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发力试图扩大笼罩着自己的这个幻境——这很危险,在洛基坠下深渊之后,我曾经数次试着这样做,都失败了;那层幻境没有扩大多少就骤然崩溃了,反而把我自己的身影暴露在外——但是这一次,事情居然进行得很顺利。
我眼看着那层只有我一人能够看到的、完全透明的幻境慢慢向外扩张,逐渐漫过了洛基的旧房间的大门上缘,将整个房间连同我自己一起都笼罩在内,而我体内的那种维系幻境存在的力量仍然没有一丝即将枯竭的征兆。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事实上,自从我打定主意,今天一定要来悄悄看一眼洛基曾经住过的地方之后,它就一直跳得很快,维持着不太正常的高速频率猛烈地跳动;而且当我愈是接近这里,它就跳得愈是混乱而不规则,仿佛一个泵浦一样,每一次跳动都往我的身体里压入一股我所不熟悉的力量,而它们慢慢汇集起来,慢慢绽放出一种愈来愈强的野蛮的、外放的力量,在我的身体里流窜,仿佛要叫嚣着撕碎我的身体和灵魂,将那股自从亲眼目睹洛基坠落深渊之后就一直徘徊在我心底的悲恸、绝望、悔憾与沉痛释放出来,撕裂这仍然一片歌舞升平光辉灿烂的神域。
那个幻境终于覆盖了我面前这个房间,并且十分稳定地按照我的心意停止了扩张,没有任何即将崩溃的预兆。我终于放下了心,站在那扇门前,犹豫了大概一分钟,还是一咬牙,伸手推开了门。
那扇门略微有点沉重,而且大概是因为有一段时间没人使用的关系,我感觉门轴似乎也有一点生涩,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幸好我事先布下了幻境来遮挡,不然我现在的侵入行为一定会被人发现。
我原本期待着能有一线阳光从房间内透过敞开的门缝,慢慢照射出来。但是我的期待竟然落空了。门后的房间里一片阴暗,当我从那扇半敞的门内举步走进房间的时候,我看到房间里所有的窗子都被深色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因为缺乏光线,房间里的情形看得并不清楚。
这种景象再度令我迟疑了片刻。但是我已经走到了这里,我决不可能就这样转身回去。
我走进房间,回手轻轻地关上房门。站在一室黑暗里,我的眼睛竟然也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光线。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微微的尘土气息,大概是许久以来无人使用,因而积累起来的灰尘,因为我的到来而被激起,缭绕在我的身周口鼻之间。我沉默了一会儿,走向一扇窗前,伸手唰地一下将窗帘拉开。
猛烈的阳光立即从窗子里照进黑暗的室内,刺得我一瞬间不禁眯了眯眼睛,举起右手挡在眼前。
等我的双眼适应了这股突如其来的光线,我又绕过那张床走到房间的另外一边,同样拉开一扇窗上的窗帘。
这样虽然室内还是有点阴暗,但无疑已经比刚才好得多,我可以看清这个房间里的一切了。
这个房间的主色调是绿色、黑色和暗金色——和洛基经常穿着的服饰色调一样。我忍不住有一瞬间想到,托尔的房间主色调除了暗银色之外,是否就是红色——他那袭大披风的颜色。这个念头令我有一霎那产生了一种恶作剧的快意,因为我瞬间就脑补出了托尔一片大红的房间,布置得就像洞房花烛夜俗气又喜庆的新房一样。
但是这种愉快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转为了黯然。
我站在那扇窗前,窗棂一侧的深绿色窗帘静静垂下。我注视着光线里的尘埃在我眼前漫舞。
我慢慢回过身去,眼前有一瞬的朦胧,就仿佛一股突如其来的雾气迷蒙了我的双眼。
这个房间非常大,很显然根据家具和布置分成了卧室和起居两个区域,虽然中间并没有屏风一类的陈设阻挡。我现在站立的这边毫无疑问是洛基的卧室,窗下摆着一张巨大而华美的大床,床上的枕头和被子铺得整整齐齐,一丝皱褶都没有,就好像从未有人在上面躺过一样。
我的身边不远处是一个巨大的衣柜,柜门上同样雕着精美至极的花纹。衣柜旁甚至有一面落地的穿衣镜,我走到它前面,只在镜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面色青白,眼窝下陷,眼睛周围有深深的黑眼圈,一头黑发披散下来,略显凌乱地纠结着,堆在我肩头和身后;镜中的那个自己面无表情地盯着我,嘴唇上甚至有一道小小的、已结疤的伤口;整张脸上唯有眼神最最刺目,空洞干涸得令人惊心。
总而言之,我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也近乎像个游魂了。
我向左边微微侧了一下身体,也不知道自己这种举动到底打算收到什么样的结果——但是我的身后并没有任何其他人影,镜中只映出我身后那张一丝不乱的大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像个猥琐的偷窥者和卑微的暗恋者那样,离开了镜前,走向那张床。
我伫立在床边,许久许久,就这么望着那张整齐得像是地球上的家具店里的样板间的床。
床上的床单和枕头是平常的白色,仅仅只是镶着深绿色的边而已;但被子却整张都是深绿色的,仔细看去,上面还蔓延着隐约的暗色花纹。虽然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使用过了,但是在窗子里斜斜射入的温暖阳光照耀下,它们还是显得和第一天换上时那样崭新舒适,仿佛我只要俯下身去,就能够闻到上面散发出来的属于阳光的气味。
这张床看上去真好,睡在上面一定很温暖而舒适,一定能够睡个好觉。果然是阿斯嘉德的王子才会享有的豪华配备。不像孤寒的我,要么睡在那棵苹果树下的草坪上,要么回到那片小树林里的木屋里,躺在那张硬梆梆的单人木板床上,一觉醒来,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被硌得发痛,稍微一动就好像变形金刚一样,全身的关节都在叽叽嘎嘎地重组。
我的视线向下落到那两个并排放着的洁白的大枕头上。虽然知道这不过是每张尺寸大于单人床的大床上的标准配备而已,我的心头还是小小地翻滚过一股微弱的异样。
我的指尖慢慢地向下落下去,最后碰触到了那个蓬松柔软的大枕头。我的手指停顿了片刻,然后轻轻划过那个枕头的表面。经过了这么长的一段失去主人的闲置时间,它的表面布料失去了主人的体温温暖,透着一股轻微的冷意,有微尘从我指尖下轻轻飘起。我的五指微微一顿,忽然紧握成拳。
然后我收回手,转身离开了床边。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9日:
计划再有两章就结束这一卷,哇咔咔~~
☆、Chapter 20
我重新回到那面穿衣镜旁,凝视了它旁边的那个巨大的衣柜一阵子。
有那么一瞬间,我就像个猥琐且卑劣的、只能躲在黑暗里远远窥视着自己心仪的对象的失败的暗恋者一样,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打开那两扇雕花的柜门,从里面偷偷拿走一件他曾经穿过的衣服保留起来,当作一个念想。尽管那些衣服上早已失去了他的体温和特属于他的那种微微带着一丝清冽寒凉的味道,我还是那么强烈地想要将一件他曾经穿过的衣服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把自己的脸颊贴在那件衣服的衣料上——不管它是由金属、皮革、亚麻还是最上好的丝绸制成的——仿佛这样做就能够穿越了那些逝去且永不再来的时光,透过自己长久且沉痛的回忆和思慕,在记忆的最深处拥抱住那个已经消失了的人,告诉他我有多么想念他,告诉他我有多么后悔曾经向他说谎,多么后悔没能在最后的时刻帮上他的忙,告诉他现在只要他向我开口,我便会拼尽自己的全部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努力替他实现任何愿望——
可是最后,我只是将垂放在身体两侧的手紧握成拳,默默地从衣柜前走开。
我知道我自己没有那个资格从这个房间里拿走任何东西作为纪念,更没有资格拥抱他或者恳求他的友谊,因为我已经欺骗了他,我和那些无情的阿斯嘉德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他们至少还在他面前并不怎么掩饰自己对他的感想,而我甚至没有如实地告诉他我叫什么名字,我究竟是谁——
我沿着墙角,慢慢地在这个已经失去主人的房间里游走。我经过他曾经坐过的沙发、曾经用过的柜子,堆满书籍的书架,空空荡荡的茶几……所有的器物和家具上都落了薄薄一层灰尘,随着我行走间带起的风而飘飞,钻进我的鼻腔里,迷了我的眼底,激得我几要落泪。
最后我停在他的书桌前。桌上的烛台里还有未燃尽就已熄灭的半截蜡烛,书桌的一角仍然摆着一瓶装饰用的花,可惜里面的花早已枯萎。我注视了那束干枯发黄的花许久,才勉强猜出来那应该是一束欧石楠。
我望着那一束小小的、枯黄的花,轻声吐出一个词。
“孤独。”
是的,我记得欧石楠的花语,就是“孤独”。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巧合。毕竟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洛基对任何花卉植物还有偏爱。而在广袤而寒冷的荒野上一望无际地生长着的欧石楠,无声地传达着它的勇敢与寂寥;但在一片金碧辉煌的神域,它是被遗忘的、不起眼的植物。也许洛基对自己的房间里会被仆人摆上什么花并没有特别的指令——我记得有一回我们在神域某处的原野里闲逛的时候,他对自己脚下遍地生长的欧石楠连看都没有看上一眼——但是现在留在他空寂的房间里最后的花朵竟然是这个,代表着勇敢和孤独的小花。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我注意到桌上还整齐地摆放着几本书。一眼望去,大多是关于魔法的书籍——洛基的魔法造诣非常高,又有神后弗丽嘉的亲自教导,我敢说假如我不是幻境之神,等同于开了外挂的话,要看透他所施放的每个幻术,也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还有一两本关于九界的历史;除此之外,桌上居然还摊开着一本书。
我为这个意外的发现而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一股猛烈的冲动就涌上我的心头,叫嚣着要我接近去看一看,他最后看的到底是怎样的书,又是什么样的内容。我亟欲了解他在最后的时刻究竟都在想些什么,又真正地渴望着什么——虽然现在得知这一切已经没有什么用了,我再也不能为他做到任何的事情,我还是想要知道,以便在以后漫长而更加无望的、重归枯萎而贫瘠的人生里一遍遍地追忆,一遍遍地想念,拒绝像旁人一样忘记。
我发现那是一本诗集。
中庭的一些有名的诗人的作品选集。
譬如正打开着的这一页上,不知是谁——应该是洛基本人吧——在某几行诗句下,用笔重重地划了一条线。
“你把财富藏于掌心,我们叫嚷着我们被人抢劫。
可你随心所欲地松开或捏紧你的掌心,得失相同。
你自己与自己玩着游戏,你同时又输又赢。”
我愣住了。
我是个思维贫瘠而庸俗的人。我想我无法理解这似是而非的诗句。这几句话里的每一个字拆开来我都认识,我也知道它们的意思;但它们组合到一起,却形成几句让我怎么也不能完全明白的话语。
洛基果然是一个比我聪明几千几万倍的人。他连这种深奥的句子都看得懂。
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而又轻、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本中庭的诗集。
洛基划线的诗句是一首长诗的最末尾几句。而这首长诗自始至终都透着一股让人费解、却又不敢去深究的感觉,并非因为这首诗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假如加上了一些脑补之后,这首诗的内容看在我眼里就格外触目惊心。
【……在道路铺就的地方,我迷失了道路。
在茫无垠际的海面,在一片蔚蓝的天空,没有道路的踪迹。
路被遮掩了,被飞鸟的羽翼,灿烂的星光,四季更替的花卉遮掩了。
我询问自己的心儿:血液能否领悟那条看不见的道路?
唉,我不能留在这间屋里,这个家已经不再是我的家了,因为永恒的异乡人沿着道路走来,对我发出声声呼唤。
他的脚步声敲击着我的胸膛,使我痛苦不堪。】
我不知不觉看得出神,完全投入了这首诗中去了。
可是下面的句子,也只会让人继续感到伤心。
【你把我排到失败者之列。
我知道我赢不了,可也离不开比赛。
我将一头扎进池中,哪怕沉到池底。
我要参与这场使我失败的比赛。
我将赌上我全部所有,当我输完最后一文,我就把我自己作为赌注,然后我想,我将通过完全的失败而获胜。】
我轻轻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不能在这个房间里发出太大的响声。我还不想招来满腹狐疑的侍卫,更不想把自己暗中潜入洛基这个神域的罪人与弃儿的房间之事暴露在神王奥丁面前。
即使只是怀念,我的行为也是逾越的,令人费解的,不可原谅的。
我的指尖在那本诗集泛黄的纸页上慢慢划过。指尖之下,是几行令我没来由地觉得鼻酸的诗句。
【我知道,终有一天,太阳将在暮色中向我作最后的告别。
牧童将在榕树下面吹着长笛,牲口会在河边的山坡吃着青草,而我的日子将会溶进黑暗。
我的祈求是:在我离去之前,让我知道,为什么大地召唤我投进她的怀抱;
为什么她那夜间的寂静向我叙述星辰的故事,为什么她替晨光把我的思绪亲吻成花朵。
在我离去之前,让我逗留片刻,吟唱我最后的诗句,把它化为乐曲;让我点着灯火,看一眼你的脸庞;让我织好花冠,戴到你的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10日:
本章里的诗句出自泰戈尔的《采果集》。
另外多谢风凉油妹子的地雷~~
☆、Chapter 21
作者有话要说: 11月11日:
上卷到此结束。明天开始更新中卷。
顺便说一句,我原本就很喜欢这章里引用的诗,所以就把它拿来用在这里了~~
本章有配乐,大家可以点击一下听听。
这首歌的名字是〃Everybody Lies〃,感觉比较应景,就贴出来了。
歌词如下:
We do what we have to when we fall in love
We say what we need to get out when it's not enough
Whether it's to yourself; or lookin' at someone else
Everybody lies; lies; lies
It's the only truth sometimes
Doesn't matter if it's out there somewhere waiting for the world to find
Or buried deep inside
Everybody lies
Just being honest; we're playing for both sides
It's easy to deceive but it's hard when the trust that's broken is mine
For better; or for worse; for the happy; for the hurt
Everybody lies; lies; lies
It's the only truth sometimes
Doesn't matter if it's out there somewhere waiting for the world to find
Or buried deep inside
Yeah; everybody lies
Everybody lives
And everybody dies
我没有惊动任何人,又悄然无声地回到了英灵殿外的那棵高大的苹果树之下。
我靠着树干坐下,拿出我刚才仍然忍不住从洛基房间的书桌上偷偷带出来的那本诗集,在自己的腿上平摊开来。
我原本想再认真地、从头到尾地读一遍这本诗集的全部内容,但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我很快就在自己制造出的幻境里沉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