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张良欺骗了赤练,但并不算向她撒了谎。现在卫庄是不在,但她在路上遇上一些事情,耽上一些日子后,就正好能够在函谷见到卫庄。
午后,日照峡谷。
草色的山林里,几只野鹳鸟呜呜啊啊叫着,扑翅飞出。
这是冬日很寻常的场景,白凤却能通过风中的气流,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有危险!”白凤说出这句话时,赤练已经察觉,并且呼唤四周的爬蛇。
“白凤,顶上的就交给你了!”
赤练说着,已经驱着群蛇,手上挥舞着练剑猛攻过去。
一群短打装扮的人陆陆续续冲了过来。满地都是花花绿绿的蛇,他们绞缠着,翻滚前行,这场面要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头顶的白凤再次露出赤练绝不可能察觉的温柔目光。他并不嗜血,只要别人不主动找上他来,他一般是不会去招惹别人的。
喜欢上赤练确实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毒辣、狠厉,这是赤练武功最大的特征。每次出手,她都是第一个动手。人皆畏蛇,而蛇鼠虫蚁又用之不竭,所以赤练在流沙中杀人最多,并不是值得奇怪的事情。
人越杀越多。赤练看着满地的蛇尸,不禁犯嘀咕了。
白凤并没有呼唤林里的鸟。这群人的武功不弱,一手杀一个刚刚好。鸟群适合围攻一个高手,用来对付很多平庸的刺客,就是一命抵一命,在白凤看来是得不偿失的。
“罗网?”赤练检查了一个人的后颈,眉峰蹙得更深了。
这群人埋伏在山下,还不知道来的这两人是谁。他们本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可来人不仅看穿了他们的伪装,还一出手就伤人,他们不得不上去迎战。
“不对。他们只有一小部分是,其他的,都是六国的亡命之徒。”白凤淡淡纠正。
他一扭头,接着又说:“不用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你回头该去骂一骂张良,我们被利用了。”
“利用?”赤练疑惑,其实心里已经有了计较。韩国灭亡之后,她对这位小圣贤庄三当家的知之甚少。以前他是不会骗她,若以为他会一直这样,那就真的错得离谱了。
“你要不要回去看看?我想卫庄,就在刚刚那座山谷里。”白凤蛮有兴致地看着赤练那张脸。
她那对珠光潋滟的唇已经深深下垂,阴郁得只差破口大骂了。
“不用了。想必是卫庄大人与他商量好了的。”赤练一笑,一双大眼睛勾魂摄魄地望着白凤。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有何指教?”白凤心叫不妙。
“我说白凤,张良不是叫我们开路吗?”赤练低声笑笑,“正好,我们在空中开一条康庄大道,看他怎么跟着飞过来。”
头一次,两人一起幸灾乐祸大笑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十九
【十九】
七日后到函谷。
“白凤,你有没有觉得道家很诡异?”一路上只能听到乌鸦的叫声,赤练心里开始打鼓。
“不诡异。”白凤很享受女人惊怕、情不自禁向自己靠近的感觉。
道家的领地,应该是黄鸟谐谐的平和之地。虽然是冬天,也依然有青松古柏荫道,溪泉垒石和鸣,但没有一个活物的身影,确实太奇怪了。
“为什么?”
因为活物都死了。这个答案已经在赤练的心中,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那些埋伏在来函谷路上的人,分明都是想围困道家弟子。
“白凤你做什么?”赤练看到白凤突然运气气刃,想竖直劈开一棵树,心头纳罕。
不过她立即就闭上了嘴。这棵树表面上生机葱茏,树心却死了。最里头是黑的,然后是黛青、深蓝、深紫、紫色、红色、黄色,只有最外面一圈才是树木本身的白色。
“这应该是中了阴阳家符咒之水的征兆!”白凤淡淡给出结论。
树林深处动了,紧接着传来一声呼啸,一个细长的人影飞了过来。那人的笑声尖尖细细,难听的很——“阁下好眼力!”
这个暗红头发的人白凤和赤练都认识。他是赵高,罗网的主人。
“你们一路上杀了二百三十六人。”赵高一手摸着另一只手上的手套,狭长的眼睛像刀一样盯着他们,“真是出乎意料的少啊。”
听到他似乎很遗憾的叹息声,赤练不禁怒火中烧。出于一国公主的骄傲,她并不愿意对一个阉人动怒。
一身雪白的白凤凰,面对一个鸦黑阴鸷的内监,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也长长叹息了一声,不无遗憾道:“看来秦国内部,还真是出乎意料的团结。”
“确实,这样大手笔的动作,缺了阴阳家那几位,好像是不可能完成的。”
赵高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秦始皇在博浪沙遇刺,他随侍身边,已经立了大功;来到桑海,公子扶苏因为没能除尽墨家余孽,已被嬴政责备;紧接着,李斯丞相报请焚书坑儒,公子扶苏又跳出来反对……做的这一系列的事,都不啻于是将自己往死路上逼。此消彼长,那可真是大大方便了他赵高暗动手脚。
齐国自古就富庶。田氏是齐国最大的氏族;国灭了,他们依然掌控着大半个齐国的财富。他们以为,在桑海城为帝国建一座辉煌的将军府,就与秦国相安无事,简直就是笑话!
秦始皇秘密来桑海,田氏迫于压力,不得不提前来到。那祸害整个桑海的阴阳符水,就是为了他们这些氏族大家准备的。他们防备得再周密,也想不到水里出了问题吧?
赵高很得意,这真是一石数鸟的好计谋。蜃楼起航,帝国内有功力解救那些平民百姓的,就只有寥寥数人了。晓梦大师已死,精通符术的星魂国师,要是肯为桑海城的人散功,那真是再好不过了。阴阳家……在海外,还有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波等着他们呢。
墨家已亡,儒家除了忍气吞声蜗居在小圣贤庄的旬卿和伏念,已经名存实亡。现在,功力最高的逍遥子早被星魂带走,只要攻入道家化蝶谷,将他们用来保命的弱水截断,道家也没有了。诸子百家,不多久,就要服服帖帖、安安静静地匍匐在帝国脚下。还有什么,比割断这些人杰的舌头,更令人激动呢?
“流沙!我真没想到,卫庄居然会派你们前来送死。”赵高阴阴笑了,“星魂国师,不如,让他们见识见识你的手段?”
白凤余光瞥向身后的林子,巨大的林荫拱映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凛然走了过来。
“红莲殿下,久久不见。”星魂对赤练的印象并不坏。他知道,她是一个极好控制的傀儡,紫女对她施一个简单的换魂咒术,她就这样死死忠于卫庄。
上次,要不是白凤突然闯了进来,他已经将她纳入麾下了,所以,他也不忘向白凤打一个招呼:“白凤凰,卫庄说你最擅长隐藏实力,这次,我很想看看你的绝对实力有多强,不要让我失望哦。”
他一挥手,忽然从阴森暗沉的林间行来一大群脚步僵硬的人。不,是人傀儡。
“这几位,你应该都认识。看看,你想要跟哪几位叙叙?”
大铁锤,高渐离,雪女,盗跖,隐蝠,还有他们这几天在路上杀死的罗网成员,白凤自然认识。令他吃惊的是,后面跟出的,都是拿着锄头、铁锹、镰刀、连枷之类农具的农夫农妇。
“这些,你们可能还不认识……”星魂冷邪一笑,“可都是些帝国器重,却不知好歹要造反的农家弟子!流沙,如果再坚持,也是一样的后果!”
面对他的威胁,白凤倒是云淡风轻得很,“一群走狗而已,再器重,也只是晋升成你们这样、受重视的狗。”
“是么。”回应白凤的,是一句他常说的话。他本以为这样可以激怒对方,没想到星魂居然没有太大的反应,还被反呛了。
傀儡越来越多,星魂不动声色瞧着。从人群里再次找到机关无双高大的身影,赤练情绪波动很大。
“不急不急。红莲殿下,还有你们最意想不到的那个人,她也即将登场!”星魂挥袖一引,后面走出来的那个人,居然是一片阴影。一种莫名的恐惧感袭上了心头!难怪卫庄强烈要求赤练离开,白凤淡漠的眼神也生起了微妙的变化。
“你还记得她吧?”星魂嘴角扯出一抹尖锐的冷笑,“红莲殿下,你好像拿走了她一些东西,现在还给她怎么样?”
“紫女?”白凤暗暗猜测,往前一步,站在赤练背后。
星魂水杏样的大眼睛冷冷的,“赤练?问问你自己,你是红莲公主吗?”
“……我是。”赤练喃喃,眼睛直直的。
“你是红莲,那她是谁?”星魂魅惑的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赤练。他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施展读心术。
“麟儿!”赤练脸色惨白惨白,怔怔说道。
“墨玉麒麟。对,她现在是墨玉麒麟。”星魂一步步靠近,声音低低的,手中的光球让眼前这张脸看上去虚虚实实,“紫女把自己的痴情分给了你,自己的痛苦和快乐都给了你,看,这就是紫女把自己分给你,所留下的躯壳。你想一想,你自己的情感都哪里去了?”
“我爱着庄……”赤练眼泪流了两行,嘴上委屈地嚅嗫着。
“你爱着庄,那么卫庄爱的是谁?爱着痴情的紫女,还是那个天真无邪的少女红莲?告诉我……”
赤练痛苦地摇摇头,不由自主往后退一步,一头撞在了白凤怀里。
“够了!你根本就不知道赤练她有多么坚强,你这招对她根本就不管用!”大敌当前,白凤皱了皱眉,没有看她。后者紧张地握住白凤的手,咬牙抑制住恐惧的颤抖。
赵高冰寒的目光从赤练身上移走,又阴阴笑了起来,身后影子一样的六剑奴也现身,各自无声地冷笑起来。
只有白凤知道,那并不是真正的恐惧地颤抖。赤练在这紧要关头,在他手心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逃。并不是她怕死。以她跟麟儿的交情,让赤练和占据着麟儿躯体的人傀儡交战,就如同一个人的肉体与灵魂厮杀较量,任何人都难以忍受。
白凤的嘴角浮现出一丝讽刺地笑意,冷眼一扫,对星魂挖苦道:“有多少人傀儡,都放马过来,就连你,也并肩子上吧!”
星魂被他这样锋利的话语噎着,不忘丢过一记狠厉的眼色,猛地对傀儡们下了攻击命令。
风驰电掣。这林里没有其他活物可以驭使,赤练只得抽出练剑,和白凤背靠背组成一个二人杀阵。人傀儡的动作虽然笨拙僵硬,但是打击力度和抗打能力都是往常的数倍。一旁还有作壁上观的赵高和六剑奴,白凤连凤舞六幻等绝招也不敢使出来。
而在此时叫出白凤鸟又殊为不智。因为那是他们逃生的唯一筹码,他不确定白凤鸟能否逃不出六剑奴的围攻。
众傀儡中,以高渐离为首,轻易就突破了羽毛与练剑组建的远程防备圈。赤练暗道不好,用这种打法,星魂不出手,他们都不是这几十位彪悍的傀儡的对手。她不确信自己身上的毒对这些傀儡有没有用,但是有一点那是绝对没错的。
她娇笑一声,猛地冲到高渐离前端,将他逼出五步。论手上功夫,她并不是水寒剑的对手,所以没有意外地,她被长剑划伤了皮肤。
赤练失声痛呼,径直朝星魂飞来,眼神狠狠地瞪着高渐离。她本想让其他部位伤到的,没想到高渐离一上来就对着她的脖子砍,惊魂未定地偏过头,她的脸就被划到了!
她的愤怒并不是装的,连星魂都没有想到,赤练会突然变卦,伸手将滴落的血珠弹向他!
“叮——”赤练身上的暗器也同时出手,要将星魂封锁在原处。
“雕虫小技!”星魂冷哼一声,运足掌底的灵力,一击轰出。很可惜,那滴血珠没能穿透气罩防备,被震了回来。
要的就是现在!白凤会意一拉赤练,借着反震回来的掌力,飘然飞到五丈开外。白凤鸟一声啸唳,刚好兜住两人往相反的方向飞去。
星魂看着高空中的人影,阴沉地低下了头,一瞬,又死死盯住站在远处阴笑不已的赵高。就是这只阉狗!星魂顿时说不出的烦闷,冷哼一声朝相反方向走远。
作者有话要说:
☆、二十
【二十】
“你又救了我一命。”每次遭遇大难,劫后逃生,赤练的心情便会格外的好。
“无所谓谁救谁。”白凤淡淡说道,他想的是另一件事——赤练的手还紧紧抓住自己,她显然不像她说的那样轻松。
走出函谷群山,小路旁又恢复了山林应有的生机。
他们这样手牵着手走进了一间酒肆。伤口已经敷了去痕的灵药,看不出任何受伤的迹象。赤练笑得红光满面,不停地说话,点了一桌子的菜,最后却只闷头喝酒。
月上梢头。赤练疯狂地喝了一整坛子酒,白凤坐在那里动也未动。
“喝呀!你为什么不喝?”赤练笑着将酒碗端到白凤嘴边,白凤只好抿了一抿,不过他立即就偏过头去。又酸又辣,能喝吗,他很怀疑。
赤练才不管,就着白凤喝过的碗沿,咕噜噜全部喝了下去。抬起头,痴痴笑着。满脸酡红的人,简直开心的像个小孩子。
“你还好吗?”白凤没有阻止她,淡蓝的眼眸看向她心底深处。
赤练又仰头闷了一大碗,约有五分醉意,她摇摇晃晃抓起白凤的双手,天真妩媚道:“谢谢你让我牵着。”
她之所以没有倒在星魂的读心术下,就是因为星魂的那些疑问,她在过去的时光里,已经问过自己无数次了。那些烦人的疑问,早就不会扰乱她的心志。白凤至始至终都知道,她不是不痛苦,是痛苦到了麻木。
是否,你现在更需要的,是我的肩膀?
还是,我现在也很需要,你的依靠?
白凤抓起桌上满溢的一碗酒,优雅地倒进自己口中。片刻之后,他就知道了酒的好处,因为他整个人就像烈火一样烧了起来。
赤练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咯咯笑了,戳着他的脸大嚷:“白凤,你上脸诶!哧哧……白凤,难怪你从不喝酒,原来你还过敏。”
白凤不懂她在胡说什么,又倒了一大碗。
赤练死鱼一样爬过去,揭过白凤手里的酒,笑得前俯后仰,“白凤,别喝。别喝了,会死人的!”
她忍着泪水疯狂大笑的样子,他看得气苦。为什么她有烦心事就可以一醉方休,为什么自己就不行!白凤赌气般,拿出酒碗又倒。
赤练不动了,脸色也变了。白凤正以为她打算放弃阻止自己喝酒时,她突然一挥手,将碗带酒甩到地上。
“哐嘡”一声,碗碎了。
她张牙舞爪扑倒白凤,在他脸上乱抓,恶狠狠朝他吼:“喝什么喝!你找死啊!”
“找死……”白凤四脚朝天,也讲究不起什么风仪了,傻笑一声,将赤练牢牢搂在怀里。
赤练感觉那双有茧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父亲,懦弱的韩王安,他也是这样纵容、宠溺着自己——
纵容?宠溺?
她大吃一惊,要从这个怀抱里挣出来。白凤不让,他看着她,像望着自己昨晚的梦。半晌,一个低哑的、有些伤感的声音在说:“哭吧。我在,没有人会笑话你。”
赤练一听,就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嚎啕大哭。
没有人笑她的,酒肆里的人早就跑光了。
浓重的水雾迅速消散,一眼望去,只见四下里野水纵横,乱山荒蔚。
广袤的冲积平原之中,还辟有一片广漠的湖田。羸弱的湖坝蜿蜒爬行着,圈内的阡陌互通有无。田中浅水清澈,淤泥细软,一色的浅灰,显然十分肥沃。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