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都走尽了,两人也都回了林府,贾琏这才不安地出口问道:“瑜哥儿,这外头竟都不知道姑太太有孕不成,可是有什么妨碍?”
林瑜眨眨眼,心道这个花花公子倒是不傻,便安慰道:“无妨的,今日这般倒可以说是正巧了。”顿了一下,又道,“平日里该玩就玩着,回头我叫人领着你。”
贾琏转念一想,姑父年过半百方得这么一胎,小心一些也是有的,便不再放在心上了。之前他和甄家二公子说话时,问怎么来了扬州,他没多想,直接就说是奉命来瞧瞧有孕的姑太太。没成想叫人听去了不说,还以此为名向林瑜发难,想到这里他不悦道:“那什么程公子,是个什么人物。”
林瑜听到这里便笑道:“他父亲是新上任的都转运盐使司同知,想是才来,没闹清楚情况吧!”前头一个姓岳的叫林如海给算计了一把,已经夺官去职了,没想到这新来的也这般不识趣。
不过也难怪,林如海卡住了他们收受盐商贿赂的手,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可不就将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连带着他这个做堂侄的也受了牵连,或者说,因为只是堂侄,所以更加肆无忌惮。原本还有一个可能被过继为嗣子的传言,现在贾敏怀孕的事情被报出去之后,只怕来找麻烦的会更多。
这还只是个开始。
贾琏看不出林如海的具体境况如何,却知道瑜哥儿肯定是要受影响的。虽说,姑太太自己也说了,他自己就不曾愿意过继做嗣子。但是在贾琏朴素的观念里,三品大员之子和三品大员不知哪里的堂侄,差别岂止一个天一个地。他为自家姑太太松一口气的同时,看着眼前的少年,难免就为他惋惜地叹了口气。
一听只是一个从四品的官,出身荣国府的贾琏便看不上地哼了一声,道:“何不与姑父说,他必为你出气。”
林瑜心道,不过是个出头的椽子罢了,真要计较,有一个算一个,盐政上下没几个脱得开关系的。便笑道:“不过是个傻子罢了,今日丢了这么大的脸,且得老实一段时间,何苦来拿这个劳烦堂叔。”
贾琏一听,怜惜之意更甚,忙转过话头道:“不过,瑜哥儿今儿得了三公子的青眼,也是意外之喜。”
果然是个眼瞎的,真不知他哪里看出来自己得了那个三公子的青眼,林瑜心道,面上则换了一副好奇地样子问道:“琏二哥与那甄二公子可是旧识?”
说起甄家来,贾琏就笑道:“虽未见过,但做旧识亦无妨,更亲近些了。”说着,便滔滔不绝的说起了贾家与甄家原是老亲,这甄家接驾了三回怎么怎么有体面等语,说着又说起了自家在金陵时也接驾过一回,真真是金银如水、珍珠如泥,什么天上有的地上没的都用尽了。真是难为他绞尽脑汁地想了那么多的话出来,说得跟真的一样。
林瑜细心听着,间或问两句,得知适才甄二公子虽看似与贾琏相谈甚欢,但是一句多的话都没有透露,心里便清楚了。
等要分开时,贾琏这才意犹未尽的停了嘴,请林瑜留步后自己回了客院。看着贾琏走远了,他便脚步一拐往林如海的外书房走去。
外书房的灯火果然还亮着,想是之前林如海听了他叫京墨传回来的消息,是以便等在这里。
推门进去,果见林如海还在儿臂粗的蜡烛下执着笔在一本奏折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见他来了,丢了笔先道:“夜深露重,怎么不加一件氅衣。”
林瑜掩了门,道:“堂叔你知道我的,身子最好,不怕这些。”
林如海不大赞同地摇摇头,道:“也该当心一些。”
两人坐定,等管家上茶来,各捧了茶盏,林瑜方道:“两个皇子并甄家的公子突然出现在扬州城,堂叔竟一点消息都没有提前得到?”
林如海苦笑着摇头,道:“若不是你叫京墨传了消息回来,只怕我还在梦里呢!”
顿了一下,林瑜将今日的误打误撞给说了,他轻声道:“那茅纹虽显得能干些,却是个没多少心思的,他说不愿意打搅我,该是一句真话。”只是,那个杨于庭看着羞羞涩涩的,倒是不可小觑。一边想着,一边接着道,“要不是今日伴着贾琏游湖,又叫人给认了出来,只怕我们还真是整个扬州城最晚知道这件事的。”
这件事看上去没什么,细细想来,却是林如海这个盐政叫整个扬州府的上层给糊弄了。这是一个很糟糕的信号,想必林如海心中也明白这一点。
林如海叹道:“要不是这一场巧合,只怕堂叔日后在盐政之上想有些作为就更加艰难了。”不过,也因为这一场巧合,他的位置尴尬都叫人给知道了,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最怕是两个皇子授意杨于庭不叫咱们府上。”林瑜轻声道。
林如海回身将自己的正在写的奏折拿在手里看了看,沉默一会儿后道:“必是如此,我与杨知府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何必如此作态。”看了看写满了自己心血的奏折,他抖着手当着林瑜的面,凑到蜡烛的火上点着了。
他一松手,那奏折就吧嗒一下掉到铺着青石板的地上,不一时就烧了个干净。
当今圣上如此做派,不是显见的找到了接替他的人吗?只是尽心尽力大半年,人都得罪了个干净,他却迫不及待地遣自己的心腹过来摘桃子,由不得林如海不心寒。
林瑜冷眼看着,然后道:“盐政这个位置是好,只是与您不大适宜,有可能离开的话还是离了的比较好。”在他的眼里,对林如海来说,这还真不是一件特别糟糕的事。
原本接受这个盐政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如今有机会脱身,抓着机会离开便是了。
林如海苦笑着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个我知。”他走到窗前,看那一轮明月,道,“只是盐政三年一任,如今才大半年,便是当今也不能随便换人,除非……”
“构陷。”林瑜薄薄的唇中吐出两个字。
本朝再让人诟病,官场上最基本的规则上上下下还是要遵守的。便是做皇帝的也不能随意的撤换一个正三品的大员。
这在过去的时候是好处,在本朝就很糟糕了。
本朝的皇帝可没有前朝的有节操,好歹还念着君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便是把人给撤职了,好歹也能落得个全须全尾,也不会动不动就牵连家人。
像林如海这般,占着紧要的位置,偏偏不是自己的心腹,又急着把人给撤换下来怎么办?
构陷呗!当皇帝的一个眼神,下面心领神会的不知凡几,总能把事情漂漂亮亮地给办了。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无论如何,林瑜在林府一天,就一天不会叫这里出事。
自林瑜将这两个字吐出来之后,林如海的腰都伛偻了一些,背着手道:“这只是最糟糕的情况,当今还不至于到这个份上。”
林瑜对他这番猜测不置可否,道:“当务之急,是打听清楚,当今心目中下一任的盐政是谁。”有了目标才好行事,在这一番的君臣交锋之中,占据主动。
林如海摇摇头,道:“君心难测。”他远在扬州,怎么去猜测身在紫禁城中的君王的心思。原本还有老岳丈荣国公在,一内一外守望互助。只是如今,老国公去了,两个内兄都是扶不上墙的,整个荣国府呈龟缩之势,自保且来不及,哪里能帮得上忙。
“也不知道,还有多久太上皇能下江南呢?”林瑜道。
林如海转头看向这个不似常人的堂侄,犹豫道:“你是说?”随即摇摇头,“太上皇虽算不上日薄西山,但是和当今比,总归是熬不过的。”当初就是为了不陷进这个风暴之中,他才死撑着没有倒向任何一边。如今大势已定,何必再自己钻进瓮中。
林瑜问道:“只是借力也不行吗?”反正,要的也只是一份脱身的机会罢了。
林如海默默摇头,道:“都不是好相与的。”停了一下,道,“还有一个法子。”
对着林瑜问询的眼神,林如海缓缓道:“自污。”
这回轮到林瑜摇头了,他就是不希望落到那个份上才坐在这里帮着想办法,怎么会让林如海这般做。他淡淡的反对道:“若真要这么做,可就是真的任人宰割了。”谁也料想不到,上头到时候会是宽大一把还是较真到底。不过主动权不在自己的手上的时候,就算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上头会看在已经离官去职的份上,不多做为难,林瑜也不会去赌。
“风雨欲来啊!”林如海叹道。
“办法还是有的。”林瑜双手平放在膝上,面色毫无波动的样子,叫林如海一瞬间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冰雕的人。他伸出一根手指,“第一,盐政上缺不得人。如果当今真的已经等不及要换下您的话,那么那个当今的心腹一定就在近边。杨知府态度存疑,可以试探。如果他没有这般心思。那最好,您拖到年底,报个病辞官便可,到时候准不准都有话说。”
他伸出第二根手指,道:“第二,说到底,您不是当今心腹,却占了这个事关国库的位置。不过,您也没有倒向过先太子,这是优势。那么,您只要成为他的心腹就可以了,这个有点难,成为一把好用的刀子却不难。”
最后,林瑜伸出第三根手指,道:“第三,做一个完人,以不变应万变。就算想要构陷,他们也需要动手脚的机会。没有人能做到凭空造出假证来,只要事事当心便可。”这样,三年任期一过,林如海完美落幕,当皇帝的也少不得给挪一挪位置,甭管去哪里,就冲着这一份本事也能吓退不少人。
林如海盯着林瑜收回在袖笼里的手指,半晌道:“杨知府那边我过些日子去试一下,无论如何会有一个结果。你说的第二……”
林瑜便笑了,无端的叫人心冷。他提高些声音,唤道:“京墨。”
接过京墨递来的两沓纸,递与林如海,他道:“上面是晒盐法一,配套的盐政改制之法一,这便是我说的第二。”早在院试之后,他在发觉盐政之位比自己预料之中的还要危险时,便抽空准备下了这些。原本还想着大约等过些年才能用上,没想到今日就可以拿出来了。
林如海低头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清秀字迹,接过来翻了翻,然后像是不堪其重一般,放到了手边。
林瑜把该说的都说了,拂袖起身道:“夜深了,堂叔保重身子。”说着,便要离开。
还没走到门口,就听林如海问道:“如果是瑜哥儿处境如此,你会怎么选择呢?”
林瑜倒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站住了脚仔细想了想,脑子里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子,突然想起自己的目的来,笑自己想得太多,道:“我一个都不会选。”手指蹭了蹭下巴,他想着道,“非要说的话,我也不会让自己进入这样的处境吧,太被动了一点。”
眼看着自家大爷不知道往哪里想去了,京墨只好出声唤道:“大爷,该回了。”
林瑜眨眨眼,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转身离开。
林如海不意竟得到这样一个答案,一时愣住了。
走在路上,京墨忍不住道:“您写得这个很要紧吧,就这么拿给堂老爷不会出问题吗?”
林瑜想了想,道:“所以,一会儿叫辰子来一趟我屋里,莫要叫人发现了。”京墨点点头,一时无话。
之前说过,他是没想这个大杀器现在就派上用场的。
等辰子领了命走了,白术这才上前服侍林瑜沐浴更衣。她比起京墨知道的更多一些,林瑜也从来不瞒着身边的这个内管家。
白术笑他:“说是这几年用不上,偏偏还写了出来。写出来也罢了,偏偏还拿与人家。拿便拿了,又不放心,叫辰子盯着,您这也太累了一些。”
林瑜趴在浴桶边上,对着给自己浇水的白术道:“累就累一些,横竖过了今晚就应该知道结果了。”他感受着热水在肌肤上流动过的适意,笑道,“我这堂叔不会用上那个的。”叫辰子盯着只是预防万一,若林如海真的选择那这个换取皇帝的信任,那么密折发出去之时,便是他离开林府的时候。
至于那折子嘛,阴差阳错的丢了也是有可能的。
不过,他这个堂叔是个聪明人。
聪明人是不会做出自绝生路这样的事情的,林瑜笑眯眯的想。
“大爷心情倒是很好,往日里出去一趟哪一次回来不是先紧着沐浴更衣,今儿倒有心思先处理旁的事。”白术拿起巾帕慢慢地擦拭过自家大爷洁白如玉、没有一丝瑕疵的脊背,调侃道。
林瑜靠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道:“很明显吗?”他的确心情很好,这都要感谢当今,要不是他心胸狭窄容不下人,怎么会衬得林如海处境的凄惨,又怎会叫他白赚一个两榜进士。
“京墨是一个小傻子,看不出来,辰子的话应该有些看出来了。”
林瑜唔了一声,回头道:“辰子若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的话,也干不了这么长时间。”至于京墨,他原本是想着等自己科举完了之后再放出去考试,现在看来在他考试之前应该先安排他做些别的。
就像是林瑜料想的那样,林如海原本还有些心动的话,在看完纸上的内容之后,就像是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脚,整个人都清醒了。
不是说上面的两个改革之法不好,事实上就是因为太好了,这才叫林如海心惊胆战。
按照上面的法子,制盐的成本将低到不可思议的地步,这没什么,低一些百姓受益本是好事。问题出在另一页的盐政改革之法之上。
没有人比现在担任盐政的林如海更清楚,盐政之弊在于官僚,就是他们这些两榜进士本身。这个改革之法很完美,但是这改变不了触动了官僚整体利益的现实。甚至因为太完备了,将官僚能够插手的余地降低到了最低的程度。盐商已经不足惧了,官场上的反弹才是最可怕的。
“只可惜当今不是秦孝公,我也做不了商鞅。”比起第一次,林如海再一次拿起纸凑到火光上时,手已经不会发抖。相反他很镇定,眼看着上好的纸张一点点化为灰烬,又自拿了笤帚,将这一点点的黑灰都扫了,这才坐倒在书房里的榻上。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遥远的紫禁城中的君王之心,而是就在近边的司马昭之心了。
林如海翻出收在一边架子上朴实无华的木盒,盒子里放着的是这么多年他和林瑜的往来信件。他拿起来一封封地重新仔仔细细地又看了一遍,以前只道他在林松一家的事情上推了一把,现在想来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
还有贾敏曾和他说过的西宁郡王老太妃的事情,突然出现的小厮苏木,以及随后就失了脚的世子。虽然,据她说那小厮和世子长得并不相似,但是难道真的就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林林总总,林瑜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一点一滴地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他后悔没有听从管家的忧心。他甚至忍不住想,现在这座宅子的真正主人是谁?
不过,也只是一瞬间而已。
后悔这个没有意义,也容易叫人离心。无论如何,瑜哥儿好好的照顾了他们直到现在,整个林府没有在他们眼前出现任何的糟心事。而且,他总觉的,没有瑜哥儿,恐怕也不会有夫人现在的这一胎。
就像是在黛玉出生前,他曾经梦见过百花齐开之景,这只是冥冥中的一种直觉。说出来太过无稽怕是要叫人笑话,但是没来由的,林如海就是有这种感觉。
其实想想的话,如果没有他林如海,瑜哥儿的路没准还走得更加顺畅一些。按照他的学问院试本就是手到擒来,到时候自然会有人推荐他去西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