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宁,你生而尊贵,衣食无忧,万事遂心,你所忧虑的,可能也只是今天究竟穿哪件衣裳,明天戴哪朵珠花,你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壮志未酬是怎样一种感觉。”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数十年寒窗苦读,不是为了去一个偏僻乡村做一个七品县令的。你可以说我是为了荣华富贵,也可以说我良心尽丧,这些都对,毕竟这是我自己选的路,谁也没有逼我。”
赵宁握了握杯子,原本想好的说辞被陈世美的这番话冲击得烟消云散。
陈世美说的不错,她不懂壮志未酬,也不知寒窗苦读十数年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她上辈子与这辈子最大的纠结也只是展昭不喜欢她,与陈世美的壮志未酬投效无门相比,显得矫情而又小家子气。
可她还是低喃了一句:“所以,你就抛弃了秦香莲母子三人。”
陈世美摇头,道:“我曾托人送了她不少银钱,足够她余生衣食无忧。郡主,你没吃过苦,不知道银钱对老百姓是多么的重要。”
“你托人给她的,是不是还有一纸休书?”赵宁问。
陈世美点点头,眼里有些挣扎,最终他垂下了眼睑,低头看着拇指上那翠色的扳指。
那扳指是赵安给他带上的,价值不菲,温润通透。
一如驸马爷的身份,尊贵无比。
每隔几年都会出新科状元,在这个掉下一块砖都能砸到一个贵人的东京城,状元实在太多太多,哪怕你学识再怎么渊博,也要从入不得金銮殿的六品小官开始做起,一点一点往上爬。
但驸马爷不同。
本朝只有一个公主,所以也只会有一个驸马爷。
“是的。”他道。
“太师亲眼看着我写好休书,亲自派人送了过去。”
陈世美闭上了眼,中指揉着太阳穴,深呼吸几口气,像是认了命:“是我负了她,她告我,我认。”
“只是这饿死父母、停妻再娶、残害子嗣的罪名,我担不起。”
“我何时高中的状元,满朝文武可以作证,沧州饥荒,乃是在我高中状元之前。那时我身无分文,若非郡主,只怕我也饿死在这东京街头。”
陈世美陷入了回忆,双目紧闭,痛苦之色一览无余。
那时的陈世美是落魄的,因银钱不够,被客栈的人撵了出来,背着书篓,又冷又饿,哆哆嗦嗦地游荡在东京街口。
赵宁从宫中回王府的途中,凤撵之上看到了一脸菜色却不失儒雅的他,叫南星去问他是不是赶考的举子,给了他银钱,让他安心读书,以图将来报效国家。
那时的他一身风骨,衣着贫寒但双目朗朗,任谁见了都会赞一句好气度,好皮囊。
赵安会喜欢上他,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停妻再娶,此事庞太师可以作证,郡主若是不信,可去问庞太师。至于残害子嗣,世美更是不敢去认。”
“世美不才,但也是自幼读圣贤之书,习孔孟之道,怎会做出如此禽兽不如之事?”
陈世美睁开了眼,看着赵宁,他的目光温润,纵是心里有气,眸里也是温和如水的。
他问:“郡主口口声声称世美停妻再娶残害子嗣,不知可有证据?”
赵宁沉默了。
上一世,开封府龙头铡下,陈世美尸首分离,追其原因,便是欺君罔上、饿死父母、停妻再娶、残害子嗣的四大罪名。
包拯一生清廉,刚正不阿,绝不会胡乱捏造罪名,更不会滥杀无辜之人。
怎么到了这一世,这些罪名完全跟他沾不上边?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赵宁虽然不是很信陈世美的话,但见他面容不似作伪,心里不禁有了疑惑。
赵宁想了半晌,问道:“秦香莲一踏进沧州地界,便被发配边疆,险些又遭人灭口,若非展昭相救,她早已命丧黄泉。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有谁会对她狠下杀手?”
“有人要杀她灭口?”
陈世美险些握不住杯子,脸上一派慌乱。
赵宁不禁起疑:“你做了什么?”
陈世美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底一片清明,他看着赵宁,低声道:“阿宁,你信不信我,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她。”
赵宁站了起来,看着陈世美的的目光满是探究,问:“你没有想要杀她,那是。。。那是怎么一回事?陈世美,她可是你发妻!”
陈世美有些六神无主,他也跟着站起来,想去拉赵宁的袖子,道:“阿宁,我可以跟你去跟庞太师对质,我。。。我只是休了她,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
赵宁躲了过去,陈世美抓了个空。
赵宁问:“你的意思是,庞太师下的手?这怎么可能,庞太师更是跟她无冤无仇,他纵然有心撮合你与皇姐,也不敢下此狠手。”
陈世美摇摇头,说:“不是太师,太师虽然以权压人,但不是心狠手辣之辈。”
“那会是谁?”赵宁疑惑道。
略一思索,赵宁又问:“你敢不敢去开封府跟秦香莲当庭对质?”
陈世美一怔,眼里的目光变了变,道:“我是不会去的。”
“我若去跟她当堂对质,将公主置于何地?”
提起赵安,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口气也软了三分,道:“阿宁,我是真心喜欢公主的,恨不得将一切好的东西都给她,你若是喜欢一个人,便会懂我的感觉。”
赵宁的目光暗了暗。
陈世美继续说道:“我娶香莲,乃是父母之命,她孝顺父母,抚育儿女,我很感激她,但。。。”
陈世美顿了顿,似乎不知该如何说下去,过了许久,才艰难说道:“此生若非遇到了公主,或许我会跟她继续相处下去,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但是,我偏偏遇到了公主。”
“我无法再将就下去。”
“给她银钱,安顿她的余生。。。”
“将就?”赵宁打断了他的话,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秦香莲为你生儿育女赡养父母,含辛茹苦数十年,你却用将就来形容这十年夫妻感情?”
陈世美低下了头,挣扎的神色藏在眼底,道:“是我负了她。”
“不要再说了。”
秦香莲无疑是爱陈世美的,若是不然,这数年岁月何其难捱,然而可悲的是,她的一腔深情,最终换来的是陈世美的一句将就。
她若是知道了,怕是比死还难受。
陈世美与秦香莲相处多年,自然了解她的脾气秉性,又对她心中有愧,故而不敢与她当庭对质。
而赵安呢?一国公主,又该如何去面对陈世美的发妻与一双儿女?
是忍气吞声附小做低认秦香莲为大?还是硬下心肠以皇权压人?
这场爱情博弈里,没有一人是赢家。
“皇姐呢?我要去找皇姐。”
赵安一头乱麻,甚至开始自责,若不是她当初执意替赵安打抱不平,又怎会出现这种状况?
若她没有救秦香莲,没有让秦香莲献歌,是不是结局就不会是这样?
可秦香莲的事情总有暴漏的一天。
上一世,没有她,秦香莲依旧找到了开封府,状告陈世美。
陈世美尸首分离,赵安也死,秦香莲是郁郁而终,还是返回了乡里,她不知道。
陈世美看着赵宁的目光有些悲悯。
她被人保护的太好,不知人间疾苦,也不识人心险恶,她比公主还要单纯三分,莽莽撞撞地想要帮公主讨回公道,却不知公主哪怕知道他有妻小,也是愿意嫁给他的。
“郡主,公主病了,不想见人。”陈世美道。
“原来皇姐不想见我啊。”
赵宁失落地笑了笑,南星扶着她的手,道:“郡主,咱们走吧。”
日头隐入了云层,东京的天气开始一片雾气蒙蒙。
赵宁的凤撵行驶在东京的大街上,侍卫披甲开路,满街寂静无声。
赵宁握了握手里的帕子,神情从迷茫一点一点变得坚毅,她对南星说:“我想去见展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日夏小天使的地雷!
以及感谢水煮鱼的营养液,爱你们~
陈世美抛妻弃子,渣男的形象没得洗
秦香莲痴,公主傻,郡主,呃,说好听点是天真,说难听点也是傻
写到她,就想起了曾经脑子缺根线的自己
有时候心怀赤子之心,未必是一件好事
但是蠢作者还是想特别矫情的说一句
知世故而不世故,才是最大的善良
阿宁在慢慢学习,我也一样
希望多年以后,我能一脸坦荡的说
我初心不改,仍以赤子之心待人待世界
第12章 欢喜
凤撵回到王府,赵宁却没有回到王府。
她彼时被南星带到一个墙头上,双手抱着南星的腰,一动也不敢动。
连眼都不敢去睁开,说话的声音都是抖的:“南。。南南星,我。。。我怕。”
南星诧异:“郡主,你怕个啥?展昭就在下面,你睁开眼睛瞧瞧。”
南星拍拍赵宁,指着院子里一脸疑惑抬头看她二人的展昭说道。
“喏,人就在那呢。”
赵宁眼睛睁开一条缝,恍惚间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然后又赶紧闭上了眼,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凤头鞋踩在瓦上哗哗地响。
屋内王朝马汉张龙赵虎一脸疑惑,手掌悄悄按上了刀柄。
展昭曲拳轻咳,对着屋里的人道:“展某故交。”
八贤王独女翻墙爬瓦这种有损国威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太多人知道的好。
四庭柱松了刀。
公孙策提笔与包拯继续商议着案情进展。
展昭提气,跃上屋顶。
赵宁整个人埋在南星怀里,双手还紧紧抓着南星的胳膊。
展昭皱眉,问:“郡主怎么不从大门过来?”
南星答:“王爷不让郡主瞎逛。”
展昭自动忽略了开封府属于瞎逛这个范围,看向赵宁,问道:“郡主有事找展某?”
“我。。。我有话问你。”
赵宁答道。
她见过陈世美一身布衣风骨峭峻的样子,也见过他紫袍玉带苦苦哀求的样子。
荣华富贵迷人眼,能保持初心的又有几人?
赵宁眼睛依旧不敢睁开,伸出了一只手,哆哆嗦嗦在空中虚抓,展昭见状递上了剑鞘,赵宁握着剑鞘,稍定心神,把脸扭了过来,眼睛却还是紧闭着,皱着眉,问展昭:“展护卫,如果皇兄说,你不娶我,就。。。”
说到这,脸上一红,小手将剑鞘握得更紧了,连忙解释道:“我是说如果。”
展昭莞尔:“恩,如果。”
“如果你不娶我,就不让你当官了,你会怎么做?如果你娶我,就。。。就叫你飞黄腾达。”
赵宁越说越没有底气。
耀武楼前,展昭从江湖初入官场,是不愿娶她的,可当他见识到官威压人只手遮天的权势之后,会不会改变初衷?
她曾在书上读过,关于男儿的报复,书上说,大丈夫当提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展昭也是有报复的,他跟随包拯,便是想要为国为民做事的。
“郡主此番前来,便是要问这件事吗?”
展昭不禁笑了,目光里有些无奈。
赵宁忙点了点头,又不敢动作太大,怕跌下屋顶,又往南星怀里钻了钻。
赵宁小声道:“展护卫,我希望。。。你能如实回答我。”
她闭着眼,小脸通红,耳垂也跟着红了起来。
展昭轻笑:“展某乃江湖中人,是身居高位也好,平头布衣也罢,于展某来说,并无差距。展某投身朝堂,只因折服与包大人的作为,包大人一日为官,展某便穿一日这官服,包大人辞官归田,展某亦回归江湖。”
“不知这个答案,郡主满意还是不满意?”
春风吹来,赵宁额前缨络随着她的鬓发飞舞,她的脸又红了三分。
像是欣喜,又有着一些失落:“我就知道。”
展昭忽然就闹不懂这个小郡主在想些什么了。
“好啦,我的问题问完了。”
赵宁吸了吸鼻子,声音低低的:“展护卫,陈世美说,他迎娶皇姐之前,曾当着庞太师的面写过休书,休书是庞太师的人送往沧州的,他还说,截杀秦香莲的事情不是他做的。”
赵安一连避了她几日,意思再明显不过,她若是再执意插手此事,便是不识好歹了。
将此事告知展昭,由开封府去决断,若此事不是陈世美所为,也算还他一个清白,若是不是,包拯自会还秦香莲一个公道。
“展护卫,我怀疑这里面有猫腻,你好好与包大人分说清楚。若。。。若需要我出面找庞太师,你去王府找我,我。。。我跟你过去。”
展昭点了点头,觉得面前的小郡主有些异常,但又说不出是哪点不对劲。
“我走啦,展护卫,你要好好保重。”
展昭目送南星携赵宁远去。
空气里淡淡的熏香渐渐散去,展昭陷入了沉思。
郡主,很热吗?
手心一直出汗?
连带着他的剑鞘都给握出了一个水印子。
赵宁回到王府,派人去庞太师府里打听虚实。
安置好一切后,想起展昭说的话,忍不住嘤嘤哭出声。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展昭都不会娶她的。
展昭与陈世美不一样,展昭喜欢的是肆意天下,仗剑天涯,而不是琼楼玉宇里的诗酒花茶。
南星看了半日,出声安慰道:“郡主,你伤心个啥?展昭他,以前喜欢的也不是你这一款啊。”
赵宁哭得更厉害了。
南星闭嘴不说话了。
天色近黄昏,赵宁才抬起哭肿的眼,抽抽搭搭地问:“你说,展昭他喜欢什么样子的?”
南星想了一会儿,道:“大概是我这样的吧。”
赵宁登时气结,决定不搭理她了。
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
岁月的流逝不会因个人的得失而停滞。
时间滴滴答答,太阳探出云头,雾气消失不在,转眼又是一个黎明。
赵宁拧着帕子,一顿早饭吃了将近一个钟头,最后她抬起脸,鼓起勇气向南星说道:“你能不能教我武功?”
南星万年恒古不变的冰块脸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捧着碗,艰难地将米饭咽在肚子里,上下打量赵宁一眼,义无反顾地摇摇头。
赵宁气鼓鼓地看着南星,问:“你果真不教?”
南星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赵宁垂下眼睑,从盒子里缓缓掏出一物。
南星的眼睛瞬间就直了。
那是一块嫣红色的玫瑰酥,小小的一块,边上泛着金黄色的光。
南星的喉咙动了动。
这是宫中庞妃处的玫瑰酥,旁人做的总也没她宫里的好吃,入口即化,香糯可口。
赵宁道:“十块。”
南星道:“一百块。”
赵宁又道:“二十块。”
南星不为所动:“一百块。”
赵宁循循善诱:“你好歹为我着想一下,庞妃那么受宠,我总不能把她宫里当做我的小厨房。”
南星想了想,退让了一步:“好吧,五十块。”
“成交!”
清晨的阳光照射万物,露珠从花瓣上慢慢滑落,直至消失不见。
三月正是百花争艳之时,院中的各色花朵争相邀宠,春风拂过,落了一地的花红。
楠竹亭上,镶嵌着各色珠玉宝石,阳光照在上面,反射着各色霞光。
亭上悬挂的丁香色的纱幔被风吹起,瑞兽里吐出袅袅的熏香。
檀香如云雾般绕绕,越发将眼前的景致衬得如梦似幻起来。
这种环境下,女子纤纤素手,或拨琴,或反弹琵琶,眉间轻蹙,曲诉离殇,都是帧桢页页美轮美奂足够入画的。
展昭偏偏看到的是,赵宁一身浅色儒裙,眉间未贴花细,身体抖得像糠筛一般,哆哆嗦嗦在扎着马步。
而她的侍女南星,斜躺在软椅上,一手拿着点心往嘴里喂,一手拿着戒尺,时不时地压一下她的肩膀。
画面冲击太大,展昭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还是赵宁眼睛半眯半睁间,看到了那抹红色的身影,然后脚下一个不稳,与一地花红来了个亲密接触。
展昭:“。。。”
展昭走了过去。
许是感觉到太过丢脸,赵宁背对着他,声音闷闷的:“展护卫怎么得空过来了?”
“自然是奉命而来。。。”
话题一转,却问:“郡主这是?”
赵宁没说话,南星替她回答了:“学武。”
展昭到底是个厚道人,没有笑出声,他勾了勾嘴角,说:“郡主金枝玉叶,何苦受这个罪?”
赵宁揉弄着衣角,脸上发烫。
她欢喜展昭来找她,可是,这么丢脸的时候,她是不欢喜的!
赵宁低着头,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喜欢,我偏要受这个罪。”
展昭轻笑。
养在四角天空下锦衣玉食的小郡主,能找到的乐趣实在寥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