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完两眼之后,杜宇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刺客的面容看着有些熟悉。
赵爵自营帐中走出,负手而立,身上披的大氅翻飞,对杜宇道:“留活口。”
赵爵面容冷峻,杜宇瞬间便发觉刺客那莫名的熟悉感来自哪里了。
杜宇手上一个哆嗦,一个不查,就被刺客的长剑削去了半缕头发,剑气太盛,连带着她脸上也被划出一道血丝。
杜宇抬头,南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张脸与她记忆里的母亲有几分相似,南星微微一惊,动作就慢了一瞬。
杜宇手里的红绫就趁机缠住了南星的手腕,稍稍用力,南星手里的长剑脱手,入雪半寸,剑身仍在晃动,剑穗随着寒风飘荡在空中。
南星声音一哑,脱口而出:“娘。。。”
杜宇手中红绫搅动,将南星双手反绑在身后,然后红绫一扯,把南星扯到自己身边,避开了周围人尚未来得及收剑的剑刃。
杜宇眉毛一挑,道:“本姑娘年轻着呢,叫什么娘!”
南星知自己认错人了,双手微微活动,那红绫却将她绑得更紧了。
南星又扫了一眼绑着自己双手的杜宇,她发觉南星的挣扎,将红绫略松了一点。
赵爵转身回了营帐,杜宇推了一把南星,跟着他走了进去。
帐篷里烧着火炉,比外面风霜大作暖和许多。
南星身体站得笔直,看着一旁的杜宇,杜宇和她娘长的太像了,无怪乎她刚才会认错。
赵爵扫了一眼南星,她的目光还在杜宇身上停留,赵爵自然明白南星一直盯着杜宇看的原因。
杜宇和竹叶青很像,尤其在不说话的时候,那略显冷漠的表情,以及那眉目里的倔强,实在太像了。
像到赵爵几乎觉得,竹叶青还没死。
但当杜宇开口时,便打破了那抹假象。
杜宇一向是爱笑的,眉毛微挑,眼睛半眯,笑容里总有几分的戏虐与不屑。
赵爵半垂着眉眼,淡淡道:“你来做什么?”
听到赵爵低沉的声音响起,南星才从杜宇身上收回了目光,看向坐在椅子上的赵爵。
赵爵的模样比她上次见他时变化了许多,气质也更为阴鸷沉默,正当壮年的年龄,鬓发却白了大半,无端地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沧桑感。
他的目光更为幽深,一眼望不到底,他明明在看着南星,南星却从他眸子找不到自己的身影。
他的目光由上至下,淡淡地在南星身上扫了一眼,南星只觉得那冰冷的目光像外面肆虐的风霜一般,能将人冻成块。
南星打了个冷战,被绑着的双手不自然地扭动着。
杜宇收了红绫。
南星活动着被勒得有点红的手腕,道:“我来找你要阿宁的解药。”
“没有。”
赵爵淡淡道。
赵爵的回答南星一点也不意外,赵宁是赵爵牵扯狄青的棋子,他才不会轻易把解药给她。
所以南星在赵爵话音刚落的那一瞬,身体便飞了过去,纤细的手腕快如闪电,与赵爵过着招。
杜宇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摇摇晃晃,眯着眼,瞧着打成一团的父女二人。
杜宇喝了一口茶,南星与赵爵的战斗分出了胜负。
南星手掌牢牢钳住赵爵的脖子,膝盖压着他的胸口。
南星道:“解药。”
赵爵瞥了她一眼,漠然道:“没有。”
南星微微用力,赵爵苍白的脸上便浮现一抹因气息不顺而导致的红晕。
“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南星手腕用力,赵爵止不住喘息起来,瞳孔骤然收缩,目光一冷,手掌瞬间伸出,捏住南星的胳膊,将她往空中一甩,余光撇到她紧紧抿着的唇角,赵爵目光微暗,手上收了力气。
南星在空中打了一个滚,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向赵爵,赵爵也正在看向她。
南星的长相一点也不像竹叶青,但那神情里的淡漠,眉眼里的倔强,让赵爵又想起了那个死了十年的竹叶青。
赵爵淡淡道:“孤王只有你一个孩子,你若肯留下来,孤王称帝之后,封你为皇太女。”
“现在想起来让我给你传宗接代了?”
南星嘲道:“我不姓赵。”
赵爵道:“你若留下来,孤王便将解药给你。”
南星眉头一动,不假思索道:“好。”
赵爵没有想到她答的这么干脆,端着茶杯的手停了一瞬,抬眉看着南星。
十七八岁的年龄,韶华正好,怎样看都是好看的,只是那双眸子里,缺少点这个年龄应有的,女孩子的灵动与娇俏,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赵爵收回了目光,道:“带她下去。”
南星道:“解药什么时候给我?”
南星的话音刚落,杜宇便把她拉出了营帐。
鹅毛大雪扑面而来,杜宇道:“放心吧,寿宁公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杜宇把南星带回了自己的营帐,叫人做了东京城口味的饭菜。
南星夹了一口菜,抬头便瞧见了杜宇肩膀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鲜血染红了。
南星问:“你受伤了?”
南星本不是个话多的人,但对于这个与自己母亲长相相似的女子,南星总是忍不住想与她多说几句话。
“恩。”
杜宇头也不抬,喝了一杯酒。
辛辣的酒水入喉,她舒服地眯上了眼。
“谁伤的你?”
“你/娘的姘头。”
南星:“。。。”
杜宇又喝一杯酒,道:“我去给你找解药,你就在这呆着,哪也不要去。”
杜宇说完这句话,也不等南星回答,掀帘出了帐篷。
冷风灌入营帐,南星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
赵爵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不信,但不信也没有办法,她不是赵爵的对手,只能跟赵爵虚与委蛇,趁机从他手里弄到解药。
她不能跟赵爵硬拼,赵爵身边还有个武功深不可测的杜宇。
想到杜宇,南星往帘子处瞧了一眼。
赵爵说的话,她是一个字也不相信,但杜宇说的话,她却是相信的。
她也说不出这个什么原因,大概是杜宇在打斗是手下留情了,又或者是杜宇那张脸跟她母亲是在太相。
她母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她真的很想念她的母亲。
南星看了一会儿,收回了目光,低头吃菜。
菜色是东京城的菜色,味道却差了一些。
正这样想着,帐篷的帘子突然被掀起来,闪进一个白色的身影,南星手里的筷子就掉在了地上。
南星与那抹白色大眼瞪小眼半天,期期艾艾道:“你。。。你怎么来了?”
她来找赵爵的事情,白玉堂是怎么知晓的?
白玉堂是来救她的吗?
心里这样想着,南星问出了口:“你来救我的?”
白玉堂扫了一眼满桌子的美酒与美菜,皱了皱眉,道:“不是。”
“哦。”
南星坐了下来,心情有些失落。
“白某前来刺杀赵爵。”
白玉堂看了一眼南星,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危在旦夕需要人拯救的类型。
他劫过无数个大牢,救过无数个被关押的人,从来没见过这么优哉游哉的人质。
白玉堂话音刚落,握着剑的手掌一紧,来不及与南星说明原因,便躲入了帐篷深处。
杜宇掀帘进来了。
杜宇手里拿着一个白瓷瓶,往白玉堂藏身的地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南星呼吸一滞,以为杜宇发觉了白玉堂的存在。
杜宇只扫了一眼,便收了目光,扬了扬手里的东西,道:“解药拿到了,我送你回东京城。”
南星伸手去接,杜宇却将手一缩,南星扑了个空。
南星见她不松手,便道:“赵爵肯放我走?”
“不肯。”
“那你。。。”
南星看了杜宇一会儿,迟疑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你娘是我姐。”
南星呼吸乱了一瞬,杜宇道:“我们天黑就出发。”
南星心脏碰碰狂跳,怪不得杜宇与她娘长得那么相似,原来是一家人。
杜宇坐了下来,又饮了一杯酒,一杯复一杯,她像是不会醉一般,将那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看到最后,南星道:“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
杜宇瞟了一眼南星,道:“你才多大,懂什么痛快不痛快。”
南星挠挠头,想了一会儿,道:“我娘快死的那一段时间,也天天这样喝酒。”
杜宇挑眉,似笑非笑:“你在咒我死?”
“也不全是。”
南星看了一眼杜宇,道:“我娘要是知道你活成了这样,八成是希望你下去陪她的。”
杜宇没再接话,又问兵士要了一壶酒。
这壶酒喝完,杜宇将酒壶随手一扔,又叫了兵士进来。
兵士一进门便道:“军师,您可不能再喝了,您身上还有着伤呢。。。”
话未说完,就被杜宇一个手刀打晕了。
杜宇兵士的衣服剥了仍给南星,道:“换上衣服,现在出发。”
南星换好衣服跟着杜宇出来,一路上听着兵士们跟杜宇打着招呼,杜宇笑着回应。
骏马早已备好,杜宇一扬马鞭,带着南星消失在夜幕里。
赵爵的大军离东京城并不太远,到了城楼下,城门紧闭,二人便运起轻功上了城楼。
南星向杜宇伸出手,道:“送到这里就行了,你回去吧。”
杜宇眉毛一挑,道:“你知道解药怎么用吗?”
说完也不等南星回答,身子向八贤王府邸飞去。
南星只好跟着她去找赵宁。
南星还未走进屋里,便听到赵宁剧烈的咳嗽声音,南星眉头紧锁,大步进了屋。
赵宁屋子里的地龙烧得暖暖的,侍女来往不绝,见南星带了一个人进来,便垂眸退下。
南星坐在赵宁床畔,道:“我给你找来解药了。”
赵宁的小脸咳得通红,好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赵爵。。。没拿你怎样吧?”
南星摇摇头,指着屋里的杜宇,道:“她有解药。”
杜宇站在鎏金瑞兽旁,眯眼吸了一口檀香,神情极为享受。
吸完一口气后,她袖里红绫翻滚,灭了檀香。
赵宁一怔,瞬间便明白了。
杜宇走了过来,将瓷瓶交给南星,道:“一日一次,吃个十日,也就好了。”
赵宁打量着杜宇,道:“姑娘为何救我?”
杜宇扬眉,道:“当然是有所求了。”
赵宁握紧了杯子,缓缓道:“姑娘请讲。”
杜宇道:“千刀万剐我来尝,万劫不复我替王爷担。”
“若有一日,王爷成公主堂下之囚,杜宇愿一命抵一命,换取王爷一线生机。”
“杜宇一生不敬鬼神,不信阴司报应,坏事做绝,良心坏透。陈世美之事是杜宇一手设计,太昊陵、金玉仙之事是杜宇一手促成,大将军狄青于关外被杜宇刺伤,如今襄军兵临城下,也是杜宇蛊惑王爷所致。”
南星呼吸一紧:“你别帮赵爵开脱!”
杜宇看向赵宁,一脸淡然,道:“所有恩果业障,皆由杜宇一人承担。”
作者有话要说:包包:想得美!
本府的龙头铡还等着赵爵呢!
第64章 白首之约
赵宁看着杜宇,她面容平静,仿佛在说着毫不相关的事情一般。
挫骨扬灰,还是千刀万剐,她都替赵爵担了。
赵宁垂下了眉,将小瓷瓶推了过去,道:“无功不受禄,请恕我无法答应姑娘。”
赵爵造反,领兵攻入东京城,他是一定要死的,他不死,那些死在战乱里的人,便无法安眠。
赵爵的命是命,那些死在战乱里的人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
赵爵有杜宇替他受那千刀万剐之刑,那些无辜枉死的人,又有谁替他们去抵御践踏在身上的铁骑呢?
赵宁淡淡道:“并不是只有王叔的命是命。”
“这天下百姓,芸芸众生,都是生灵,都是人命。”
杜宇抬眉瞧了一眼赵宁,她瘦瘦弱弱的,苍白的小脸上因咳嗽而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红晕,怎么看怎么娇弱。
杜宇道:“若没有解药,你撑不过这个冬天。”
赵宁眉目低垂,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想起大婚时展昭的一身红装,眸子里的温柔能化出水,赵宁脸上浮现一抹浅浅的笑,道:“偷得浮生半晌,我该知足了。”
杜宇收了瓷瓶,南星按住了她的胳膊。
杜宇扫了一眼南星,她面有犹豫,似乎在想着说什么。
南星踌躇道:“姨。”
杜宇:“。。。”
杜宇嘴角微抽,啪地一下打掉了南星的手,道:“叫名字就好了,叫姨平白地把人叫老了。”
南星道:“你救救阿宁吧。”
“自我记事起,阿宁的身体就没有好过。”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南星万年不变的表情有了一丝波动,道:“你若是救阿宁,我就跟你回去。”
杜宇眉毛一挑,道:“我不需要你跟我回去。”
赵宁又是一阵咳嗽,南星眸色一暗,起身给她倒了一杯水。
赵宁喝下水,抬头瞧着杜宇,道:“杜姑娘,王叔打错算盘了。”
南星喊杜宇叫姨,赵宁便明白了她们的关系,竹叶青一生葬在赵爵手里还不够,她的妹妹,如今也替赵爵做事。
想到这,赵宁目光有一丝不忍,道:“舅舅一生戎马,江山社稷系于心间,怎会因我而改变主意?”
“哦?”
杜宇似笑非笑:“是吗?”
赵宁点点头,道:“舅舅是心怀家国之人,不会因私废公,若王叔确是英明之君,又何须担心舅舅心生反义?”
“所以说,王叔打错主意了。”
杜宇将瓷瓶扔到南星手里,道:“那是他的主意,不是我的主意。”
赵宁微微一怔,有些琢磨不透杜宇的想法。
南星许是怕杜宇又后悔,刚接到瓷瓶,倒出一粒药丸,伸手就给赵宁喂了下去。
“咳咳。。。”
赵宁没有病死,也没毒死,差点被南星用解药给噎死。
南星给赵宁灌了满满一杯水,赵宁才止住了咳。
南星紧张道:“有没有好一点?”
赵宁努力地咽下水,无力地摆手道:“还好。。。没死。”
南星松了一口气,一撩衣摆,对着杜宇就跪了下来。
杜宇看了她一眼,道:“多大点事,起来吧。”
赵宁轻抚着胸口,秀眉微蹙,道:“我受之有愧。”
“我无法帮姑娘救王叔,还有。。。”
赵宁缓缓抬起头,看向杜宇,道:“姑娘为何如此笃定,王叔一定会是阶下囚呢?”
“如今王叔拥兵二十万,兵临东京城下,离皇位只有一步之遥。”
更何况,各地还有响应赵爵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天命所归,杜宇彼时来求赵宁给赵爵留条命,也太未雨绸缪了些。
不,是多此一举了些。
赵宁觉着,她应该求杜宇,他日赵爵一朝登基为帝,给赵祯留条性命才是。
而不是杜宇反过来求她。
如今这局势,赵祯内忧文武不和各不相让,外忧赵爵兵临城下无人救援,怎么看,赵祯怎么不像能长命百岁,死后能葬大宋皇陵的命格。
杜宇道:“瓮中捉鳖?”
赵宁呼吸一滞,目光微变,须臾又恢复正常。
赵宁的动作没有瞒过杜宇的眼睛,杜宇眉毛高高挑起,眼梢里有着几分戏虐,道:“太后的把戏,也就能骗骗王爷那种痴情人罢了。”
赵宁袖子里的手指死死地抓住了被子,杜宇是赵爵的人,杜宇看穿了刘太后的心思,那赵爵也知道的了?
这样一来,他还会不会上当?
赵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杜宇。
“公主若是保不住王爷的命,那保他一个全尸也是使得的。”
杜宇一笑,眉目舒展开来:“五马分尸,还是处于极刑,我替王爷受着。”
“如此,公主也不算为难了吧?”
“姑娘这又是何苦?”
赵宁握着被子的手指慢慢松开了,看着杜宇的面容,她有千百句劝杜宇的话,然而话到嘴边,也只有这一句了。
何苦来哉?
赵爵的命是命,你的命不是命?
“为君一日恩,误我百年身。”
杜宇淡然一笑,道:“报恩罢了。”
南星听此声音一哑,道:“姨。。。”
杜宇摸了摸南星的头,道:“哭丧着脸做什么?”
“你娘不恨他,我也不恨他,别再自作主张报仇了,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杜宇疑似交代后事的话,让赵宁都沾染了一丝伤感,南星低着头应下,想了一会儿,觉得自己总是要说些什么的。
这样想着,南星就开了口:“白玉堂去刺杀赵爵了,你能不能别伤他。”
杜宇:“。。。”
伤感的气氛被南星打破,杜宇收回了手,嫌弃道:“知道了。”
门被打开,冷风灌了进来,杜宇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杜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