,他说对了。
熬夜的后遗症异常严重,我的全身就像泡在盐水中,骨架都在发酸发胀。等拖着一副没有知觉的身体闯进那家名叫“Principessa”的酒吧时,我第一次萌发了“只有这次不想跟任何人吵架”的念头。
“喝杯什么,小姐?”吧台边的酒保不等我开口就主动过来招呼,我望着摆满整面墙的令我眼花缭乱的酒瓶:“最便宜的。”在酒保反应的空档,我改了主意道:“白开水算钱吗?”
酒保强忍着笑道:“不算,不过小姐是第一次来吧,这杯我请吧!”
“啊……万分感谢,圣母玛利亚保佑您。”我端过杯子,坐在这间时至下午1点却依然爆满的高人气酒吧里,知识分子的神经在这吵闹的酒吧里异常不痛快。
酒保擦拭着酒杯,观察到我一脸憔悴:“这里有很多客人,人源也杂……看起来小姐是职业女性,”他扫了一眼我的西装,“来威尼斯出差吗?这个时段来有点吵哦。”
“可以算出差。我在罗马大学任教。”
“哇,来交流学习么?”
“不是。”我咬着吸管说:“我是苏艾特的代理律师,来找这的老板娘斯图亚特。”
“啪嚓”一声,玻璃杯在地上粉身碎骨。
“让我想想,”我咬着吸管道:“你接下来要对我说‘滚出去’还是‘活该’?”
“您是我们的贵客。”他捡起杯子换了副表情:“苏艾特的事情麻烦您了。”他毕恭毕敬地向我鞠了一躬。“要见老板的话,请跟我来吧。”
接着他二话不说领我上楼,狭窄阴暗的楼梯一直通向阁楼。即使多少猜得出这家酒吧的后台,酒保推开门时我依然暗地里吃了一惊。阁楼里堆放着相当多数量的器材,整间屋子拥挤不堪,正当我步履维艰时,他领我走到沙发边入座。
这里不像是酒吧老板的办公室,反倒像是什么间谍机构。我尽量忍住四处打探的念头,斯图亚特已在我面前坐下。
“初次见面,埃莉卡·波维诺小姐。在寒舍请不用客气,您随便吧。”她和气地说:“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小蓝波是我这儿的熟客。”
她根本在说废话,遗憾的是我不想接下去:“苏艾特案子的案卷里缺少了几页关键的证人证据,主法官不承认有缺页现象也不待见我,我思来想去也只能直截了当地求助于您了。”
斯图亚特莞尔一笑:“那波维诺小姐就怎么肯定我会待见您呢?这里的上面,”她指了指天花板,“上面给了我更甚于波维诺小姐的压力。”
我知道那上面不过是一座闲置的烟囱,她想表达的是这座威尼斯信息流通最快捷的站点的实际控制人,我不清楚她是否彭格列所属,但这个注册不到七年的酒吧不可能与彭格列毫无关联。或多或少,蓝波和被人做过手脚的案宗能佐证这点。
我得知道她处于何方阵营,便装出惊讶的样子:“真的吗?我还以为贵地是独立组织。”
斯图亚特的神情有轻微的浮动:“说是有所依靠,我的王,”她的手放在心口,双眸霎那间溢满精光:“她是彭格列的依附。”
我心里咯噔一下,几乎脱口而出:“你的家族被彭格列吞并了?”
斯图亚特微微一愣,脸庞上轻浮着的伪笑如融冰迅速融化。她饶有兴趣地打量我,说:“我该如何称赞你呢,小女孩?不愧是波维诺家族的长女,你没有白待18年。”
“那18年可有可无。”
面前的斯图亚特有种莫名的兴奋,我的内心却如遭到打劫的室内一片狼藉,破堤的洪水几乎眨眼间就淹没了我之前构筑的所有信心。
她所属的家族被彭格列吞并,她家族的首领在彭格列充当人质,这女人不会为了一个世代当彭格列门下走狗的波维诺养女出半分力气。她那么聪明,斯图亚特,她是那种一眼便能判定其聪慧的女人,我的智商也不低,但劝她冒着她家香火被彭格列斩尽的危险帮我只是自找无趣。
我当下已放弃了从她嘴里套线索的方案,我该说抱歉打扰您然后立刻离开去别处寻求出路,斯图亚特却俯身凑过来:“波维诺小姐,你觉得我们合作的成功几率有多少?”
“你胡说什么?”然而下一秒我立刻闭上嘴。我注视着她那张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蛋,她那浮在嘴角的隐约笑意,我似乎能看见她大脑里的思维过程,就好像一部做工复杂的怀表里无数严丝合缝的齿轮传带。每一步都有既定的步骤,每一个齿轮的卡槽都无比精密而设计严谨。我惊讶于这世上竟有跟我思考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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