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一凝,随着晨起的凛冽海风,龙纹黑袍的男子昂首阔步地走来。
眼眸微转,看到了跟在嬴政居然不是李斯而是赵高,唇角的笑意更甚,盈盈地走了上去,施了一个既尊敬又不降低自己身份的理解,“月神恭候陛下多时。”
嬴政点了一下头,注视着扶桑神树的眼微微眯起,所有霸气和威严凝聚成一点,直直地落在了熠熠生辉的扶桑树上,“那,就是神树?”
“正是。”月神一弯腰。
嬴政的眼神闪烁,“为何不见神女在侧?”
月神笑道:“陛下,神女非凡人能见,她因为在桑海之滨等候陛下已被众生围观多时,心里少不了怨怼,需烦请陛下行祭祀之礼,略施薄礼,她才会现身。”
“哦?看来这个神女倒是有些脾气……”
“陛下此言差矣,但凡修神有道的人多少有些性子,这位扶桑神女掌曜日之辉,自然是有些尊贵。”月神在心里却是嗤笑一声,不过凡人,对一个仙家评头品足一会儿肯定是要被扶桑女奚落一番了。
“好吧。”嬴政手一挥,示意礼官行礼。
四周号角声起,气氛却是紧张到了极点。
海面上偶有洁白的鸟儿飞过,随着祭祀之乐翩然飞舞,只是今天这个日头怎么看都不是好征兆。
太阳已经完整地离开了水面,却没有往常那般耀眼刺目,反而灰蒙蒙的,像是被抽走了全部生气。
乐曲响到一半,本该逐渐亮起来的天空却突然黑了下去,升起的圆日停驻不动,过了一会儿竟隐隐有下沉的趋势,卯时的天空第一次被黑暗围绕,唯独海中央的金色古树仍旧散发着不熄的光辉。
音乐戛然而止,礼官们惊乍地交流着,有些人在底下猜测说这是不祥之兆,一时间人群中惶惶不安。
嬴政的脸色沉到了极点,“月神。”
蓝衣的女子不慌不忙地又是一弯腰,“陛下勿急,这是神女驾临之兆。”双目在海中央的金树上停留片刻便得知,扶桑女,根本就没在树里,然而她手上的动作确实毕恭毕敬地,朝海面上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似乎真的会有人从那边走来一般。
所有人伸长了脖子朝月神弯腰所指的方向望去,愚昧的凡人争相想要一睹神女的面容,眼巴巴地等着。
过了一会儿,海面上出现了一个漩涡,一个金色衣裙的女子缓步走来,华丽的金叶细纹布满了裙摆宛如真的扶桑枝桠蔓生其上,素白的面纱遮住了下半张脸,多余的部分和梳得整齐飘逸的灰色发丝一同朝后飘去,一双淡紫色的眸子波澜不惊,盈盈地望向岸上的嬴政。身姿摇动间,脚下步步生莲,走在波澜壮阔的海面上却如履平地,一步一步,端庄高雅地步到了祭坛上。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喘,那双淡紫色的眸子扫过的地方,一股上位者的威严自然流露,无人敢抬头与之直视。
嬴政还未表态,月神已施施然弯腰,“见过扶桑殿下。”
躲在不远处的人惊疑地看着那个在祭坛上和月神从容不迫交流的女子,面面相觑,不会有人比他们更清楚扶桑神女的容貌,这……
白衣隐藏在礁石后,对此情此景,冷冷地嘲笑一声,请不出真正的扶桑神女就找个脓包顶替,还真是符合阴阳家装腔作势的风格。白凤打量了一番那个“神女”出来的海面,没有丝毫异常,眠就在那个下面,也不知道现在的情形如何。
“神女”单手打了一个响指,夜空中出现了很多细小的萤火,照亮了一方天地,她不卑不亢地朝嬴政一点头,“始皇帝陛下。”
嬴政的眼紧紧地盯着面前这个“神女”,圣洁的装饰,半遮掩的面容让人心生遐想,忍不住频频点头,“好!好!好!”伸手就要去摘“神女”的面纱。
“神女”的眼中闪过一丝鄙夷,后退一步,避开了那只手,再次强调性质地说了一遍,“始皇帝陛下。”
嬴政似乎意识到这样确实不好,对方毕竟是个“神女 ”,咳了一声,“神女既然现身,为何不摘下面纱一见?”
紫眸中微微露出一丝不悦,一旁的月神赶忙插话,“陛下,人神有别,神有神的规矩,人也有人的法则,神的模样是不能轻易示于人前的,还请陛下见谅。”
嬴政这才放弃了让“神女”露面的想法,只是一双眸子仍旧徘徊在那素白的面纱上,显然心里并没有打消他的邪念。
潜伏在暗处的诸子百家们交头接耳议论了一阵,最后还是决定按照原定计划行事。趁着阴阳家的注意力都放在“神女”和嬴政的交流上时,一群人悄悄沉入海中,从水下靠近祭坛。
白凤不擅凫水,没有动,依旧停留在原地,按照之前所说,张良的计划就是让诸子百家深入内部靠近祭坛,伺机把嬴政困在海面上,届时外围会有项氏一族的军队和秦军交锋使援兵无暇顾及嬴政的安危,然后就能生擒嬴政或是杀了他。
如果战术运用得当,外界的秦兵不是问题,最大的问题就在于,敌人的内部,有阴阳家的存在。而偏偏有些阴阳家就算是拼上诸子百家所有人的性命也是无法阻杀的,比方说那个神秘莫测的东皇太一。眠的任务,就是解决了东皇和那些造成很大威胁的非人类东西。
白凤站得远远的,看着一阵阵水波朝突出的海面祭坛靠近,视线在秦军的队列中扫过,看到了几个阴阳家的人,却唯独不见星魂,不知为何心里有些许不妙的感觉,望着过了卯时依旧夜色沉沉的天,忐忑起来。
海底蜃楼中,眠挥剑劈开了面前的千斤石门,碎落的门板后,露出了一条狭长的通道,摸索了一下两侧厚实的铜板,看着情形就像是通往某处机密的地方,眠的眉毛一挑,好像是来对地方了。
狭小的通道正好能让两个瘦小的女子并肩前行在其中,随着她们的深入,两侧的油灯如同感应般地一排排亮起,比起之前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来得诡异,此处,有人操控。
眠脚步松了下去,大步流星地走,“看样子有人在前面等我们。”
千泷并未放下警惕,小心地跟着眠走,身后被击碎的石门碎片在莫名的力量指使下逐渐拼合在一起,片刻便复原如初,厚重的石门砰然合上,来时的路上油灯一盏接着一盏熄灭,朝自己二人的后背逼近。
“走吧,不要回头。”眠似乎察觉到了她的不安,让一个十几岁涉世未深的小女孩陪自己走这趟还真的是有些难为她了。不过好在千泷是公主出生,高贵的身份决定了她的不凡,遇到这些情形也算是镇定。
千泷一点头,拉紧了眠的衣袖,一步一步走向甬道的深处。
越是深入道路越是开阔,前方似乎有一束纯净的自然光,在这黑暗的海底实为难得,或者说是稀奇。只是,待她走进,脸色瞬时铁青一片,这束光,温暖如春日,竟然是一颗放置在水晶平台上活生生跳动的心脏,这颗心脏,她怎么也不会忘。
那是萧瑟的心脏。
没有鲜血流淌,纯洁无暇,暖黄的光芒洒在身上,如同洒在心上一样,只是眠却能察觉出,那颗曾经艳烈无比的心脏,此刻却已经被掏空了所有的内容物,只留下了一个薄薄的壳,毫无灵气。
拳头紧紧地攥起,眠的嘴唇被咬得煞白,东皇太一居然把她们鹓鶵的心脏抽干了之后拿来照明用,真的是……该千刀万剐。
“你看起来好像很生气。”少年轻佻的话语从上方的台阶上走了下来,蓝色的华袍拂过光滑的地面,在那黄丽的光芒下显得有些光彩。
呵,罪人的光彩么?眠表情冰冷地走了上去,“我只问一人,东皇太一何在?”
作者有话要说:
☆、44 凰心凤命
“东皇阁下……不在此处。”星魂的回答出乎意料,眠和千泷皆是一惊。
不在?眠的眼神快速掠过四周的陈设,可是她的感觉告诉她就是有着这么一丝若有若无的烛龙气息,即便微弱,依然存在。“哦?那他在哪里?”即便对手是一个修行尚不足的小孩,眠依然没觉得轻松多少。
“东皇阁下行踪缥缈,不是我等所能窥探的,在下又如何得知?”星魂一步步走了下来,停在了浅浅发光的水晶台边,“说来这凰女之心也真是怪异,明明已经失去了全部的先天灵力,竟仍能在这深海巨蜃的体内发出如此光芒,难道这就是那些人说的,长明灯下守长生?”
眠冷冰冰地看着星魂,“修炼不足的人,尽做些白日梦,逞逞口舌之能。”
星魂也不在意眠言语中的讥讽,“东皇阁下命我守在此处,接待驾临的凰女,为的就是能把这盏长明灯交换给尊贵的来客,哪里是逞口舌之能?”说着伸手就挥出气腕将安放在水晶平台上的干涸心脏托起,朝眠走过来。
眠的脸色匆匆一变,那是萧瑟的心,如果能拿回来……可是烛阴把这个还给她作甚,他不是会做出这种事的人。对他来说,吸干了的心脏就应该被当做垃圾一样丢弃,但事实居然是他要把这个还给自己,故意的么?
星魂一步步靠近,脸上的笑意越发莫测起来,视线在眠的身上打量了一圈,最后落到了千泷的身上,轻笑一声,引得后者退出去一步。
眠一皱眉,甩手在她和星魂之间的地面上劈出一道深深的沟壑,指节轻勾,已然把星魂手中的东西抢了过来。稍作检查,知道是真正的鹓鶵之心,便安然收入掌心,冷眼直视星魂。
两股阴冷的气息顺着海流从上方涌了进来,在星魂身后凝成人形,愤怒的视线直直地刺向对面的人。
看来湘君湘夫人已经恢复追上来和星魂汇合了,“这偌大的蜃楼,怎么就只有你们几个?”即便表面上说起来的话平淡无奇,心里却十分纳闷,月神和云中君应该是按自己估计的那样留在嬴政身边,湘君二人是东皇太一的随身长老,而大少司命一贯以来都是和星魂一起行动的,如今却不在此处,她现在亟需一个人来告诉她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个人,马上就来到了。
一身黑色的长袍从适才星魂走下的阶梯上一步一步走下,熟悉的面罩遮住了脸,一切的感应都来源于那身睥睨的黑袍之下。
眠的呼吸像是被攫住了一般,双目无端刺痛,直觉告诉自己有哪里不对,但是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黑袍人缓步走下,站在星魂和湘君湘夫人身后,一言不发。星魂微微一笑,火焰状的蓝纹尤为妖异,转身走到了黑袍人面前,对着眠说:“你是不是很好奇,为何你耗费了那么多的力气到达这里却未曾见到苍龙七宿存在的痕迹,那么它们……到底在哪里呢?”
眠攥紧了拳,星魂所说的,正是她之前心中一直怀疑的,根据预先得到的情报,海底的龙穴是在苍龙七宿的构建下后期人为塑造起来的,而真正下来之后她却发现和自己预计的完全不同,有一种狠狠地被别人摆了一道的感觉,心中虽说气恼,却也忍住没有发作。而今东皇太一就在自己眼前,竟生不出半丝杀意,这又是为何!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傅于天。蔼蔼王多吉人,维君子命,媚于庶人。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沉重的声音传来,却是在低吟一首《卷阿》。
眠的表情呆愣,星魂在一瞬间挥出气刃撕裂了黑色的外袍,露出底下一个伛偻的老人来,“南公,来见见你的主子吧……”
千泷的瞳孔一缩,她看到那身黑袍褪去之后,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双手被缚在身后,胸前□□的地方竟有一片瓦盆大小的金鳞生生地印在上面,耳畔是眠几乎咬牙切齿的声音,“你们居然在我凤凰祭司的身上印下烛龙之鳞!!!”
碧落燃起熊熊火光,妖冶的紫色终于忍受不住窜出银色剑身,看着此时目眦欲裂的眠,龙凤如同水火,相生相克,南公本就年迈,哪受得起如此的力量在体内碰撞。
“南公,不和你的主子再多说几句么……”星魂的笑容自从那一袭紫衣出现之后更加浓厚。
眠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以为的烛龙之力都是因为有人在南公的身上刻下了烛龙之鳞,冷笑一声:“他可真舍得自己的一片心鳞,五百年修为,说不要就不要了。”
“不敢不敢,东皇阁下自从得到鹓鶵之心后实力自然是大增,区区五百年的功力不足挂齿,何况,在得到了你以后,别说五百年,就算三千年的修为也能一瞬间补回来。”星魂的言语成功地起到了作用,他看到那个素来平静的女子眼中,寂静地沸腾着深沉的怒火,笑道:“看来我们成功把你惹火了。”
“魅,回来。”眠的话语骤降了好几度,碧落横在身前,银色的光芒把整个空间照得透亮。
紫魅如冰刀一样的眼在笑得刺目的少年身上掠过,融进了碧落,瞬时眠的周围大放异彩,险些让人失去了视力。
千泷,我去解决了他们三个,你趁机去把南公救出来并带他走。眠密语交待了几句,挥剑直上,剑势如虹,正面对上了阴阳家的三人。
千泷看着和他们缠斗在一起的眠,深吸一口气,飘掠至被禁锢住的南公身边,蓝色火苗烧去背后的绑绳,一手扶着苍老的身体,手掌覆上胸前巨大的金鳞,却被制止。她回头,瞥见另一身墨色,眼神里流出疑惑,之前他都跑去哪里了。
“你取不下来的,何况,取下来,他就死了。”黑色的手指在金鳞的表面一划,老人顿时闷哼一声,鲜血溢出唇角,“你看,鳞片已经跟他的肉长在一起了,怎么做都是无济于事。”
“那怎么办?”千泷焦急地看着意识混沌的老人。
“生死由命。”四个字,世间最无助的词语。
南公咳嗽了几下,“不用管我了,你们速速离开这里,去救人。”
墨鸦的眉头微微皱起,“救谁?”
干涸的唇角里吐出一个名字,落在墨鸦耳朵里如同炸雷,思维停滞片刻便抽出黑羽而上,直身飞向和星魂等人周旋的眠,把她一推,“你快些上岸!”
“怎么回事?”突然出现的墨鸦在眠的眼前一晃,便将她推出了战局。
“烛龙不在此处,白凤留在岸上有危险。”
眠的眉心一跳,眼角的刺痛仿佛能流出血来,看着那头朝自己微微点头的南公,在他的嘴唇挪动见,一句话完整地映现在了自己脑海,脸色终于煞白。
世上有凰鸟之心的,还有一人。
几千年前,洪荒焦灼的土地上,曾有一个白衣白发的女子为了挽回无辜少年的性命,亲手交出了自己所有修为凝聚成的内丹,为其换心。
圣灵聚集的云邸天境中,白气围绕的往生池边,曾有一携带千年凰女之心的少年被人推入轮回,一世又一世地转世,心仍在,少年还在。
那个少年,叫白凤,凰心凤命。
如果东皇太一取出了白凤的心,效果和取出眠的心没有差异……
而此刻岸上,白凤尚未明白自己已经身处一个局,仍旧保持着隔岸观火的模样,看着诸子百家的人行动。
身后的树丛窸窣作响,眼角的余光一瞥,然后又把头转了回去,他现在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这个男人,只能当是往常一样,沉默不语。
白发凛然,却是直直地朝着白凤走来,身后妖娆红衣紧随,一双媚眼看着他,“怎么,是从哪儿带来的伤,看着好惨啊……”
白凤哼了一声,懒得回答,右手环着自己尚未复原的左手,赤练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女人,心口不一,他早就习惯了冷嘲热讽,即便偶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