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越说越有底气,干脆走到人群中央。
石兰抿唇笑了:“天明说的是。可是这石阶人踏马跨,地动山摇,每天一个样子;你说的青瓦,日日风吹雨淋,蒙尘含垢,当然不一样了。”
“……呃。”见天明悻悻地回到人群当中,石兰继续讲,“弱水也是一样。别看它时时流动着,其实,弱水、都是死水。”
……从古至今,人们都说“户枢不蠹,流水不腐”,人们都称呼那些不流动的水为死水,哪会反其道,叫这些流动着的水为死水的?
石兰清脆的声音持续在人群中回响,“我想请问诸位,尘埃为什么可以在空中飘浮,而石头则必然要落地呢?”
这……
天明一向不怕丢脸,抢先答道:“尘埃浮在空中,那是因为它非常轻,石头落地,因为它太重了。这道理就跟鹅毛会在水面上浮着,而金子会沉到水底下一样。”
石兰转身,又笑着质问:“好,同样是放到水里,木头会浮着,石头会沉进去,但是像蜃楼那样的大船,和你脚底下这块小石头相比,谁更轻,谁更重呢?”
这……
天明仰头思考,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只得再次悻悻然站到一边。张良摸摸他的头,示意说错了没有关系。
“当然,这是表达上的谬误。”石兰含歉望着天明,解释说,“我说的轻,并不是指一个物体整体的轻重,而是指同样大小,他们之间的重量。弱水至轻,鹅毛和尘埃可以飘浮在空中,但是放到弱水之上都要沉下去,按道理应该比空气更轻才是,但是它却不能飘浮在空中,是为什么?”
这可真是一个万难的问题。
“深渊可渡,借助于水;江湖可溢,化水为冰。冰跟水可以互相转化,但是同样多的水,凝成的冰江湖都盛不下,也就是冰比水更轻。同样的道理,弱水也是无处不在的。”石兰讲着这些骇然听闻的道理,却丝毫不像是在开玩笑,“它就浮在空气上方,有一些已经沉到了空气中,我们呼吸时就可以吸到。”
“那为什么弱水遇到空气就没有了?”少羽也这些道道很好奇。
石兰眉目一转,看向少羽道:“弱水本就不该让人觉察到它的存在。听说弱水发源自昆仑山,那里有许多有灵性的玉石。空气中的弱水,大概就是感应到这些温润的石头,所以才在地上形成支流,弱水消失之地,也就是这些石头绝迹之处。”
梳子感慨起来,“难怪弱水流到函谷,流量还不小,到山底却突然无缘无故断流了!”
“是这样的。万物都有韧性,水会渗进土地里,是因为它极其致密,可以穿透同样结实的大地。但是弱水至轻,只能顺着地底金石的走势,浮在水底暗流上,跟着一起移动;如果遇到江河水流,弱水会因为金石的引力,将这些水压入土中。所以,水往低出走,而弱水逆流,都有各自的道理。”
“难怪!”梳子低低轻呼,她原先以为“水逆流”只是传说,没想到流沙河被弱水截断,还真有自己的道理!
“阴阳家的符咒,大概是一种特殊的物质。弱水质轻,本身不会被任何东西污染。晓梦大师想到,如果在弱水中放入函谷底下的金石,将弱水和金石融在一起,那么人喝下去后,弱水浮着,金石沉入人体,就能利用弱水这种特性,吸附出一些符咒,人也就不会被完全魔化。我们蜀山没有人有这种功力,晓梦大师于是就……”
结果不言而喻。道家的人全部面露戚容,为晓梦大师默哀。
张良突然面色大变:“你刚刚说,阴阳家的人要令弱水变缓,是什么意思?”
“挖山!”石兰寒目一闪,看的人心中一寒。
“不!”张良摆手下按,在原地踱来踱去。突然抬头与盖聂对望一眼,一齐道:“炸山!”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三
【二十三】
“金石有毒,多服致死。”
大将军府内,李斯将搜刮来的金水供奉给公子扶苏,还出言嘱咐道。
“有此圣水,父皇还要出海寻仙,那些方士实在可杀!”扶苏仁慈宽厚,从不为自己的事动怒,能够让他说出“可杀”二字的,只有与秦皇嬴政相关的大事了。
“皇帝言出必践,殿下万不可出言拂逆陛下意愿。”李斯恭恭敬敬劝导道。
“言出必践……”扶苏默默念叨着这个词,心里伤感无限。如果果真言出必践,他就不会出现在桑海了。嬴政贬他去前线做蒙恬的监军,半路上,又突然御赐他一瓶美酒。本来他以为,嬴政认定他暗中和诸子百家的人勾结,要赐死他。没想到醒来时,亲信居然对外说,公子中了符咒,来桑海养伤。
他那父皇心念百转,反复无常,怎么能说是言出必践?
“函谷那边怎么样了?”
“禀殿下,术士的黑土粉已经源源不断送过去了,想来不久就有好消息。”
李斯说出这种血腥气十足的话,眉头都不皱一下。扶苏再不愿意,也只能点头了。
“想办法留下一些弱水……还有可以炼制金水的高手,越多越好。我要的是活生生的桑海百姓,而不是一座死城。”
——————————
炸山在即,人人脚下似乎已能感受到山体的震荡。
“不用管函谷。他们要毁掉弱水是假,真正想做的,是将我们一网打尽!”逍遥子首先做出决断。
函谷是昔日道家先祖老子,骑着青牛西行时写下《道德经》的所在。战国时期,天下烽烟四起,而秦国最强。这里是西入八百里秦川的边防要塞,道家选择这里作为避世之所,当然也是有深意的。
说要舍弃这座山谷,逍遥子比谁都难受,可是为了不拖累盟友,他只能这样说。日后诸子百家都是帝国的剿灭对象,道家自然不可能在秦地安身,他只能这样做,是想让张良他们离开时多一些负罪感。
这样对道家有利。
“如果真的只为了我们,他们不会烧山吗?”天明仰头天真道。
“不行!”盖聂立即解开他的疑问,“函谷树木葱茏、山山相连,绵延数百里。冬日干燥,一旦着火就难以扑灭,百姓死伤无算不说,国都咸阳离这里不远,秦皇正准备在骊山建一座阿房宫,需要大量木材。这样大的损失,他们承受不起。”
天明撇撇嘴,不以为然。又道:“那还可以分开跑。我们走了,他们炸山也没有用!”
卫庄觉得这个小孩真的越来越有意思了,“跑不了了。天上有罗网,地下他们布了迷障。”
“迷障是什么?”
“南国一种毒虫吐的气,在里面穿行太久,会死。”
天明不期然想到了赤练的蛇群,惊恐地打了个寒颤,“那我死,我就算死在山谷里也不出去。”
“别忘了我们此行的首要任务。”卫庄并不想跟小孩子纠缠,将自己考虑的重点拉出来,“我们来这里,是要除去罗网。现在来不及等死,不如想想,怎样才能吸引这些人,源源不断从四面八方赶来?”
“那还不简单!”天明哈哈大笑,继续插嘴,“就把他们的首领,赵高抓来,嘿嘿!”
众人自动忽略天明的发言,继续讨论怎样避免被围困,和怎样面对面与罗网、阴阳家接下来的阴谋。
远处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想必是炸山开始了。在这紧要的关头,张良查看了很久的地势,突然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办法——守株待兔。
“我观察过函谷和周围的山,各山之间都没有明显的分界。这种连绵的山体都由黏性不大的土石组成,但是层层堆压下来,每一颗土、每一块石都受制过多,除非炸毁极少数至关重要的石块,否则山体不会有明显的倾斜。”张良向颜路点头致意,“山麓底下有许多土窟和洞穴,它们由金石水土长年累月的腐蚀和浇筑形成,不需要大地着力就自成一体。我想,他们炸山,必定从那些石壁土墙开始。”
“哦,然后?”卫庄想笑。
“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山谷,我们现在在两座山的交汇处,地处正中。”张良在地上画出地形,闲闲推论,“他们如果真的想炸山,毁掉巍巍高山想活埋我们,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他们真正的意图,是从谷中找到山缝洞穴,炸毁鼎住山体的土石。”
“你认为现在他们使的,是声东击西的法子,目的是用巨响来掩饰他们的行动?”盖聂觉得这种推测很有可能。远处的破石声响虽然浩大,但是脚下的震动根本就不足以撼动他一步。
“也许已经来了。”张良神秘一笑,卫庄会意,一起将目光望向前方。
这么快!几个少年怵然心惊,也朝那个地方望去,却连一个人影也没有。少羽忍不住,又问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可是我们被雾瘴所阻,根本就不能出去”
“子羽,你忘了一件事,流沙并不止卫庄一个人。”
“那个鸟人,还有那个下毒的恶女人?”天明惊骇地打了一个哆嗦,愤愤然跟了一句,“他们的大鸟能破罗网,班大师的机关鸟也很厉害的!”
不多久,一声凤唳传来。凤鸟之上,一人白衣飘飘,一人红衣飒飒,正是白凤和赤练。
“卫庄大人!”赤练看到那个满头白发的霸气男人,心中的万千情绪都被抛诸脑后。
“你们来的很及时。”卫庄沉吟,“这里没有谍翅鸟,我相信你也有办法找出意图炸山的人。”
他说的你,并不是他一直倚重的白凤,而是目光淡淡所及之处,一身胡服劲装、显得英气烈烈的赤练。
真好看,就算一直很讨厌她的天明也不得不承认,她如果不惺惺作态,还是一个模样可亲的大美女。
“白凤少侠,”逍遥子忽然走向风姿无人可比,但明显被忽略了的白凤凰,“道家之道分两脉,列御寇乘风飞行,庄子梦中化蝶。鲲鹏不死,腾跃间就是万里;人不过蜉蝣一粒,怎么能妄求逍遥之游?少侠与晓梦师姐缘分颇深,既然上天属意于你,师姐的遗物,也该由你来保管了。”
说着,逍遥子递过来一卷深蓝布包裹,颇有深意地向他一笑。转身,只听他与边上的颜路搭上了话:“听说小圣贤庄二当家修习的是我道家的坐忘心法……”
白凤惊疑不定解开绳结,翻开一看,居然是一幅画。画上有一双蝴蝶,花云雾里,两只蝴蝶翩然相随,静静看,发现画上的翅膀在悄悄扑动。
一声莫名其妙的熟悉感狠狠地撞击起他的心脏,白凤“唰”地卷起画,脸色大变。时间紧急,赤练将所有的月归交由卫庄处置后,没有多言,静待着白凤带她离开。
“怎么了?”赤练从来没有见过白凤这样惊惶的表情,想来也是知道,逍遥子告诉了白凤身世和武功之谜。
白凤果然不吭声。不吭声赤练就当他默认了。白凤鸟遽然飞入高空,赤练身形一斜——
“小心点!”
凤鸟飞的并不高,卫庄这句情急之下关切的话正要脱口而出。最终他还是没有说出口,他就在心里说给自己听。现在,他也并不明白自己内心喜爱的,究竟是红莲,还是红莲身体里潜伏的紫女。也许都爱吧,他爱着赤练,但并不甘心为了她,放弃风云变幻的天下!
赤练惊呼一声,就要跌落之际,白凤伸出右手一把拉住她。没有问候一句,他依然深深沉陷入自己的情绪当中。救赤练,已经是他的本能。他也许并不知道他刚刚救了赤练一命。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四
【二十四】
“阴阳家要炸山的阴谋已被识破,用不了多久,就要进行正面的较量。天明,你躲在我身后,必要时,我会借助你体内的力量。”
“放心,有大哥我保护你!”少羽哈哈大笑。
天明伸出头做出一个鬼脸,“你保护好石兰就好了。”
少羽笑脸一僵,看了眼石兰,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至于巨子我嘛,我不需要大叔保护,我要保护大叔!”天明鬼头鬼脑看了眼端木蓉,又古怪地朝盖聂鼓了鼓眼睛,嘿嘿一笑。
“大家都有人要保护,可是我要保护的月儿呢?”天明心道,脸色一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们都在这里,罗网会派多少人前来?”卫庄不理会墨门那一家子,问张良。
“多到我们对付不了。”
张良这话,并非是在开玩笑。
天上红褐色的木鸟,霎时如蝗蜂般涌来。才一波,投石和飞箭就杀伤了数十个武功稍弱的士兵和诸子。
“只怕赵高这一次,要放大血了。”卫庄冷笑,挪步让开投到身侧的石头,鲨齿“锵”地出鞘。一霎明丽的剑光闪过,一个黑色的人影已经被竖直劈开,径直沿原路弹回空中。
尖利的惨叫声和人都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盖聂英眉一皱,与卫庄对视一眼,同时点了点头。天上的那些秦国士兵惊异地看到,两柄剑,一纵一横,成十字形,如湖面飞瓦一般,飙出数以万计的星光,朝他们的眼睛直射而来,避无可避。
他们从天上掉落下来时,才想起他们是谁——
“苍生涂涂,天下燎燎。诸子百家,唯我纵横!”
这就是纵横天下的一剑。
秦国士兵纷纷坠落身亡,盖聂微不可闻叹了一口气。高渐离死后,墨门唯有盖聂能真正挑起大梁,于是众人公推,在天明能独当一面之前,墨眉由盖聂继承——
墨眉,重剑无锋,意在和平而不是杀戮。
不能有绝对的和平,当然也不能遍布杀戮。墨眉与鲨齿,本就是理念的冲突。鬼谷子一向单脉相传,却总要选出两名截然不同的弟子。弟子技成后,一击较生死,用以决定天下是该安稳,还是动荡。
鬼谷子认为天命在自己手中,甚至说出极为霸道的一句话——
“出,则诸侯恐;居,则天下安。”
道家最忌惮排斥这种强者、智者,所以才会针对此,提出弃圣绝智的主张。没有绝对的强者,没有绝对的弱者,但是这世上还是强者当道。如果强弱悬殊太大,那不是弱者命贱该死,而是强者逆天当诛!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时代。人可以大器晚成,但不能恋栈权名。鬼谷子嘱咐门下说,如果师傅功成名退后,还想入世,弟子可以代鬼谷一门杀师!足见,鬼谷出身的人,究竟有多么可怕,多么克制了。
弓矢与投石渐渐平息。
“人来了。”天明紧张地比划着非攻。
绿叶,紫光,蓝刃。阴阳家三大高手倏忽即来。
“逍遥老头,待会儿,你就可以和你徒弟团聚了。”星魂一来就出口不逊。
也不怪他,他那次带走的,是幻化成逍遥子模样的思望。思望天生就不受读心术影响,星魂急于知道道家□□,反而被思望的误导信息耍得团团转。等他从谜团中走出来,思望已经被盗跖偷走,消失的无影无踪。不过很不幸的是,最后两人都落入罗网之手,辗转落入他手中,被炼成人傀儡。
帝国有巨大的信息网,凡是参与到这次阴谋中的人,不是变成人傀儡,就是被囚禁在道家化蝶谷内。他不让道家的人全部死在这里,就是想要引来诸子百家的援兵。
秦,并不畏惧与全天下的百姓为敌!什么仁义,什么民心,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要化作齑粉!星魂咬紧牙关,将一只木傀儡碾的粉碎。
“哼,死鸭子嘴硬!很快,你得下去给思望陪葬!”是梳子的声音。
逍遥子自然已经知道,思望遭遇到了不测。这件事,梳子虽然并不必负责,但心中的包袱,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解脱的。
她愤愤然骂着,星魂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