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珏努力稳住自己颤|抖的手,接过副手递来的望远镜,这时候他已经想不到什么宝贝不宝贝的了。小小的镜片将海面上的景象忠实地呈现在他的面前。
一开始就已经沉没的舰船如今已经连桅杆顶都看不到了,海面上漂浮着一块块残破地木板,为了这么一块木板,他手下的兵士们正在自相残杀。
还有好些船已经沉没了一半,但是露出在水面上的另一半还在熊熊的燃烧。就像是他原本乘坐的那一艘宝船一样,已经开始往下沉去。
耳畔是一片止不住的哀嚎之声,方珏将手中的望远镜再一次对准了之前看到洪铭泽的那个方向。
这一次,他没有找到洪铭泽,却发现了东番的水师正在故技重施的缩小包围圈。经历过之前那样的景象的方珏不再嘲笑洪铭泽的战术,毕竟如果换了是他有这样的利器的话,只会做得比他更绝。
全力突围这四个字都已经溜到了他的嘴边,被他重新给咽了回去。他看着不断靠近的船队,心里一发狠,道:“全体将士听命,全力靠近对方舰队,准备白刃战,夺船!”
“得令!”
“战损到了这个地步,对方应该要准备突围了。”洪铭泽那边的参谋一边听着不断报过来的战况,一边拿着炭笔在纸上写写画画。
“方珏那龟儿子?他不会的。”洪铭泽哼了一声,似嘲似讽,“他是个不可不扣的白眼狼,但是有句话我得说,这人还是有种的。再说,他早就没有什么别的退路了,这一场无论输赢,都会是他的最后一战。”
参谋惊讶地从文件夹上抬起头,道:“那您说的,注意不要被突围?”
“那是为了防止那家伙派人将此战的具体情况给送出去。”洪铭泽无愧于他外粗内细的名声,笑道,“大将军不是说了么,咱们这边火器的真正威力还是能瞒一天就瞒一天的好。”
那参谋一点头,恍然道:“是这个理。”
“按照那小子的阴损性子,应该打着接舷登船打白刃战的主意,只怕还想着夺船。”洪铭泽也不觉得折服了一个参谋是多大的成就,他这个做大将的本就应该有这样的风范,“传下去,所有舰队控制好距离,务必在火炮射程范围内将敌军尽数拿下。如果,被靠近的话,那就打吧,配给他们的枪不是拿来装饰的。”
参谋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大声地应道:“是。”
这一边,方珏已经在洪铭泽的逼迫下,渐渐走向末路。而另一边,陷于内心矛盾之中的齐知府一把将手中的帕子捏在了手心,面色铁青叫在场的其他人还以为上面写了什么侮辱人的话,一个个不敢出声问询。
他深吸一口气,死死地盯了城楼之外对方大军之中的烈烈旌旗,一转身下了城楼。
“大将军,攻城吗?”看清楚了那个知府是个什么反应的林瑜轻哼了一声,道,“暂缓。”事情似乎和他想得有些不大一样,那条帕子还有上面的话是之前就准备好的,都是劝降之类的。他从来没指望这种东西能发挥出什么作用,只不过众人皆劝,这是必备的,相当于表明自己的正统性的宣传。那些个大臣,还有书生等就吃这一套。
林瑜不过是入乡随俗,他的本意是对他现在的所作所为后世自有评判。
不过,既然所有人都这么劝了,多麻烦这一下也就浪费一些箭枝。而十枝箭的造价加起来都不一定有一盒弹药的贵,花了也就花了。
没想到,从来没准备有什么效果的例行做法,今天居然意外收到了反馈,其中意味难免会叫林瑜觉得有趣。
听了林瑜的话,他手下的副将举起一个拳头,道:“全体都有,原地休整!”
这个命令一下去,这些兵士动作迅速地开始在各自队长的引领下,就地扎营。其有条不紊、一板一眼地整齐举动叫城墙上观看的众人背后冷汗直冒。就算知道这是表明反贼不会立刻攻城,但是当一个不动时就充满了威慑力的军队动起来的时候,那种行动力还是叫他们内心恐惧,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开始紧张起来。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整座大营的忙碌已经停止,就像是一个活动够了的老虎,在众人惊惧的眼神中迤迤然地打了个哈欠俯卧了下来。
众人不自觉地松下紧绷的心弦,而如今领着福州府一万丁壮,身上担着将反贼拒之门外重担的武举人孟千户已经不由得心生退意。
这也怪不得他,他想,这样的反贼哪是领着区区民夫就能打败的对象呢!没看见镇东卫这样的兵士在指挥使的带领之下都一败涂地了么?他只是一个武举人,而且并没有学过什么兵法。说是千户,平时手下也不过就是百十来号人,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
孟千户在心中不断地给自己开脱着,甚至不敢多看一眼囤聚在外的黑压压的兵士,道:“原地扎营了,应该在短时间内不会攻城,都给我瞪大眼睛看好了,有消息立即来报。”一转身,也走了个没影。
连续两个主心骨走了,又刚刚经过林瑜的那一番威慑,留在城墙上的众位兵士面面相觑,心里止不住地发虚。
而这一切都被地下的人看在眼里,回头就报到了林瑜的帐中。
林瑜对此没有什么多的想法,就像是之前说的,在拿下镇东卫的时候,整个福州府其实已经组建不了多少有用的抵抗了。这个府城的被攻陷不过是早晚的事情,只是早一天拿下,林瑜也就能够早一天进驻府城,以此应对来自福建都司的人马。
在野战的时候,他手下的兵士就能够以一当十,有着地利之便就更加如虎添翼。
也不知道兴化府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林瑜看向东南方向。算算日子,这时候广东水师应该已经出动,只要这一场海战胜利,下面的路无疑会好走很多。
天渐渐地暗了下来,地下的兵士们开始埋锅造饭。很简单的腌好的肉干,一包用纱布包好的调料,晒晒干还能用。加一些水,现挖的野菜,就是一过热腾腾的肉汤。再把干饼子往热汤里面一泡,香得城楼上的兵士们肚子里都开始咕噜噜地叫唤。
贼他娘的,这年头反贼吃的比咱们都好。靠着城墙坐在地上,吴大郎一边在心里骂,一边一点都不浪费地将手里的干馍往嘴里塞,再梗着脖子艰难地咽下去。
他想得很现实,粮食是浪费不得的,那是造罪。而且,有了这一顿还不知道有没有这命吃下一顿呢,就算死都要当个饱死鬼。
这实在算不上什么觉悟,他身边的兵士们都和他一样,只要是吃的,再难吃也要咽下去。家里有老人的,都是百般叮嘱过,有粮不吃,那是罪过。饥荒的年头,一粒米都能叫人疯狂。
地下的香味源源不断地飘来,吴大郎忍住了往下看的念头,使劲告诉自己已经吃饱了。其实,就算往下看也是看不到什么的。天色已经暗了,除了星星点点的火光,也就只有那勾人的香味在提醒人,还有一支强军在。
渐渐的,那个香味也慢慢的散去了,吴大郎这会子抽着鼻子留恋地多吸了几口,想象着城下反贼们都吃了些什么样的美味,靠着城墙闭上了眼睛。后半夜轮到他值夜,正该抓紧一切时间休息才是。
正在众位兵士疲乏枕地而睡的时候,林瑜的帐中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齐知府,久仰。”林瑜的营帐中点着数根蜡烛,将整个营帐照得纤毫毕现。
“我才应该说一句久仰,林怀瑾林大人。”齐知府脸色发白,深吸一口气强自按捺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千言万语在脑海中闪过,最终汇聚成一句,“居然会是你,竟然真是你!”
白天的时候,他站在城墙之上,远远地只能隐约地看见正中的那个人是一个少年。他只当是哪个反贼头头的子侄,才这般众星拱月。
但是,现在他知道自己完全猜错了。不管林瑜在来自东番的反贼中担任着怎样的位置,至少他在这个军中是当之无愧的将军。这从一路走来越来越森严的检查,以及一整个营帐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的将领身上可见一斑。
更何况,此军纪律严苛,绝对不会做出让一个混功劳的子侄独占主将大帐这样的事情来。而眼前的营帐中明显还带着很多眼前此人的印记,也是临时布置所做不到的。
“怎么不能是我。”林瑜一路以来见多了所有官员看到他时就像见了鬼似的脸色,冷不丁看见一个没有虽然震惊,但好歹没有吓坏的文官,好奇道,“你似乎已经有了猜测?”
那齐知府从怀里掏出那样帕子,道:“天下文人皆知,六元状元写得一手好飞白。你留在金陵的那一副对联每天临摹拓印的人不计其数,我自然也见过。”只是相比于那时候刻意表达出来的一种灵秀,现在的这一笔字更加的自然,也更多了几分舍我其谁的锋芒。
他看着和传言中一样,在烛光中容貌更显得不似真人的林瑜,心道也不知这消息传出去,那些书生会不会后悔。
“我听闻你在福州府募集了一万丁壮,可偏偏今晚又出现在我的面前。”林瑜起身,在众人紧张的目光下,从齐知府的手中拿过那一方的帕子,搁在自己的手里看了看,随手塞给了边上的参谋手中,道,“这上面的哪句话戳痛你了?”
齐知府脸色不变,他今晚过来,就没想着能活着回去。会出现在这里,只是想问个清楚,回头也好死个明白。他指着林瑜身后挂着的军旗,道:“不知林大将军身后的这个汉字,作何解。”
典山瞪大的眼睛,心道这书生怕不是脑子有病吧,他都认识的字居然还要拿出来问问?还特地跑到敌人的腹心问。这就好比一只兔子跑到狼群的头狼面前问,你觉得你们狼应该是什么样的一样荒谬。
在场的众人有些就和典山一样一脸懵,甚至觉得这个人是专门来嘲讽他们来了,手很是蠢蠢欲动地想往身边的武器上伸。
也有一部分面上露出思索的表情,这群人大多是林瑜当初的庄子上出来的,他们很是受过几天民族主义教育,想得也就多了一些。
林瑜觉得自己有可能会遇上扯旗以来第一个投降的知府了,略略思忖了一下,道:“那齐知府是怎么看待‘夷狄而华夏者,则华夏之;华夏而夷狄者,则夷狄之。’这句话呢?”
这句话出自韩愈先生的原道,化用了孔子春秋中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这句话。原本的意思,用通俗易懂点的话来讲,就是如果一个人打从内心的认同华夏的价值观,认为自己是一个华夏人,那么他就属于华夏民族。而若是一个人并不在认同华夏,那么哪怕他出生在华夏,那么他也就不再是华夏民族,就比如说是后世的香蕉人,外黄内白,相当赤果果的例子。
这本身是老祖宗们传下来的堪称霸气的一句话,并带着非常浓厚的文化输出的色彩。可是在蒙元、特别是在本朝入关的时候就被故意曲解,甚至完全和原本的意思南辕北辙。居然变成了那些文人跪舔异族的借口,说是孔老夫子说的,夷狄进了华夏,那就是华夏了。
也不知道千年之前的老夫子看到后人这般曲解他的意思,棺材板还盖不盖得住。
不过,孔老夫子的棺材板盖不盖得住林瑜不大关心。他只知道眼前的这个知府在他问出这句话之后,脸色更是白了几分,他瞧着都有些可怜。他很肯定此人和自己不是从同一个世界来的,但是听到这一句在本朝有着‘通行’的解释的话,这个知府却紧张成这样子,唯一的解释,那就是他听过这话原本的意思。
这也解释了此人今晚会出现在他面前的原因。
那齐知府张了张嘴就要解释,被林瑜开口打断了,只听这个少年将军轻笑道:“明人不说暗话,你怎么想的我心里也有数了。我还有一个问题。”他盯着齐知府狼狈地几乎无处可藏的眼睛,问,“本朝人分两等,一等满人二等汉,你觉得,他们这是华夏了吗?”
齐知府的样子就像是照着脸被揍了一拳,面色恍惚,整个人更是摇摇欲坠。他正是因为心中模模糊糊的有着答案,在林瑜彻底揭穿掉最后的一层遮羞布的时候,才会显得这样难堪。
在座的众人有些恍然,有些依旧懵懂,但是林瑜最后的那句话大家都是听懂了的,纷纷在脸上露出愤慨的表情来,也是,谁愿意一辈子做一个下等人呢?
齐知府深吸一口气,道:“您就是为了这个才愿意跟着东番一道,扯旗造反的吗?”他的用词已经变了,在座敏|感一些的人眼中已经翻出一丝喜色来。
林瑜闻言,脸上露出一个奇怪的神色,道:“这么说也行。”真要解释自己的心理路程还才是没完没了,人家还不一定理解。而关于自己和东番的从属关系,也没必要再解释,以后该知道的时候自然会知道的。他倒是对这个知府为什么会有着和现在大多数读书人不一样的想法感到好奇,心学不算。这个学派本就不为本朝所容,所追求的也和本朝倡导的程朱理血南辕北辙。
而他听过白师父念叨过心学仅剩的几支,那一支有哪几个后人都是如数家珍,其中可没眼前这个齐知府的名字。
齐知府勉强勾起一个笑来,在他那惨白脸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惨淡,道:“不知将军可愿听我将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说着,他就将小时候曾经看到的听到的一一娓娓道来。说罢,他苦笑地自嘲道,“有时候在下常想,那是不是只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梦,只是看起来过分真实。”毕竟,直到现在,他已经年将半百,□□父口中所言的政令从未实现。
谁料,在座其他一些将领面面相觑,似有不信之意。但是,坐在案几之后的林瑜却面色凛然,冷声道:“一个孩子可编不出这样真实的梦境,也说不出剃发易服这样的毒计。”
原来,这个世界就像是他记忆中的世界一样,并非没人提出剃发易服,只不过几次提出之后都被驳回了而已。
但是,就像一个人被抢劫之后,抢劫犯本来都已经拿出了刀准备来个死无对证,几经考虑后才没有下手,这难道还要感谢强盗的宽容吗?
道理其实是一致的。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面对众人看来的目光,齐知府干脆地一弯腰一揖到底,道:“原为大业尽齐某一份绵薄之力。”他还闹不清楚是谁的大业,谁叫林瑜打了这么个含糊的旗号呢。犹豫了一下,他欲言又止地道,“只是有一件……”
林瑜忙伸手扶起,道:“有幸得齐知府之助。”他不是个说文人互相吹捧的酸话的性子,说完了这一句之后就道,“不知齐知府可有何难事。”
齐知府苦笑了一声,道:“在大将军来之前,在下已经将一家老小连夜顺着水路送去了白沙驿,我担心这边的消息一传出去,他们就性命难保了。”
也是,本朝对于失地之官本就严苛,基本上就别想活。若是传出齐知府举城投降的消息,他那一家老小的下场就可以想见了。
“这倒不是什么难事。”林瑜露出一个笑来,自大地说一句,这片土地上不独是沟通南北的京杭大运河,凡是有码头的地方,就有他的眼线。他轻轻地道了一声,“安心,最迟明晚,你就能看见你的家人了。”
齐知府一头的雾水,再看别人则是一副好奇地不得了的样子,也不知道他们在好奇什么。
“在此之前,还请齐知府稍待。”林瑜坐在案几之后,说出的话不容置疑,道,“子鼠,送齐知府会福州府。”
在众人掩饰不住的好奇目光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从林瑜背后的一个角落里走出来,领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