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之妍看着褐色药汤里自己的投影,原来自己现在是这样地形容不整,此番狼狈的境遇,不全是她咎由自取么?
她从来都知道,项婴脾气倔,脸皮又薄,好好一句话从他嘴里出来总是带着一股子鄙夷,若换了他人听,不是对项婴恼了就是敬而远之,只有她谢之妍敢笑嘻嘻地应下,趁他心情好还能反调戏一两把。项婴那么精明,每一个计划都是丝丝相扣没有疏漏,在他面前,自己只用安心当一个傻姑娘,不需事事计划、殚精竭虑。估计对于项婴,除了自己,没人能忍受他的坏脾气;对于自己,项婴的智谋足以当她保持天真、能乐得清闲。曾经为此很高兴,两个人能这样互补,难道不是天定的缘分?
可她自去了北疆一遭,心里的野心与欲望便被唤醒,又苦于没有振兴谢家的门路,
看到越小乙的身影驰骋在修罗场上,她是那么勇敢、那么坚强,将自己的青春在战场上挥霍,用性命去与鞑子拼搏,在鬼门关边游走,换得北疆暂时的安定,也换来了一身伤。而自己呢?在宫中蛰伏十年,扳倒姜御丞,给谢家平反,可谢家只剩个空壳子,除了摘了谋逆的帽子,一切都没有变。她曾经引为战友的丈夫却和他人配合无双,那样的默契,他们俩一辈子也不会有……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那时的她以为同项婴站在一个阵线就可以看到他眼中同样的风景,可等她助皇帝除了姜侯,成了项婴的女人,她才懂得,男子的世界向来不爱女人搀和,对方也许会惊艳于你的才学谋略,却会忌讳女子生事。
她嫁入项府之后做得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敛藏锋芒,做个安分的项少夫人。可待她外界走了一遭,才觉得天大地大,往日在书本上所见的辽阔疆土竟不及足下一席之万一。
她渴望能够带着谢家站起来,可是项少夫人这个身份却时刻提醒她:不可逾越,安守妇道。
她是谢家的女儿,谢家出了谢涛,出了谢遗琅,她谢之妍岂能庸庸碌碌过一生?
她也想,谢家的女儿向来为了功勋会失了爱情。谢涛一生未嫁,谢遗琅不得先帝心爱,而她的丈夫,既然曾经被那银蟾如昼一箭穿心,又何必要来与自己水深火热呢?就像修远说过,她在某些方面很像越小乙。可谢之妍觉得自己比越小乙差多了,越小乙可以用肩膀扛起整个北疆,自己却连谢家都振兴不起来。
比起先人,自己真是两手都不落好。
谢之妍承认自己在越小乙的事情上有些放不下,也许在项婴眼里,自己只是个替身或是别的什么,那些温存本应该属于另一个人,对她而言都是假的。但站在自己的角度,对项婴所付出的那一切,哪样不是花了大心思?
仅仅是项婴少年时的一桩情事罢了,若她不揭破往事,夫君定待她如往昔,自己也依旧在他的庇护下做个快乐无忧的少夫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做的还少吗?京都那些风流韵事都能忍,为何唯独不能忍下北疆这一段往事?
她不后悔。她脑子很清醒,自己恼的不是项婴曾经深深爱过越小乙,项婴留在京都的情史一点都不少;也不恼项婴对越小乙念念不忘,像饺饺那般优秀的女子,换谁都放不下。她恼的是自己,恼自己某些部分跟越小乙太像;她也恼项婴,恼他骗自己、拿自己做个替身。她谢之妍如何能忍受爱人望着自己的时候,瞳孔里映出的竟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与其两个人虚伪地朝夕相对,不如全身而退,忘不了他又如何?留在他身边,只怕会变成一对想看两生厌的怨偶。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更何况自己还可能是个替代品呐?离开是最潇洒的,他不会为难,自己也不会尴尬。谢之妍自嘲道,若是跟着项婴厮守到了白头,让他和鹤发鸡皮、背驼齿摇的自己朝夕相对,远在北疆的越小乙在项婴心中却永远是英姿勃发的少年模样……如此不如在离开前留给他一个惊艳的背影,能让自己在他记忆中是美的。
除了做项少夫人,她还可以做许多别的事情。
谢家的凤凰,想要飞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天机情事》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妍妹不做死就不会死的血淋淋的红历史
☆、心累
项婴拿着和离书来的时候谢之妍很淡定。看着摔在自己脚边的信笺,谢之妍有些释然地笑了。“项院长让你自己做主么?”
谢之妍俯身捡起,却被项婴劈手夺过,撕碎了又揉成一团,扔到谢之妍怀里。
“项院长?只要我还是你丈夫一天,你就还得叫他一声公公。”
谢之妍看了看手中的纸团,不以为然地随手搁在几案上,站起来,在项婴面前转了个圈。“提司大人见我这样可有些眼熟?”
项婴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的打扮有些怪异,不似当下京都女子时兴的打扮,倒像是母亲那一辈人所兴的。
“项院长见我这样的第一眼,还真把我当姑姑了呢。”谢之妍一步步走进项婴,“提司大人可知道,项院长当年喜欢的人是我姑姑?只是我姑姑野心太大,飞进了燕皇宫……”
“你从哪里听来的胡编乱造?”项婴皱眉,低声呵斥道。
“我原本也觉得是胡编乱造,但见了项院长的表情,就知这并非空穴来风。”谢之妍退后两步,在玫瑰椅上坐定了,扶着椅把手,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吸了口气,“你能不能告诉我,南柯殿里那位的墓……在哪里?”
她知道了!项婴之觉得耳边有什么东西炸裂碎了,面色却镇定下来:“你说的什么?”
“明人不说暗话,告诉我司马润,我表哥被埋在哪里?”
“你从哪里听来的?”项婴的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其实要谢谢皇上,当初封我为平遥郡主的时候没有明确地说过我是谢家女,而后我又嫁了你,所以世人都只记得我是项少夫人。”谢之妍抬眸看他,“夫人们的交际圈,真真假假的宫闱秘闻可是多得很。”
“既然是宫闱秘闻,外界又怎会知道?外界知道的,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
“真的假不了,发生过的事实是无法被掩盖的。当年司马润被幽禁是因为受谢氏谋反所累,可为何谢家平反了,不见皇帝放他出来?为何谢家平反了,我作为谢氏的遗孤这点却被刻意模糊?”
谢之妍努力平复着心绪,一字一句将心中的怀疑说出来。她自知道南柯殿那位秘不发丧的事情之后,就一直存着许多怀疑,因为她谢氏遗孤的身份不被人记得,夫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话也就没想着避讳这一点。
她将闲话里的捕风捉影和自己心中的疑虑串起来,不由得心中一点点变凉。谢家平反,司马润便不再是连坐的罪人,而是和司马洵一样同样拥有先皇血统的皇子,司马洵好容易才肃清三公,此时怎么会让司马润重新回到大众视线呢……
她本以为世上只剩下她一条谢氏血脉,却没想到姑姑的儿子还活着。司马沅已死,司马澜已成为庶民,那么司马润,他的存在是对燕皇最大的威胁。
她本以为成亲了,她有了丈夫,有了家,自己就不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可是她在丈夫眼里是个听话的替身。现在她终于知道自己在世界上还有个血脉相连的哥哥时,那人却已经变成一具枯骨,自己的丈夫还有可能是害死自己哥哥的帮凶……
“我记得小时候姑姑的带着哥哥回家省亲,哥哥把我高高地抱起来,问我,你就是妍儿?等你再大一点哥哥带你去宫里玩好不好?”
谢之妍想哭,又哭不出来。项婴是怎样的人,她一直都是知道的,项婴为了皇帝,为了大燕,连自己性命都可以舍弃,更何况是一个从来都不亲厚的便宜大舅子?他当初那么爱越小乙,还不是下令屠了黑骑军……
“项院长告诉我,姑姑是自尽的,去之前说,谢家传承百年,她是谢遗琅,是上天留给谢家的宝物,是大燕贵族,自当下去陪谢家……”
“项婴,明明是王谢祝三家的纷争,为什么你们项家老要来插一脚呢?”谢之妍说了许多,又想了许多,头有些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向内室走去。她自小产之后身子一直不好,容易困乏。她彼时只是身子困重,现在,是真正的心累……
你是为了守护而生的大燕的利刃,为了守护大燕,守护皇上,哪怕燃烧自己也在所不惜。你和谢家是我都想守护的东西,如今你这把利刃对准的方向是谢家,我还如何能够安心在你身后,扮演一个天真无邪的傻老婆?
你忘不了越小乙是真的,你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也是真的。她给不了你想要的,所以你只能选我做项少夫人。不过是前尘往事,我若是忍下来,继续和你若无其事地过下去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应该动谢家……
她活着便是谢氏活着。谢家,又只剩下她谢之妍一个人了。
和离书,你撕了一封,我还可以继续再写。
作者有话要说:
☆、南柯
谢之妍进了宫便直闯南柯殿。
南柯殿在宫里比较偏僻的角落,往年在宫里做婢女之时,那个角落是被禁止去的,久而久之,大家都传说那里闹鬼。
南柯殿门口的守卫一开始不放她进去,被她疾言厉色地呵斥了一通,平遥郡主进不去,那督察院的项少夫人总够分量了吧?
南柯殿里很干净,应该是常常有人来打扫,但特别冷清,转了一圈,都没见一个宫人——也是,司马润已死,这里头早就不应该剩下什么了。
走进后庭,听见刷刷的声音,是一个佝偻的老嬷嬷在里头扫地。老嬷嬷耳朵还算灵敏,听见有人的动静,转过身来,见了谢之妍的容貌,手中的扫帚啪地一声落了地。
“贵、贵妃娘娘!”老嬷嬷连忙跪下:“贵妃娘娘怜惜,来接老奴了么?”
“嬷嬷认错人了。”谢之妍走进,扶起那老嬷嬷。“我与谢贵妃长得很像么?”
“这位贵人,您,您可是谢家人?”老嬷嬷比谢之妍还要矮一点,估计是因为上了年纪的关系,脊柱有些弯曲,她抬头看着谢之妍,眼睛里一片浑浊的眼泪。
“谢遗琅是我姑姑。”
“老奴见过大小姐!娘娘若是知道大小姐还活着,一定是十分欢喜的!”老嬷嬷又想下跪,被谢之妍扶住了。
“这位嬷嬷如何称呼?”
“老奴姓周,原是贵妃娘娘宫里的掌事嬷嬷,娘娘殁了后,便随着六殿下在这南柯殿里伺候。”老嬷嬷很高兴,忙引着谢之妍往内殿走。
“周嬷嬷,我想知道,润哥哥他,埋在哪里……”谢之妍抬头看着南柯殿里的装潢,想,司马润死后这里也是低调地办过后事的,只可恨司马润皇子之尊,活着的时候不见天日,死了也是这样冷冷清清,只剩下一个周嬷嬷在殿里扫洒。
“老奴也不知,大概是入了皇陵罢……”周正叹了口气,“殿下的灵位供奉在偏殿,大小姐可要去拜祭一二么?”
谢之妍在偏殿里站了许久,直到掌灯时分,还在对着司马润的牌位发愣。他们也不过是幼时见过一面,可血液里叫嚣的谢氏情分时时刻刻在提醒着他,司马润死得冤枉,
说是为了司马家的江山,其实不过是为了王家子孙的皇位坐得稳当!
估计是因为容貌相似的关系,周嬷嬷对谢之妍很是热情,絮絮叨叨地说了好多谢遗琅和司马润的往事,周嬷嬷是谢遗琅的奶娘,当年谢遗琅入宫之后也一直伺候在身边,是如假包换的谢家老人儿。
“嬷嬷可愿随我离开此处?”
“老奴……老奴虽想替娘娘守着大小姐,可六殿下的灵位……”
“嬷嬷,我自然是要将表哥一起带走的。”谢之妍扯下供桌上的缎子,对着司马润的灵位说:“润哥哥,这深宫困了你一生,我知你定是不愿连灵魂都拘在这儿的,我带你走,带你回陈郡去,陈郡是我们谢家的根,他们为那一星半点的利益抢破头都好,全与我们无关,我们再不管司马家的破事!”
“大小姐!”周嬷嬷阻止不及,谢之妍已用白缎将司马润的牌位包了起来,抱在怀里。
谢之妍带着周嬷嬷风风火火地出了南柯殿,殿外值守的侍卫见了周嬷嬷,又看着一脸杀气的谢之妍,想要上前阻挡,又不知用什么理由阻挡项少夫人。
出了宫,谢之妍没有上项府的马车,而是带着周嬷嬷出了街口,雇了一辆马车,奔着谢府去了。
谢家老宅在谢氏平反之后被皇帝下令修葺一新,也雇了照顾宅子的奴仆,谢之妍从平反后一直陪公主住在珠镜殿,出嫁也是从皇宫送嫁去的项家,谢府只是私下回过几次。
谢之妍细细嘱咐了宅子里的管家,一定要好生礼遇周嬷嬷,又带着周嬷嬷去了祠堂,郑重其事地将司马润的牌位供奉进去。
“润哥哥,我们回家了,这里是我们京都的家,小时候你来过的……”谢之妍对着司马润的牌位低语。
“老奴回来了、回来了呀,老太爷、老太太,是老奴没本事,护不住娘娘,也护不住六殿下。若不是老奴还想在宫里替六殿下守着灵位,早随着娘娘下去了呀。”周嬷嬷对着祠堂内的谢氏牌位泣不成声,不住磕头。
谢之妍不忍心,怜她年纪大,禁不住这样的大喜大悲,忙扶她起身,被周嬷嬷一把拉住:“大小姐,老奴此生也没什么牵挂了,大小姐已经嫁人,老奴只等见大小姐生下小少爷小小姐便没有遗憾了,就算是老奴下去了,也对谢家的主子们有个交代……”
小少爷小小姐?谢之妍有些无奈地笑了,若不是因为她的不小心,现在她也是在安心养胎了。是她对孩子不住,与那孩子的缘分浅薄……
可转念一想,生不下来也许是好的,自己和项婴现在这样剑拔弩张的关系,难道要那孩子在父母的冷战中被生下来,然后在怨恨与猜忌中成长么……
作者有话要说:
☆、戮心
“大小姐……”管家在祠堂外头叩门,外头的主儿不好惹,里头的正主儿今天看上去心情也不是很好,一时间进退两难。“姑、姑爷来了。”
谢之妍本不想理会,但周嬷嬷不断地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若是六殿下在,也是不愿小姐同姑爷怄气的云云。谢之妍念周嬷嬷年老,也就听了。将周嬷嬷安顿好,才去正厅见的项婴。
项婴已然知道了一切,面色如常,见了谢之妍,只是轻描淡写地看了她一眼,本以为她会像之前一样,悲愤地质问或者绵里藏针地讥讽,可见她面上没有异色,一肚子的应对却没了出口,“随我回家。”
看着谢之妍安静地跟在他身后一步的距离,项婴觉得不习惯,以往谢之妍总是巴巴地贴上来,揪着自己的衣袖,他以前总是嫌她黏人,此刻谢之妍的乖巧变得让他有些看不透,心中不安,下意识伸手握住她,将她拉近一些。
“你口口声声说想与我和离,最后不还是靠着项少夫人的名头才进的南柯殿?”谢之妍在马车里安静地坐着,眼观鼻、鼻观心,完全当项婴不存在,项婴受不了这种静默的氛围,想要说两句话,但看着谢之妍如老僧入定一般的样子,心中不快,说出的话都带着刺。
谢之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项婴,又自嘲地笑笑,摇了摇头,并不言语。
项婴这两天总觉得屋里少了很多东西,比如谢之妍缝的挂在床头的香囊,以前觉得很累赘,起床的时候总是被打到头,这几日却未见了,书柜上防尘的绣帕也不见了,衣柜里的衣服和腰带也少了很多……
项婴想去问谢之妍,但看到她事不关己的样子,总觉得她是不会给自己一个舒服的答案的又把话咽了回去,抓住穗穗来问,穗穗哆哆嗦嗦地回答,少夫人把自己往常做好摆屋里的东西都给烧了。
谢之妍看着自己和项婴的房间,自己曾经一针一线购置起来的卧房,已经被她烧得差不多,自己做的那些绣帕衣物,定是比不过东南揭园里那个皱巴巴的香囊的。她与项婴的婚姻,就像是一场华丽而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