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么想的时候,另一个声音就会回答她。然后两个声音相互驳斥,连成矛盾的、痛苦的内心。
——不,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呢?难道你要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一个人老去吗?你是如此的风华绝代,这样被隐藏,你甘心吗?
——不,我要等他。
——等他?你已经等了他二十三年了,你确定他会回来吗?
——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他回来,然后看到一天天老去的你,他依旧风雅绝代,你却已经垂垂老矣。你可知道?
——我知道。
——你知道,那么你为什么不离开他?青丝白发,多讽刺啊,你很清楚,你终究会迎来这么一天。
——不,不要说了。
——我偏要说,你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不会,不会啊!
——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了,你会怎么样?
——不——
——你说,若真有那么一天,你会怎么样?
当那个残酷却清晰的声音冲出胸臆,巽芳痛苦的捂住头,眼前皎丽槐花零落成泥,她看见了这花朵,似乎是看到了她的宿命。
这个时候,一只手托住了她。
“巽芳——”有个人焦急的抱住她,往内室冲去。
一刹那,巽芳已经知道抱住她的人是谁。
回来了,二十三年,他终于渡魂归来了。
“夫君——”她握住了那个人的手腕。
长琴停住脚,他白衣广袖,但是脸上却再也看不见一贯的从容镇静,“你怎么了,我替你把脉。”
“不!”巽芳的声音虚弱却沉静,“夫君,你看这槐花,这落下的槐花,美丽吗?”
长琴抬头,白色的槐花落入他的广袖,如幻如梦,他答:“很美。”
“但是夫君可知,槐花很美,但落下枝头,就是枯萎了。”她看着长琴,正色说。
长琴皱起眉头,看着巽芳:“巽芳,你想说什么?”
巽芳笑笑,虚弱的说:“蓬莱人寿命多于常人,但终究有尽头。蓬莱人可以延缓衰老,但却不能青春永驻。”
但是苍天于她,似乎真的是厚待了。
长琴定定的看着她,道:“我知。”
“夫君可知,巽芳有一天,会如这槐花一样凋零老去。”巽芳有些凄凉的说,“但是,夫君你仍然会像现在这样,风华绝世。”
长琴似乎顿了一下,道:“我知。”
“那么夫君啊,你可知……”巽芳笑笑,似乎是嘲讽,“你的巽芳,是一个无用的人。她身体羸弱,为了让她有更久的生命,你必须熟知各种药草,细心调理她的身体。她虽然勤炼法术,但是她的修为,却不能比二十岁的时候高超多少,她甚至无法在你渡魂的时候陪伴你。她天性不敏,无法看透人世的权谋诡变,只能成为你的拖累……”
长琴忽然抓住了她的手:“不是这样的,巽芳。”
“夫君——”巽芳阻止了他的动作,“你听我说完。”
“即使是这样,即使我不敏、心软、羸弱、无用……但是……”她的眼睛忽然迸出了某种亮光,“即使是这样的巽芳,也会一直陪在夫君身边,不让夫君再次孤独,哪怕……”她的眼角有泪光闪过,“哪怕你我,最终会是白发朱颜。”
长琴叹了一口气,这个时候,他已经无法说出任何话语。他知道,白发朱颜,这是宿命。在他朱颜绝世的时候,巽芳会是白发丛生。
但是巽芳啊,即使知道是这样的宿命,你依旧不悔吗?
不,巽芳,这不是我们的宿命。
我不信,这不该是我们的宿命。
他抱住巽芳,将她鬓角的一丛雪白悄悄抿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今天终于改好一章了,求评论
☆、昔时旧影
巽芳在梳发。
乌木的发梳上,赫然夹着一缕灰白的头发。
巽芳看了一眼,愣了愣,才笑道:“最近的头发,掉的真是快。”
她已经有些不忍心去看镜子里的容貌,因为镜子里,不仅仅是灰白的头发,还有鱼尾纹渐生的容颜。
毕竟,她已经七百多岁了。
“巽芳……”长琴执起梳子,替她梳发,“我会研出新药,让你恢复昔时容貌。”
“不需要的。”巽芳说,居然有种超脱的感觉,“即使会老去,但是能够陪伴在夫君身边,我已经很开心了。”
“巽芳。”长琴握起她的手,他的神色温柔缱绻,只凝视着她一个人,这样的眼神,并没有因时光的流逝,或者说容颜的衰朽而改变。
“我知道。”巽芳淡淡的笑,“夫君已经用尽全力了,而且,夫君也不会因为巽芳容貌的改变而变化对我的感情。”
长琴温柔的注视着她:“我的巽芳,永远是最美丽的。”
巽芳也对着他温柔的笑,说是不在乎,但是心底,到底是有吹不散的萧瑟和凄凉。
她的眼神,长琴看的见,但是他必须装作看不见。
巽芳不知道,其实他看见了她的失态。
她曾经在他离开的时候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独坐到破晓。
她曾经在上元佳节踽踽独行,在热闹的人群里,像是与世隔绝一样。
她曾看着池水里倒映出的老妪身影声嘶力竭,失控的大喊。
这些,他都看见了。
他想站出来,但是他不能够让她在他面前失去尊严。
他看着她,看着她在人后的失态、疯狂、寂寞与孤独。看着她在他面前的欢乐、优雅、包容与体谅。
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持着她年复一年的在等着她呢?
是什么呢?
长琴扪心自问,如果是自己,敢不敢在容貌衰朽的时候还不在乎的时候依然陪伴着巽芳?
长琴居然发现,自己也许看不懂巽芳。
巽芳是柔弱的,她不够聪明,法力也不高强,更容易被人骗。但是另一个方面,她也是坚强的,她敢于一年又一年的等待他,哪怕容颜老去,满目衰草。
长琴问自己,如果老去的是自己,他还敢不敢留在巽芳身边呢?
他不知道答案,但是他也不会让自己老去。
他仿佛想起了当年巽芳对他说过的话:“我愿与你同年同月同日死。”
直到今日,也许,他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重量。
与我一起死,那么我活着呢,你陪不陪我一起活?
巽芳,我知道,你会陪着我一起活着。
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我晓得的。
但我不会让你死。
我会找到残余的魂魄,然后成为完整的灵魂。
到那一天,我会研制出丹药,让巽芳重返青春。
这个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忽然涌上他的心头——如果有一日,他得以残魂汇聚,但是巽芳死去呢?
“喀——”他握紧了手腕。
巽芳忽然“啊”了一声,埋怨说:“夫君,你弄疼我了。”
长琴这才如梦初醒,轻轻的抚摸手下的头发:“巽芳,真不好意思,我失手了。”
“知道失手了还不赶紧补偿。”巽芳白他一眼,“桂花味的酒酿圆子,我要热腾腾的。”
长琴笑笑:“遵命。”施施然的去了厨房。
巽芳看着他的背影,也忍不住笑。
但是她一转眼,似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窗外的梨树下,那个人衣衫萧索,眉目温和,望着她。眼神里,没有悲,没有怨,平静如春江,还是旧时模样,不像她,已经渐渐老了。
“温靳表哥——”巽芳乍惊乍喜。
那个人对着她微笑,十分温和,但是容颜深处,似乎是一分萧索。
巽芳待再要看,长琴已经在身后道:“巽芳,酒酿圆子好了,快趁热吃。”
“夫君——”巽芳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看窗外。”
“窗外有什么?”长琴皱眉。
巽芳觉得有些不对,再凝目去看,窗外唯有一棵梨树萧索,又哪里来的温靳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昨天就想发的,但是晋江系统不给啊
☆、消散风中
“夫君,你难道没有看见温靳表哥?”巽芳问。
长琴垂下头,他的眼睛覆盖在一片阴影下,看不清表情。
巽芳没有注意到他,喃喃道:“我明明看见的啊……那种感觉,不会错的。”
这时候,长琴抬起头,似笑非笑的看着巽芳:“温靳……就是你喜欢的那个温靳表哥……”
糟糕!
巽芳心里警钟大响——boss的醋坛子打翻啦!醋坛子打翻了会怎么样,扇我一巴掌……唔,这个不会。或者说把我做成手办……唔,这个有可能。
想通这个关节点,巽芳立刻堆满假笑:“喜欢温靳,怎么可能?如果我喜欢他,当初早嫁给他了。你看,你比温靳温柔比温靳帅还比温靳会做饭,我不选你选谁啊,想当初选了夫君你我真是英明啊!”
长琴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历经千年,巽芳还是如此应变迅速。”
巽芳狗腿的点头:“当然了,跟着boss你我怎么能不变得聪明!”
“boss?”长琴道,“巽芳的新名词可真多。”
巽芳继续狗腿:“为了跟上你的步伐,我不得不步步创新。”
“不过……”长琴似乎想起了什么,皱着眉头说:“但是boss是什么意思,我怎么没有听过。”
“这是一个西方国家的用语,我当初找夫君的时候经过那个国家,就学会了。”巽芳正色说,“boss就是夫君的意思,所以我才这么喊你。”
长琴点点头:“既是如此,喊我boss也是可以的,但是我怎么感觉……”
“那是你的错觉。”巽芳立刻说。
“是吗?”长琴还是有些疑惑。
“快点,boss,我又饿了。”巽芳推他出门,“我要吃牛肉三吃,你可以把牛肉做成猪肉羊肉鸡肉的味道,但是就不许做出牛肉的味道。”
“这么快就饿了……”长琴低声说。
“你说什么?”巽芳叉起腰问。
“没什么……”长琴说,“家里的食材用完了,我去市集上买点。”
“等一下——”巽芳说,“我正好闷了,和你一起上街。”
“这个……”长琴看了她一眼,道:“你最近身子困乏,还是在家好好休息的好。”
“休息个毛线……”巽芳当机立断打断他的话,“再休息下去身子都长毛了,快出去逛逛,顺便补充一下雪花糖和龙须糖资源。”
长琴又道:“可是这路上泥泞,你最近四肢疲乏,万一滑倒……“
“没事儿……”巽芳不在乎的说,“不是还有你嘛!boss是干什么的,到时候就靠你背我了……”
长琴:“……”
作为最后妥协的结果,长琴认为,她这个身体状况还是不要出门的比较好,等过几天身子好些了,路上的泥干了她就可以出门。至于厨房里虽然牛肉吃完了,但是还有猪肉,长琴可以把猪肉做出牛肉鸡肉鱼肉的味道,来弥补巽芳吃不到牛肉的损失。
巽芳觉得很委屈,但是看在长琴一片诚心,最后也不情愿的妥协了。长琴于是刚放下酒酿圆子,就又去了厨房研究猪肉三吃。
等长琴一走,巽芳又继续开始发呆——她怎么会看到温靳的呢!可是她对温靳也没啥别的意思,要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想这也不对。跟长琴混的这么开心她早就快把温靳的脸都给忘了。
巽芳正想的一团乱麻头大如斗的时候,长琴靠在厨房门口,他并没有去做猪肉三吃。此时,他的脸上凝着一种严肃而悲伤的表情,望着院子里的梨树。
“温靳……”从他的唇里,溢出了两个字。
长琴眼若深潭,似乎涌着复杂的波光。
“你……终于去了吗?”
声音消散,满院凉风。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推动剧情发展,温靳表哥再次登场
☆、青玉坛主
长琴不见了。
厨房里留下一张纸条——巽芳想吃牛肉,我还是去市集采办的好,不能做其他的菜来委屈巽芳。
看完这张纸条,巽芳磨牙——还能说的更过分一点吗?不想带她上街就是不想带她上街,整这么多实的虚的干什么。
但是只要她仔细想一想,就能够想到这里面的不对劲。
但是她还来不及想到。
因为巽蒹来了。
巽芳掀开壶盖,一线鹅黄茶汤。
袅袅茶雾里,她奉了一盏茶水与对面人。
“姐姐,你的茶艺不错。”巽蒹道。
“谢谢,巽蒹,你十分优雅。”巽芳赞叹的说,对面的巽蒹,比她老的多,已经容华老去,满头银丝,但是她是优雅的。
“姐姐,很多年了,我不曾见过你。”巽蒹不胜唏嘘。
“我也很多年没有见到你了。”巽芳微笑,“我的巽蒹妹妹,已经成为一个非常优雅的人。”
“我的姐姐,还是那么的单蠢。”巽蒹抿了一口茶,“啊……跟那时候一模一样,真是怀念啊。”她的眼睛骨碌碌的转,闪着灵慧的光,这个时候,她显得很年轻。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讽刺我”巽芳挑眉看她。
巽蒹望了她一样,吹开一些茶末子,“我遇到过一个,叫做原天堑的人,他戴着面具,对了,我是在瀚海遇见他的。”
“原天堑……”巽芳的眼睛眯起,旧时的记忆被挑起,那实在是很多年前的事情,在她还是韩一一的时候,那个似仙似魔的人曾经出现在她的生命中,问她:“你要重来吗?付出你应付出的代价,然后重来。”
“他告诉我,不能告诉别人这件事,否则会有报应。”巽蒹淡淡的说,“但是我觉得,你也是遇到过他的,跟你说也补打紧。”说着她的嘴角有讽刺的笑,“就算是真的又怎样呢,我从来不怕命运。”
那人曾告诉她,她离开故土,便会遇到此生的劫难。
是的,她遇到了,十余年鹣鲽情深,此志不欲。
接着便是百年死别,江湖凄风冷雨,红烛堆泪。
但是这样又怎么样呢,即使知道注定死别,她也不后悔当初的决定。
“巽蒹……”巽芳笑起来,“是的,即使知道结局,也不后悔。”
巽蒹笑的高傲,“所以这是我们两个和巽芝巽葭不一样的地方,这种选择可以解释为此心不渝,也可以解释为二傻帽,明知道还往里钻。”
“我的妹妹还是这么骄傲啊。”巽芳摸一摸她的白发。
“啪——”巽蒹拍掉她的手,眉一挑,“挪开你的爪子,别乱摸,洗头麻烦着呢。”
巽芳讪讪一笑。
“巽芳,可知道青玉坛?”巽蒹问。
巽芳的笑一凝,半晌才道:“听过。”
“青玉坛金丹极盛,天下闻名,你应当听说过。”巽蒹淡淡道,“他的现任主人是厉初篁,是一个非常有本事的人。”
“厉初篁?”巽芳听出,她的声音虽然淡漠,但是有一丝情绪波动。
“他曾经囚禁过我。”巽蒹说着,像是说一件陌生人的事情。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你有没有事?”巽芳非常担心。
“瞧你那出息!”巽蒹嘲讽,“这不是没事吗?哦,你问什么时候啊,就是刚跟你们分开那会儿,姑娘我运气不好,后来被我逃出来,给了那小子一顿排头好吃。”
“你啊……”巽芳舒了一口气,“全是三灾五难的……”
“你叫你的夫君小心些……”巽蒹道,“与你“通信的时候,听说他医术不错。”
“嗯。”巽芳点头,“是不错,怎么了?”
“厉初篁这个人,不择手段,最近他在搜寻医师和炼丹师……”巽蒹皱眉,“总之叫他离青玉坛和厉初篁远点,青玉坛听着名声不错,其实不是这个样子的。”
“青玉坛……”巽芳眼中幽光一闪而过,“我会小心的,不过你说的青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