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又问道：“妹妹可曾……告诉你家道长姐姐的故事？”红玉说：“自然还没有。”莫邪舒了一口气道：“其实我觉得你一定会说的，不过么，你家道长不像你这般性情中人，他大约天塌下来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心中忽而闪过那夜，疲倦的声音，有些苍老的面容和希望她再待片刻的话语。
红玉摇摇头道：“姐姐，其实紫胤道长，对自己的徒儿……是至情至深的，外表冷了些，心里……有时候挺痛苦的。”
“那为何对妹妹这般冷淡？”
红玉心头一凛，正欲问问莫邪昨夜紫胤何意，又一想，只不过是一片树叶……莫邪定会说自己敏感多思，还是算了……
紫胤在房中静坐冥思，桌上褐色匣子，古剑红玉安安静静躺在里面，外表与当初并无二致，但诸如他，鸦九和莫邪等，都知道此剑已经不复千年古剑的灵气了。
说到底，原因还是自己那句“保护百里屠苏周全。”
心下不知该如何……若不告诉她，她这样一无所知的到处游逛，连危险靠近了都无从得知，好在旁边有个莫邪，一般的邪魔外道暂时不敢靠近；若告诉她，该如何启口？……让她常年独自呆在剑阁，不愿正视她的心意，冷待，或者让她离开昆仑……紫榕林仍是不看她……蓬莱之行前，背影相向……虽是救了她一命，又如何……偿不了这无怨无悔的付出……
昨夜的举动，让他亦有些心神不宁，一宿不眠，方定下神来。紫胤回头想来，想必自己也险些入了魔障罢……发生太多事情后，反倒更加窥不破自己了……他的师父，师公，他的经历和智慧，都未曾告诉他，如何面对一个痴情于自己无惧无悔不离不弃的……人。
心中，不再将她当做双剑，不再是剑灵。
昨夜至少明白了一件事，面对红玉，并不只是面对一双古剑。
虽面上不表现出来，鸦九“无意”的话语，让他有些心内杂乱。后来终是起身去寻她……先到流芳阁附近，不想让莫邪瞧见，亦不愿为这等小事就呼唤古钧……凝神感知，确认此处并无红玉剑气。
慢慢循着剑气找，以前……紫胤知道所有剑的剑气各有特色，只是自己从未如此认真感知或思考过红玉的剑气——有些激昂，有些热烈……孕着细腻的柔情和温暖……忽而发觉自己心绪错乱，有些急躁，毕竟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了太久太久……显得陌生，但是让他想起曾经年轻的自己……
她曾说，人的感情真好，炽烈，灼热，专注……
夜空响起烟火，心头浮现出即墨的花灯记忆，那夜也是这般，他和三个好友共同留下美好的誓言……自从上了昆仑山，从未这般心思舒缓和开心过……
感情……吗……
终于，城墙脚下隔着一段路，遥遥一眼看见墙头红色身影，黑发飘扬。当下放心下来，她还安全。
隐隐察觉到另一股剑气，红衣身影旁边闪出一个白色身影，黑色长发，玉树临风。紫胤这次看得真切，断定那人为剑灵无疑，好飘渺神秘的剑气……
剑灵与剑灵吗？……似乎在一起相谈甚欢，观察许久，发现那个白衣剑灵也没有恶气，愿是自己想多了。似乎昔日天墉城，红玉的表情多是恭恭敬敬或者有些惆怅，很少会这般笑吧……心下不知为何，说不清楚的情绪，只觉得此时此地他或许不该驻留。
那日第一次见莫邪后，红玉一直对他有些恼怒似的，要是以前他定然不会发现，亦不会放在心上……但似乎那夜接她后，就不再这样……思前想后，仍觉得可能什么时候得罪了她……就这样有一出没一出的想着……明明他先归来，却看到红玉先跨进客栈。
不知道为何……隐隐觉得……她会离开。
或莫邪，或……白衣剑灵，无论是谁，红玉都有足够理由离开。因为他昔日说过，天墉城并不适合红玉，她明显更享受江湖上的自由和人间的趣味。
他也说过，若有一日红玉想要离开，或者只是单纯的不想留在昆仑，他绝不做任何束缚。
一诺千金。
却不知为何……不如当初让她离开昆仑时般内心波澜无惊。
“情劫……”妙法长老所批……梦璃的话……鸦九的话……。魇魅寻出的他的弱点……自己的手伸入玉魄水时曾毫不犹豫也不计后果……
滴落在手背上的泪水……剑塔诀别时释然表明心迹……。那夜他只记得模模糊糊的手……散下他的头发，解开他一层一层的衣……不知为何他竟然希望她不再离开……回忆深入而加快，剑塔试影云……再次相见……安陆初见波折……第一次听她说话时，那种清傲浅笑的气度……
被拔魉折磨几近失去灵识……只会呼喊她内心挚爱的名字……
那声凄惶而微弱的“紫………胤………”
蓦地在房门前站住……
几百年来，为何还会如此……自百里屠苏一事后……前所未有的……杂乱，不安，歉疚……牵挂……
这时才想起来，还有对她无故消失的“恼怒”……
忽而觉得可笑至极，自己当年那般来来去去，何时又顾虑过她的感受……
也许鸦九有一句话一语中的：“紫胤，亏你几百年道行……”
不知道是为了这般“魔障”，还是为她“不告而别”，还是别的原因，进门时，那般压魄震慑的气场……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见她虽安然无虞，双手却有些发抖，面色苍白，低头不语。
曾一度以为她想要启口，自此离开……正如当日所约。
等待片刻，她却未说。
不知为何，自己竟渐渐缓下心来……方才心内千丝万缕的凌乱，慢慢舒展开了……
走近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既无主从关系，又何以苛责？自己从前行径，何以怪她不告而消失？白衣剑灵……呵，更为无从问起，他自己去见何人和谁在一起，她从未问过。
但见她闭上双眼，呼吸急促，发丝有些凌乱，耳后……
有些情不自禁。
伸手，竟是不受控制本能似的，摘下她耳后发丝间梅林的小小叶片……
为何会这样做……
但见眼前之人，微启的红唇，双颊有些霞光，双眸含露多情……如云的长发，简单的碧玉钗环……额头剑纹……在女子中……少有自己略一颔首就能相视的……身姿挺拔修长……
明明相知许久，都呆在天墉，他仿佛是第一次见她。
有些迷离。
半晌，闭眼窥心，竟是无法澄澈如初，仿佛百年来的清修……一去不返……
轻叹后，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之人……拂袖离去。
听得她唤自己“紫胤”，恰如她意识微薄最真实的时候……
心头一紧，忍不住停下脚步。
她并未开口怪他，问他，仍是为今日之事道歉……
这无非让他心头更为一恸……她曾语笑嫣然高傲潇洒……不知何时起变得如此小心翼翼磨了锐气……想来，仍是自己……
罢了……终究是劫，躲不过，逃不脱……
仍是嘱咐她小心……后面那句，说到一半，觉得有些陌生，声音低了下去。
关上门回房，身静坐，心繁杂。
看透了生死，看透了世事无常，无所牵挂，以为自己也放下了所有执念…。。
屠苏般无惧无悔，她那般百年情深……自己究竟固守什么……
真正窥不破的，仍是他自己。
夕阳西下，莫邪拉着红玉，走到城东头胡同，于一普通人家门前停驻。
两人远远看去，一个男子正在院中摆弄着一把椅子，手中拿着锤子，他年轻娟秀略微发福的妻子正在收晾晒的衣物，有个小男孩在院中和猫儿嬉闹……
红玉只是看向那男子，竖着普通皂色包头，面目清秀，略微瘦弱，并未有什么特殊之处……但见身畔莫邪眼中，竟是脉脉温情，暗含悲伤，就像……紫胤抚琴或铸剑之时，她在后面、旁边凝视时候的模样……
果然是情深。
二人并未叨扰这一家人，悄悄回到流芳阁，一时都不言语。
倒是莫邪忽然打趣自己道：“叫妹妹失望了吧，转世毕竟不同……与他当年风采，不可同日而语了……”
红玉只是忽而回身紧紧抱住了莫邪。
莫邪一惊，微微而笑，拍拍红玉的头。
紫胤在流芳阁对面的街道上若有所思，斜晖脉脉水悠悠，良久“自言自语”道：“从来都是在下慕名寻剑，剑灵亲自寻我的，还真是从未有过。”
“呵呵，道长，果然敏锐，一早便发现我了吧？”月白色飘逸服饰，紫色纸扇。
紫胤回头，终是见到他正脸。举止言谈气度，温润如玉，如沐春风，剑气仍旧是神秘莫测，不是莫邪那般强行压下的，这种隐秘力量，非常少见，反倒叫人心下难定。
承影也是第一次正视紫胤，蓝衣白袍，长袖银发，这种清冷高贵的色调恰好显出其人无与伦比的仙风……双目清透，面如秋水……剑气清冽，神色淡然，叫人初见就不由得心生敬意……
当下二人打量许久，承影摇扇微微含笑，紫胤仍是负手，半侧身，淡淡的表情。
承影先行礼道：“在下承影，见过道长。”
拱手还礼：“不敢，昆仑山天墉城紫胤。”
“不知紫胤道长是否得空？承影无礼，有些事情……想要请教道长。”
“无妨，去客栈相谈如何？”
“如此，多谢了。”
二人临窗而坐，客栈小二送来上好的龙井。
“道长，此刻无人……承影也不是知书达理之辈，唐突之处还望见谅……”
“无妨，直说即可。”
“红玉……那位红衣姑娘，是否为道长的剑灵？”
果然是为红玉而来……紫胤心下早已料到，面上魏如山静如水。
“的确在下剑灵。”
“恕在下多管闲事……听闻道长爱剑惜剑，却又为何……古剑红玉的灵力大为受损……在下，曾与之见面几次，她似乎完全不知我的身份……纵然我能隐秘剑气，但与她见面之时……皆无隐藏。”
“……”
“若是不便……”
“为护我徒，为仙人毒火所伤。不过若非我之命，亦不致于此。”
未曾想紫胤如此坦然直言，承影心下不禁暗暗赞叹。
“在下明白了……同为剑灵，皆有些惺惺相惜。看到如此情形，仍不住多问了些……”承影站起施礼道：“是我误会了，多有得罪！”
紫胤亦站起道：“不敢。”
打量一会，紫胤仍是爱剑之人，便问道：“阁下，可否告知铸剑师之名？为何能有如此神秘隐藏力量？”
“……铸剑者……早已去世……我醒过来时，就这般模样了，从未知晓从何而来，到何而去，随性游走罢了。”
“……”
承影看到紫胤桌上盒子，料想到是什么，并不前去打开，而是闭目感知。
“果然，”他笑道：“光华蕴秀，实属难得。”
与紫胤当年评述，一模一样……紫胤也吃了一惊。
他起身告辞，说：“来日方长，在下愿与道长，红玉姑娘……以及那夜其他二位姑娘交个朋友。”
紫胤思索片刻道：“自是不甚荣幸。”
“道长，改日再见。”
“再会。”
红玉上楼时，正好与下楼的承影打个照面，承影朝她微微一笑，说：“改日再见。”就离开了，剩下红玉不知道发生何事。
来到紫胤门前，想着自昨夜起就没说话，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再怎么，眼前之人就在身边，比起只能“隔世相望”的莫邪，红玉觉得缘分不知何时便会急转直变，不如珍惜眼前所有一切，他日……。亦不后悔。
紫胤还是坐在椅子上，陷入思索。
转过头时，她轻盈立在眼前。
“紫胤道长……方才那位……我认识……”
“承影。今日有缘得见另一剑灵，实属幸运。此次长安之行……着实令人意外而喜悦……”
“……”红玉心下终于不再惶惶，抿嘴而笑。
“道长爱剑，引得天下名剑齐聚而来，为争得道长一看。”
“……只是一观，从未有过尽皆占有之心。”
“……”
“何况……有幸已得两个剑灵相伴……再无所求。”
红玉低头，良久，笑容愈发徐徐深醉，美若画中之人……
第二十八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更新时间2013527 14：24：28 字数：3392
一日夜里，伴着幽幽暗暗的烛光，红玉将干将莫邪的故事告诉紫胤，说到伤心处时，会停滞片刻……紫胤自然不会像红玉那般反应，然亦是深感意外，默不作声。
“既如此……便不再提见干将之事……改日，启程回天墉城罢？半年之后，亦是陵越即位，我也不会再归天墉城了。”
心下不舍莫邪，但思索片刻，红玉点点头。
半夜时分，街上没有一点声音。
古钧剑忽而焕发出碧色光芒，古钧显出身形，凝思片刻，走到紫胤床前跪下道：“主人，有强大剑气靠近！”
紫胤立即睁眼，走到窗前凝视许久道：“古钧……叫醒红玉，说莫邪来了……”
红玉有些疲倦而意外地散着乌黑头发进入紫胤的房间，但见莫邪带着泪痕双肩颤抖，紫胤亦是来不及束发，白色长袍披着蓝色长衣，手持一盏烛台，神情凝重，就连古钧都极为少见的出现，立在一边。
“干将不见了！！”莫邪的声音疲倦而嘶哑。
“怎么回事？”红玉上前问道。
“剑气是突然消失的，今天晚上……我立即赶到他家附近……他妻子儿子都昏迷不醒，干将……不见了！我把整个长安都找遍了……都没有……”
“可曾留下什么可疑的东西？或者线索？”紫胤问道。
莫邪点点头……从裙子夹层中，掏出一个东西。
黑色的羽毛……泛着紫色的光芒……
“……！”紫胤眉头紧锁，“拔魉……？”
“拔魉……传说中的魔物？”红玉惊异不已，“但不是曾闻被蜀山所灭吗？”
“许是脱逃了……那几日的震荡……”紫胤不知为何忽然不想她再问下去，不愿她想起拔魉所为……
“这家伙与干将没有瓜葛，为何……”莫邪有些气息不稳。
“……多想无益，即刻寻拔魉魔气，去追干将。”紫胤回头对古钧说：“古钧，去鸦九那里……告诉她这件事……城外三里处竹西亭会和。”
古钧即刻消失了，莫邪看着问道：“……他是你的战剑……你空手出城三里，难道不怕有什么闪失……”
紫胤眼前闪过一抹红色身影，但他并不看向红玉，而是将烛台放下道：“我心内亦有打算……二位……也去稍作准备吧……”
红玉虽不明白为何不让她去，奈何她更担心莫邪，拉着莫邪往房中去了。
月色正亮，毫无人迹有些荒凉的竹西亭，三人看到古钧渐渐现身。
“鸦九前辈可曾说什么？”紫胤问。
古钧只说了十二个字：“来者不善，徐州王陵，务必担心。”
“徐州……？王陵……”莫邪思索着。
“徐州彭城楚王陵。”后方朗朗的声音飘然而来。“若没看错，有黑影魔物携一男子往那个方向去了。”
红玉一惊：“承影公子？”
承影微微一笑，转身与紫胤、古钧互相简单拱手。莫邪盯着他，仿佛在思考什么，只是承影转身，亦施礼道：“莫邪姑娘……许久不见了。在下……承影。”
“你……！！！莫非……？”莫邪大惊，呢喃道：“不可能的……”
承影点点头，而后又轻轻摇头。莫邪心下思忖，方不再言语，回应道：“见过承影阁下。”
“承影公子此时前来，却为何事？”红玉问道。
“在下……愿与诸位一同前往，还望诸位莫怪，定会尽绵薄之力。”
“彭城西二十里有山，山阴有楚元王墓”。紫胤道：“势不容缓，即刻去罢。”
红玉和莫邪使用腾翔之术乘风而走，紫胤御剑跟在后面，承影乘坐一枚白色羽毛，似乎是他玉笛所化，飞在最后。
夜色下的楚元山，凄凄离离，似乎都能感受到渗人的寒意。
“以往路过此地，并无这等阴煞之气。”紫胤皱眉道：“不是王陵遭到破坏，便是有邪物施法。”
当下袖袍一挥，几人身上皆闪出蓝色的法阵光芒——“若有突然危机，可抵挡一时。”紫胤道。
红玉和承影皆说：“多谢。”莫邪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