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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莉卡·波维诺吗?”
此时我还没离开警|察厅,不久之前我刚跟爷爷大吵一架以表决心,所以听到语气这么冰冷的声音让我心里很不痛快。我抬眼看二话不说拦在我面前的男人,顿时心里不舒服起来。
我记得他,只是隔得很远见过一次。
三年前爷爷的八十大寿,那是我成人之后第一次回波维诺总部,虽然只是为了挤在一堆宾客里凑个完全没必要的热闹。我也不知道是怎么记住他的,或许是因为他桀骜不驯的气质,或许是因为他引得一众女宾脸红心跳的脸——但他为之工作的老板很有名气势力,不,准确地说,连爷爷也不敢冒犯。
“我是彭格列十世的岚之守护者。”他干巴巴地说,用同样冰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听说波维诺小姐接下了蠢牛的案子。”
我皱紧眉头,这下好了,连全球黑手党的龙头彭格列家族都来凑热闹了,平时怎么没见他们和意大利政府这么有效率。
“我刚刚才接下。”我说:“不知您有何贵干?”
“两个选择。”看上去就不是省油灯的男人伸出手指:“要么你撤,要么我进。”
我浑身一个激灵,话已经脱口而出:“少来多管闲事!”
他不屑地瞧了我一眼:“我现在代表彭格列,你没资格拒绝这次对话。”
我本已熄灭的怒火噌的一声飞涨,直窜到了头顶。我握紧了拳头,又怎么也挥不出去。我相信这人能用两招让我在病房躺上一个月,他是那个彭格列十世身边的人,那个亲自让蓝波成为黑手党的人身边能有什么善类。
“如果你明白情势,就不应该在我面前握紧拳头。”他看着我的眼睛,眼底是明显的挑衅。“蠢牛说你这女人挺聪明。”
我从鼻子发出冷哼,说:“如果他真的这么说过,我又怎能看着你们欺辱无辜者。”
“那丫头无辜吗?”他理所当然地说:“小小年纪就乱说话。”
“你少在这给我颠倒黑白!”
我终于坐不住了,叉腰挽袖就准备开始骂娘:“我又不领彭格列的工资,所以少仗着彭格列十世在这里逞威风!我活这么大恶心事遇见过多少你清楚吗,被法庭上的对手威胁又不是第一次了,这种低级的唬人方法拿去吓小孩子吧!”
我很久没发这么大的火了,但一想起苏艾特可怜巴巴带着泪痕的脸还有她洗得发白的衣服,再转眼看看这群为个有期徒刑便不择手段使尽下三滥招数的人,那股多年前曾出现过的恶心感又一个劲从嗓子眼泛了上来。
想吐,想逃,想甩手冲这群披着人皮的野兽吐尽我学过的脏话。
“除非你能让我失踪,用你们惯用的‘人间蒸发’抹杀我的存在,”我恶狠狠地说:“不然休想阻止我行使身为一个意大利公民和正规律师的权力。如果彭格列连一国之法也想违抗的话!”
扔下这句话,我连理都不想理他,大步朝大门走去。
就在我一往直前刚要踏出大门,那个贱男人的声音竟然又在我身后响起:
“埃莉卡·波维诺,你对自己太有信心了。”
我咬紧牙关,头也不回地冲出警察厅。
后来洪伯告诉我,在我像只螃蟹一样横冲直撞出去之后,那个惹得我火冒三丈的渣男通过电话后便飞回了西西里的巴勒莫。那里是彭格列家族的总部,蓝波一年中有一半时间待在西西里山林中的古堡里。
回去复命,我怒气冲冲地想,却不料完全错估了彭格列对此事的重视。
然而连夜赶往事发地点的我早已无暇顾及那些琐事。我知道爷爷和他的波维诺会为了救蓝波出去而动用人脉,但我果然总把事情想像得过于美好,他为了他的孙子不入狱判刑甚至求助于彭格列家族,这只能让苏艾特的败诉机率加大。
船夫已摇起了桨,我坐在贡多拉上顶着夜色前往那家酒吧。视线无目的地扫视着水城繁荣的夜景,向来精力旺盛的我却无心留恋于热闹的人群和水边弹唱。威尼斯的居民所知的不过是一起暴力案件,一周后被刊载于报纸上的也仅仅只有一个后续报道的结果。要么是罪犯被绳之以法,要么是贫穷少女不怀好意诬陷酒吧客骗取巨款被识破。
——就像以前无数的牺牲品一样。作为黑手党的过去被掩埋殆尽。
我闭上眼睛,又想起那个奶牛服的小男孩,还有那些混乱不堪的记忆。
最后想到的,是爷爷生日宴上的彭格列首领,他和蔼亲切地跟爷爷说话,身后的守护者手上却有没擦净的血痕。
我突然觉得他温和的笑脸变得虚假无比。
我摊开手掌,借着月光和远处的灯火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再次握紧时,我想有什么东西从我手里溜走了。
感觉不出,却确实有什么已离开我了。
蓝波说的那句等着瞧,就是指这些令人作呕的手段吗。
那也真太小看他的姐姐了啊。不论怎样……
“我绝不会输。”我望着威尼斯的夜空,喃喃自语道。
☆、一平到来
我把小费递给船夫后便上了岸,还没来得及循着清晰可闻的摇滚乐声走入酒吧,挎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我打开手机,屏幕上显示出50多条未接来电和20几条短信,大多数来自于律师事务所和我指教的大学,只有一条算是比较私人的——大学法学院的在读男博士生,比我大一岁本该称为学长,但职务上是我的助教,偶尔也会帮我带几节课。
“有事吗,请问?”我停在酒吧门外一条小巷的入口,朝电话那头说:“没事挂了。”
“诶诶,等等,等等嘛——埃莉卡!”
“我接了一个新案子,往后一周不回罗马了。”我靠在墙边,不知为何我的旺盛精力今天消耗得格外快。我语速极快,不想浪费一点时间:“你去负责学校那边,让那个官二代尽快把他的毕业论文写出符合一个人类的逻辑条理,列出所有的引用书目后再发到我邮箱,不然让他滚去我办公室罚抄一边《拿破仑法典》。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额……”电话那头又是一阵磨叽,我无法忍受他说一句话前在心里排练三次的慢性子,没耐心地说:“没事我挂了。”
“噢……不!我有话说!埃莉卡——”他连做两个快速深呼吸,语气中带着即将赴死的某种被逼无奈和凛然:“真主保佑你平安无事!我会为你彻夜祈祷的!!”
啪的一下,那头传来挂机的嘟嘟声。
我瞪着闪烁的手机屏幕,心中逐渐后悔起收他当助教。非常后悔。
我进入那家酒吧时有点意外,不是因为店里人罕见地稀少,也不是因为时近11点而酒吧却开始打烊。我做好了跟所有人翻脸的准备,从我七年前踏出波维诺的大门时我就准备好了。这七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所以我的工作步骤一旦脱离了以纯暴力为解决方法的路径实属罕见。
——我预先要跟酒吧老板吵的那场架,已经被吧台里那个扎双麻花辫的小女孩抢先了。
凑巧的是,这个一身白衣的亚洲少女,是我的“弟妹”。
蓝波在日本时的青梅竹马,一平没有穿她故乡中国的旗袍,她穿了一身……要我理解,除了日本传统小食打工店,我还没见过哪家服装会有这么统一而单调的风格标志。
与我脑海中仅剩的可怜印象大相径庭,一平正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挡在吧台入口,死死截住了那个年轻的女店主,她大声地反驳着什么,面色涨得通红。店主面对她的诘问只是悠悠地倚在一边,脸上挂着弧度刚好的笑容,就像一个贵妇,游刃有余而礼数周到,丝毫不见动气的样子。
我默默地站在门口,掏出手机查过往航班。果不其然,从东京到罗马,有一趟今早的航班。我转身往外走,已经没有浪费时间的必要了,我打开通讯录开始逐个翻电话。当我坐上贡多拉拨通威尼斯中院的电话时,我听见酒吧方向传来了那个叫一平女孩的怒喊:“请你凭良心说话好吗!”
“很抱歉打扰您休息,帕茨老师,我是埃莉卡·波维诺。”我把手浸在船舷外的水中,扎人的凉意瞬间让我浑身一抖。“我是今早那件未成年少女强奸案的原告方律师,您记得吧……是的,您知道……”我在水中握拳,再把手伸出漆黑的水面张开时,手心依然空若无物。“被告是我的弟弟……未来的黑手党,您若是愿意可以这么理解。”
“帕茨老师,您是要和学生一起把未来罪大恶极的杀人犯提前送进监狱为民除害,还是任由他们买通您的同事无视一国宪法将一个无辜平民的尊严权力踩在脚下呢?”
我侧耳挨着手机听筒,耳边灌满了电波和水流的声音,许久,我终于笑了出来:“合作愉快,老师。”
那之后的一晚是个不眠之夜。第二天一大早,当我吃完酒店早餐回单人房取挎包时,清洁工推着整整一车的泡面盒、废纸撞见我那一霎的惊悚表情,我也只能见怪不怪地报之一笑。
爷爷恐怕不了解,“波维诺”在黑手党内小有名气,“埃莉卡”在意大利律师界同样也是。
“人如其名。”本科毕业那年,这是时任罗马大学客座教授的意大利着名反黑女法官帕茨夫人给我的唯一评价。
我垮起满载了一夜智慧结晶的包,却在开门的下一秒有反手关门的冲动。
一平顶着可与我媲美的黑眼圈,和红肿如大枣般的双眼,以纤弱瘦小的体型堵在了我的门口。她的嘴嘟得可以挂上酱油瓶,但她不是在跟我撒娇,而是在变相示威。
我漠然地与她对视几秒,低头看手表,再次抬头时对上她墨一般的黑眸。“距离8点整还差3分钟。一平,我跟人有约了。”说着我抬脚就要往外走,一平却立刻挡在我面前,神情坚决,说:“请听听我的话吧!”
“有可能吗?”我并不想跟她浪费时间:“一平,你在无故消耗我的工作时间。你担负得起造成的损失吗?”
一平一噎,随即一把抓住我的袖子:“埃莉卡姐姐,你不能……”
“我知道。”我沉下起来,看着小丫头缺乏血色的脸蛋,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凭你对我的了解,你怎么就认定我会徇私?”
“可蓝波不是那种人,埃莉卡姐姐你不会不知道呀!”
我撇撇嘴,说:“男人退化成猴子只需要一杯酒,况且这群生活在食物链顶端的雄性生物永远管不住他们的裤子|拉链。”
“哪怕他沾了酒,我也不相信蓝波会去骚扰女孩子!”一平拽着我的胳膊不撒手,“埃莉卡姐姐就对外人口述无凭的‘事实’这么有信心吗?”
“一个女孩子被强|奸了,如果这都不算事实,那什么才能拿来当成证据?你又要如何证明,难道你有办法证实那混小子还是个处男?”
一平脸刷地红透了,她尴尬地嗫嚅几声,双手僵硬地缩了回去。
我看着她既失望又不甘心地咬着嘴唇,觉得一阵无奈。毕业那年我接过一个恶意伤人致死的案子,作为被告的家属一方开出了大价钱只为了不让一时冲动的儿子被判死刑。我告诉那时精神几近崩溃的凶手母亲,她的儿子故意杀人的事实,我的最大职能是判成死缓,如果想让律师拖延开庭捏造口供判成过失杀人最高七年j□j,还请另谋高就。
最后那个年少轻狂的青年被判无期,我的酬劳被砍掉一半。原告律师在宣判之后找到我,对我说波维诺小姐,案子情节很恶劣,但我认为你应该可以影响裁决判到有期徒刑。
我抱着厚厚的资料袋站在法院门口,沉默半晌说,您太高估我的影响力了,还有,他在狱中仍有机会得到减刑,我当然能为他的家人提供路数做一份精神问题鉴定书,或是在关键条件判断上教他如何模糊措辞。只是先生……律师拿钱办事不假,但我服务的对象从来不止我的委托人。
那个经验资历远在我之上的律师一愣,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请继续保持下去吧。不出三年,你会知道自己是对是错的。
我想起被告家属听到宣判最终结果时的表情,跟现在的一平如出一辙。
“没有别的方法吗?”她紧咬着嘴唇,带着不敢磨灭的希望仰头问我。
我暗叹一口气,对蓝波的不满又上了一个层次,稍加思虑后说:“情节并不严重,顶多判成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该罚的一定要罚,如果他主动认错再加上刑罚执行过程中积极配合,”我伸出三根手指,在一平睁大的眼睛前摇了摇:“三年内,他能重获自由。”
“一定得坐牢不可?”
我绕开她更甚一步的追问,自顾自说:“这是理想情况。如果他抵死不认罪还态度恶劣,刑期翻一番也不是没有可能。”
“姐姐!”
我摇头,表示已经没有任何退步的可能。一平看着我的眼睛止了声,过了很久,她决定好什么,深呼吸之后目光变得像以前一样坚定:“那么埃莉卡姐姐,我能做什么?”
“让开,放我出去。我已经迟到了。”说着我程式化地笑了笑,说:“我痛恨任何不礼貌行为。”
一平一愣,脱口而出:“可你跟狱寺先生吵了架。”
我微微抬眼,语气冰得令我自己吃惊:“彭格列算什么东西。”
不待一平说话,我一猫腰,快步从空隙里穿了过去:“再见。”
直到走进了电梯,我背对着逐渐闭合的电梯门,终于不再隐瞒想掐死人的强烈冲动。
“该死的彭格列,”我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连一平都要祸害么……!”
这层薄怒还未完全散去,但我从帕茨老师家中走出来时,一通威尼斯警|察厅的电话再次火上浇油。
负责该案的小组组长在电话那头阴阳怪气地说:“令弟今早已经保外就医。您要来警局撤下上诉吗,波维诺小姐?”
很显然我和蓝波的身份早已曝光,我按住心口,听见我气愤得蹦山嗓子眼的心跳。尽可能温和地在脸上摆出微笑,尽管他看不见,我说:“撤诉好迁就那个富家少爷逍遥法外,我也配当伯茨老师的学生么?”
那边无声静默,我说:“如果我没记错,苏艾特的身体检查结果早出来了。”
“处|女膜破损。”那头传来翻阅文件的哗哗声,组长的声音变得公式化:“另外全身有几处淤青和勒痕,符合她的口供。”
我沉吟片刻,问:“有男子精|液吗?”
“身体检查是昨晚做的。”他的口气压抑着不满,“本应更早的。”
我暗自想,或许政府和警方早已对黑手党家族明里暗里插手干预司法程序心生厌恶,若是一般的黑社会恐怕早已被铲除,毕竟波维诺同一般以走私和赌场起家的武力派黑手党不同,它是少有的以钻研和开发武器为生计的技术派家族,总体实力并不强。
但它是彭格列的旗下所属。
又是彭格列。我咬紧牙,说:“如果案情有任何进展,可否请及时通知我?”
“……可以。”
我道谢后挂上电话,此刻我刚好走到那家酒吧。我预想到一向溺爱孙子的爷爷不会让蓝波受太多苦,不过他动作之快和警方的软弱妥协令我着实愤怒。不过这妨碍不大,蓝波即使暂时获得自由又如何,铁证如山,我依然能让他在牢中乖乖反省三年。
但酒吧的吧台边,那个颓然坐着喝葡萄汁的身影依然让我火大——
“蓝波·波维诺。”我走上前去,毫不掩饰我的不屑和幸灾乐祸,“终于找到你了,我的弟弟。”
“是啊,你这两天一定睡得很踏实。”蓝波扬头睁开他的右眼,翡翠绿的眸子冰凉沉钝得犹如积沉数年的深潭水底,他曾经惯有的懒散已一扫无遗。“所以来喝一杯么,姐姐?”
作者有话要说:帕茨:援引自爱沙尼亚着名反黑法官梅尔莱·帕茨,该名法官在2002年曾遭受黑手党报复受重伤
法律条例皆引用中国。原因很简单,意大利文我看不懂……
☆、不服判决
扶着苏艾特走出法院时天已黑了大半,从强光的包围下脱出,面对漆黑的暗夜,白光留在视网膜上的光影一时间让我看不见东西。
我闭上眼睛,残影转瞬即逝的光圈从纯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