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衣走回去,单手撑在冰冷的木门上,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森沉默了片刻,正准备出声的时候,由衣却抢先开口了:“你以为那个名次对我,或者我们来说……很重要吗?”
“……”
“是,我父母一直很在乎我在音乐上取得的成绩,所以在他们的压力下,我的确也有过希望我能拿到更好的名次的时候。”
“……”
“但是以后……他们再也,再也不能影响我了。”
听着她开始发抖的声音,月森蹙起了眉头,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他们再也影响不了我了。”由衣故作轻松地说。
“为什么?”
由衣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你刚才不是说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什么的吗?我恭喜你们,以后你们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了。”
月森的腰背一下挺得笔直:“……你要退出比赛?!”
“现在退出比赛他们是不会答应的,是,他们可以强迫我继续参赛,但是无法……控制我的演奏。”
“等比赛结束吧,我就会……”由衣的声音顿了顿,用一种连她自己的觉得丢人的、带着哭腔的声音说道,“我就会放弃钢琴了。”
良久,月森轻得恍若叹息的声音传来:“为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
由衣狼狈地抹了一把脸,说道:“不是你说的吗?‘既然钢琴让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不放弃’,现在我想通了,哪怕是每天把时间花在睡觉和发呆上面,也好过……用那样的心情去对待钢琴。”
是,他那天的确这么说了,但后来他又觉得自己这话说得太草率太不负责任了,他怎么可以那么轻巧地就毁了一个女孩子十多年来的努力成果?他一直想要对她道歉,并且好好地谈一谈这件事情,只是苦于没有找到机会,她怎么就……
“你刚刚一定没有听到我的演奏吧?”由衣站得有些累了,索性也靠着木门缓缓坐下,她抱着双膝,语气里的欢喜听得人很心痛,“真好,那么糟糕的演奏,能少一个人听到就少一个人听到吧。”
“呐,月森,要不要听听我的事情呢。”
由衣把额头抵在木门上,没有等月森回答,就径自说开了——
“我花泽家,往上数十代,都有叫得出名号的著名音乐家,偏偏到了我父亲这一代就断了,他没有任何音乐天赋,小的时候我就听人说过,我爷爷曾经带他试过很多种乐器,他都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表现,让我爷爷很失望。”
“其实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会拉大提琴的,但他一四十好几的人,没有志水一个十几岁的学生拉得好,他那么爱脸面的人,当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再加上他又是星奏学院的校长,日本著名音乐学院的校长,竟然在音乐上没有任何造诣,你可以想象他的压力有多大。所以我觉得当初他看到我坐在钢琴凳上不肯下来的时候一定欢喜疯了。”
“有些时候我也蛮理解他对我的期待,我也很努力地想要回应他的期待,可是我发现我真的做不到……”
“说到期待的话……可以看出来,月森先生和滨井美沙女士对你的期待也是很高的。”
衣柜里的月森不由得僵直了背脊。
是的,他一直都很清楚他们对他的期望,所以才会那么拼命。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在今天……在那两个人面前!
会发生这种事情……
“但是他们的期待和我父母的期待是不一样的。”
“我父母要的只是一个光鲜的名次,让他们在和别人交谈的时候有自夸的资本——看,虽然我在音乐上没有造诣,但是我有一个天才女儿。而你的父母,却是希望你真正地融入音乐喜爱音乐,这也是为什么你没有变成我这个样子的原因。”
“我真的很羡慕你啊月森前辈。”由衣抹去眼角不小心渗出来的眼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那么糟糕。
“如果我的父母……也能像你的父母那样多考虑考虑我的感受,那我现在……就不会是这个样子的你知道吗?”
“你刚刚说什么你的演奏是没有意义的……你说错了,每一个用心去演奏的人,无论他的演奏是好还是坏,都有它独特的意义。”
“你只是想用琴声告诉他们你的真心不是吗?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炫耀,只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你真正的心意。在我看来,这样的音乐,才是最饱满最有意义的音乐。”
“我可以从你的琴声里听出你的真心,可以听出你对音乐的喜爱和小提琴的执着。”
“相信他们也能够听出来。”
“所以月森,再试一试好不好?”
“他们现在一定很担心你。”
他们现在一定很担心你,不是担心你拿不到好的名次,也不是担心你有可能会失去比赛资格,只是担心……你的个人安危而已。
良久,衣柜里才再度响起月森的声音:“我从里面推。”
“恩?”
“我从里面推,请你从外面拉。”
经过了一番努力才打开了衣柜的门,等他们赶到后台的时候,礼堂里的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
“老金!为什么观众们都回去了,这是有原因的!”土浦拽着恶男三人组的首领的衣领大喊道。
他的声音不小,由衣和月森对视了一眼,加快了脚步跑进去。
在看清楚了进来的人以后,一直提心吊胆的滨井美沙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小幅度地拍了拍胸口,而她身边的月森先生则收紧了搂着她肩膀的手,给她无声的安慰。
由衣没有看漏他们夫妇俩的小动作,她侧头看了看月森——他也正看着自己父母的方向,脸上僵硬的表情似乎有松动的迹象。
“月森同学明明还没有演奏,为什么所有观众都……”同样刚回来不久的日野看着微微喘着气的月森和由衣,急切地说。
“够了。”
月森打断日野的话,向前走了几步,对在场所有人鞠了一躬:“对不起,给大家添麻烦了。”
由衣独自站在舞台上,看着空无一人的礼堂——她刚刚已经去外面找过了,她的父母……这一次并没有留下来等她。
有脚步声渐行渐近。
从幕布后走出来的月森看着回过头来的由衣也愣了一下:“花泽桑,你还没有回去?”
由衣沉默了片刻,勉强笑道:“马上就回去了。”
“请等一等,”
月森叫住准备跳下舞台的由衣,“既然如此,就请留下来听一下我的演奏吧。”
“恩?”由衣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点点头,“好吧。”
反正……她今天已经做了,比晚回家更加不可饶恕的事情。
月森的目光扫过端正地坐在观众席上,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等待着他的演奏的由衣,有一种陌生的情绪从他的心底源源不断地涌出。
他说不清楚自己现在的心情是什么,也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主动邀请她留下来听这一场演奏。
只是因为在看到她的瞬间脑海里浮现出了“不介意被她听到”的想法,所以就开口了。
见他架着琴,半天都没有下一个动作,由衣不由得发出了一个表示疑惑的单音节。
月森稳了稳心神,把琴弓搭上琴弦。
清亮敏感的音色一如既往地动人心弦,但比之以前,卸去了思想包袱的琴声越发自在悠闲,叫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一个沉醉于演奏,一个沉醉于倾听,谁都没有发现紧闭的大门被推开了一条缝,有两个人影走了进来。
层层红云皱纹一般苍老了傍晚的天空。
由衣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能够亲眼见证月森解开心结让她很开心。
由衣眯着眼睛看了看远处逐渐染上黑紫色的天际。
她清楚脚下这条路的终点,还有一场风暴等待着她。
☆、第二十四乐章:
拐过一个转角,由衣就看到了迎面而来的日野、冬海、天羽三人。
“嗨,花泽同学!”天羽第一个跟由衣打招呼。
“晚上好,日野学姐、天羽学姐还有冬海同学。”由衣对她们笑了笑。
看着由衣一身演出服,日野有些奇怪地问:“花泽同学……这么晚了还没回家吗?”
“恩,”由衣点点头,很自然地回答道,“留在学校处理了一些事情。”
“是……是吗?”日野的语气还是很怀疑。
“是的,”由衣看了一眼她们手里拿着的饮料,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们这是要去哪里玩儿吗?”
“那,那个,天羽前辈她,”冬海害羞地说,“天羽前辈家里今晚没人,所以邀请我们过去玩儿……”
“那祝你们玩儿得开心了。”由衣不甚在意地回答道,“我就先回去了。”
她说着,就要和她们错肩而过。
“啊啦!”天羽一个箭步冲到由衣身边,抬起手臂,本来想搭上由衣的肩膀,却发现想搭穿着高跟鞋的由衣的肩膀有点困难,于是改为在由衣手臂上拍了拍,笑眯眯地邀请道,“如果花泽同学不介意的话,也可以过来和我们一起玩儿啊。”
“喂,天羽!”日野紧张万分把自来熟的天羽拽回来。
“怎么了?”天羽一头雾水地问道。
日野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由衣——她原本以为由衣会毫不犹豫地拒绝,没想到看由衣的表情似乎像是在考虑这个提议。
由衣想了想,竟然点头答应了:“好啊,天羽学姐住在哪里的呢?”
由衣答应得这么爽快让天羽也有些吃惊:“诶?我住在……”
“那今晚就叨扰了。”由衣对天羽欠了欠身子。
“可是花泽同学……不需要回去换一换衣服吗?”日野委婉地提醒由衣应该先回家一趟,经过练习室事件以后,他们所有参赛人员都见识到了花泽家的家教有多严苛了,“还有拿睡衣什么的……”
哪知由衣就像完全没有听懂她的暗示一样,随意地说:“现在去买就可以了啊。”
于是由衣就这样跟着日野和冬海一起去了天羽家里。
玻璃茶几上摆着巨型披萨、蔬菜沙拉、薯条和爆米花等各种零食,旁边还堆放着四个女孩今晚采购的东西。
由衣低着头给花泽隆山发了一条“我今晚在天羽同学家留宿,不回来了”的短信后关掉了手机,她端起饮料,对露出担忧之色的冬海、日野和不知道她们为什么露出这副表情的天羽说道:“第二次自选曲目比赛结束了,难道不应该碰个杯庆祝一下吗?”
“花泽桑说得对啊,”天羽菜美大力支持由衣的提议,“来来来冬海、日野,不要老是这么愁眉苦脸的样子,第二次自选曲目你们都辛苦了。来,干杯——”
“干杯——!”
盛着橙汁的玻璃杯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演出真是太精彩了!”天羽笑容灿烂地说道。
“谢,谢谢。”日野干笑着说。
“非常感谢。”冬海抱着杯子小小地抿了一口,有些失落地说,“我,我的表演很差,我太胆小了,害怕会输掉比赛。今天也很紧张,所以吹出的音色都在发抖……真羡慕日野学姐能够像平时那样演奏啊……”她很是向往地看着日野。
被点名夸赞的日野涨红了脸,连连摆手道:“没,没那回事儿啦……”
“才不是,才不是呢,”天羽接口道,“真的是非常平静的演奏哦。虽然你会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明天的名次发表,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榜上有名的~!”
“诶?这怎么可能嘛。”
“不会啊,学姐的演奏真的非常精彩。”
“连冬海也……?”
“我也这么认为哦。”由衣放下饮料,适时地插了一句话。
“真是的,怎么连花泽桑也这样啊!”日野娇嗔地瞪了由衣一眼。
但是下一秒,她的表情就变得惆怅了起来。
正插了一块凤梨往嘴里送的由衣敏感地察觉到了日野迅速低落下去的心情,不由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凭自己和月森在这次比赛中出的状况还有她精彩的演奏,她的名次毫无疑问会在前三名以内……拿到了好的名次,为什么还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那,那个,日野前辈?”
冬海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唤回了日野不知道飘忽到哪里去了的神智,她尴尬地看着不知何时转向面对自己而坐的冬海,说道:“恩,什么事?”
“那,那个,我,我是……”冬海低着头,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说下去,“我,我可以称呼日野学姐为……香,香穗学姐吗?”
“诶?”原本以为她会说出什么不得了的大事的日野明显怔愣了一下才点头道,“当然可以啊!”
“真,真的吗?非常感谢你……香,香穗学姐……”冬海的喜悦之色溢于言表,“我,我希望自己能够像香穗学姐一样,能够随心所欲地演奏……”
听到她用这样崇拜的语气说出如此高度的评价,日野非但没有如往常一样害羞地转移话题,反而是眸光暗淡着,又不知道走神到哪儿去了。
果然很奇怪啊……
由衣喝了一口橙汁。
有人夸赞自己……难道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说起来,花泽同学今天的演奏……”天羽飞快地解决了面前的蛋糕,把话题转移到了由衣身上,“花泽桑今天是身体不舒服吗?”
听她这么说,正在拿披萨的日野和正斯文地吃着薯条的冬海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动作。
反倒是由衣自己,像个没事儿人一样顺着天羽的话头说下去:“是有点不舒服。”但不是身体,而是心里……
“哦,我就说嘛,花泽桑会演奏成那个样子一定是有原因的。”天羽一副“果然不出我所料”的表情。
……
快到十二点的时候,三个精力旺盛的姑娘终于表示撑不下去了,她们连洗漱的时候都在打瞌睡,所以抱棉被铺床的重任就落到了唯一一个习惯了晚睡的由衣头上。
由衣、日野、冬海三人并排睡在客厅里,天羽睡在沙发上。
没有经过他们的同意就擅自决定夜不归宿,无疑是兜头一桶油倒在那两人本来就熊熊燃烧的怒火上吧。
为什么会答应来天羽家过夜呢?
由衣在心里问自己。
大概是……就算已经打定了主意,但其实心里还是很害怕面对他们的吧。
害怕又有什么用呢?
黑暗中,由衣无声地笑了笑。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难道她能一辈子不回家不见到那两个人吗?
她总归……是要面对现实的。
由衣抱着被子翻了个身,不期然对上日野那双瞪得大大的眼睛,吓了一跳,轻声问道:“日野学姐……还不睡吗?”
“啊?我,我马上睡了。”日野慌乱地答了一句,立刻闭上了眼睛。
由衣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第二天,第二次自选曲目比赛的结果就贴在了星奏学院的每一条走廊的告示牌上。
第一名:土浦梁太郎,《幻想即兴曲》
第二名:日野香穗子,《卡农》
……
第七名:花泽由衣,《钟》
第八名:月森莲,《G小调恰空舞曲》
“喂喂,普通科的两个人占据了前两名啊。”
“音乐科也没什么了不起嘛……”一穿着音乐科制服的男生不屑地说道。
注意到站在最前方那个身材高挑的女生,男生的伙伴用力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压低声音提醒道:“喂,说什么呢!”
……
连比赛资格都没有的人,只不过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由衣撇了撇嘴角,从人群里挤了出去。
昨天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