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过低着头的由衣身边时,滨井美沙停下了脚步,她看着女孩隐隐有些发抖的手,强自压下心里呼之欲出的叹息,故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积极向上一些:“加油啊,由衣。”
由衣猛地抬起头,看向滨井美沙的目光里有茫然和害怕。
“音乐是一种既能让自己也能让他人获得快乐的东西,你应该让自己享受它,而不是因为害怕它就远离它,”滨井美沙忍不住摸了摸由衣的头,柔声说道,“记得我给你说过的话啊,由衣。”
由衣收紧的手指把曲谱抓出了数道褶皱。
金泽老师清了清嗓子拉回众人的注意力,说道:“听着,这一次的上场顺序是土浦、日野、由衣、火原、冬海、志水、柚木、月森。”
在金泽老师面前站成了一排的参赛选手们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
金泽把目光投向唯一一个没有对他的话做出任何反应的由衣,问道:“由衣,你还好吗?”
被点名的由衣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
她还好。
除了……之外,都还好。
☆、第二十二乐章:
“星奏学院校内音乐比赛第二次自选曲目比赛现在开始。”
“第一位参赛选手,普通科二年级5班,土浦梁太郎。参赛曲目为,肖邦《升C小调幻想即兴曲》。”
在通道处和日野说笑的土浦脸色一正,扶了扶领结后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入了舞台。
低沉稳重的起手,松紧有度的节奏,明亮生动的音色,毫无疑问,土浦的超常发挥得到了全场雷鸣般的掌声。
是滨井美沙的鼓励奏效了吗?
站在角落里的由衣不着边际地想道。
“接下来,第二位参赛选手,普通科二年级2班,日野香穗子。参赛曲目为,帕海贝尔《卡农》。”
长发束起,看起来利落又明丽的日野与从舞台回来的土浦相视一笑,从通道走了进去。
舒缓的节奏,温柔的旋律,轻快的基调,这甜美得几乎快要滴出蜜来的演奏让即使是现在心情正极度恶劣的由衣都忍不住翘了翘嘴角。
“第三位参赛选手,音乐科一年级A班,花泽由衣。参赛曲目为,李斯特《钟》。”
在众人的注视下,由衣抱着曲谱走上备受瞩目的舞台。
橙黄色的聚光灯打在身上给人一种暖洋洋的感觉,由衣走到舞台正前方对台下的众人们鞠了一躬,她一直在心里告诉自己不要看,但在直起身子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睛还是无法控制地往滨井美沙的座位处转了转。
她的笑容还是那么的温和慈爱,尽管看不清坐在暗处的她的表情,但仍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眼神里的鼓励和少许的期待。
向右隔了四五个位置,坐着由衣的母亲,她时而拨弄一下自己花了两个小时打理的头发,时候挑挑自己的指甲,完全没有看一看台上的由衣的意思。
由衣揽着裙摆在钢琴前坐下,把曲谱放在琴架上扶正,抬起双手,十指在琴键正上方悬空。
在评委说了“开始”以后,她的手指落下。
飘渺轻灵的音符如同午夜时分腾起的雾气缓缓从她的十指间流淌开来,逐渐弥漫了整座礼堂,将听众们带入她用琴声营造出来的朦胧深幽的意境中。
《钟》是李斯特根据帕格尼尼的小提琴曲《钟》改编而成的,是一首高难度的钢琴曲。远距离音程的敏捷跳跃除了对演奏者的五指跨度有极大的要求以外,还需要演奏者在演奏的过程中放松整条手臂,用手腕带动手指在高低音上移动,并在移动的过程中迅速调节手指的动作;快速的八度重复音,演奏者在演奏的时候应该将有关手指、手腕、小臂连为一个整体,由小臂发力,每弹奏一次八度,手指立刻有弹性地离键,而音符较为密集的右手大跳跨度甚至达到两个八度;单手同时弹奏旋律和颤音,因为在弹奏这一部分的时候所有手指都会用上,所以对演奏者的弱指要求非常高,所以要弹奏好这一部分的话,平时注重对弱指的单独训练是必不可少的;快速跑动的音群集中在华彩性质的经过句和双手的交替触键技术,指尖要细致而快速的触键,手指的重量一般不保留到键底,指尖的离键速度也一定要快,以保证音色效果轻巧透明,双手交替弹奏半音阶时要求力度均匀平稳。(注)
可以毫不夸张的形容,由衣的十指如同光速一般在黑白的琴键之间跳动,快得模糊成了一片,往往听众们还沉静在她上一个小节的演奏中,她已经飞快地奔向了下一个小节的弹奏。
第二次自选曲目比赛的主题是信任。
讨厌麻烦的性格让她习惯性地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把抽象的概念肤浅化。
日野曾经来问她是如何选曲的,并差点被她那句“倾心就是喜欢的意思嘛,选一首自己喜欢的曲子就好了啊”惊掉了下巴。
也许日野到现在还在怀疑,但她的确就是这么做的。
因为从小就喜欢《出埃及记》这首曲子,所以第一次比赛的时候她选择弹奏它。
因为一直对自己的技术很有信心,所以第二次比赛的时候她选择了高难度的《钟》。
公认的世界上最难的钢琴曲之一在她手下如流水一般绵绵不断地淌出,可是为什么……她心里一点自豪骄傲的感觉都没有?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再次听到你弹出像《瓦妮莎的微笑》那种让人听着听着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的曲子。”
那天在月森家,滨井美沙说过的话猛然在她脑海里浮现。
她流畅的琴声就在一刹那开始有了凝滞,从技巧上来说完美无缺的演奏出现了第一道裂痕。
撑着下巴听得十分认真的评委们皱起了眉头。
滨井美沙收紧了交握的双手。
后台等候的参赛人员们和金泽老师都走到通道处,看着坐姿变得僵硬起来的由衣。
由衣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继续弹下去。
“不要这个样子,由衣,我知道你还是很喜欢钢琴的。”
由衣正在琴键上飞速移动的手又停顿了一下。
“想一想你第一次见到钢琴、第一次按响琴键时的心情,是不是觉得很新奇,很欢喜?”
不要说了……
由衣咬住下唇,双手不可控制地发起抖来。
“还有第一次弹出一首完整的曲子的时候,是不是觉得很自豪、很开心呢?”
她越发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舌尖都尝到了丝丝铁锈味,仍然无法制止双手的颤抖,好像这一双手已经有了自己的思想,不再受她的掌控。
颤抖的双手,连弹出来的琴声都是抖抖索索的,不堪入耳。
越来越多的裂缝从第一道裂痕上延伸出来,向四周蔓延。
她辛辛苦苦用炫技构架出来的、华丽的表象,出现了分崩离析的预兆。
这一次,连只顾着翻看手机的花泽夫人都抬起了头,疑惑地看着第一次在舞台上表现得这么失常的由衣。
“来,带着这样的心情,喜欢钢琴的心情,再试一试吧。”
在勉强挣扎了七八个音符后,由衣慢慢地、慢慢地把颤抖不已的双手手握成拳,终止了这一塌糊涂、连她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琴声——
如果可以的话……
我也希望我的演奏能够……
恢复到从前的样子。
不是用炫技堆砌起来的花架子,不是用高难度的曲子虚张声势,而是有感情的,能表达我对钢琴的喜欢的演奏……
可是我怎么能够……
怎么能够让自己最崇拜的人,听到这么糟糕的演奏。
怎么能够用自己最喜欢的钢琴,弹出这么糟糕的琴声。
我怎么可能……原谅这么虚伪自私的自己……
“既然钢琴让你如此痛苦,为什么不放弃?”
对不起,钢琴……
我依然喜欢你……
就像我过去的人生里每一次见到你的时候……那么那么地喜欢你,把你视作我这辈子最好的朋友。
可是原谅我……
我没有办法继续弹奏你了。
正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才没有办法,让这么糟糕的自己……玷污这么尊贵的你……
那就……这样吧。
让我远远地……看着你。
只要看着你……就够了。
她用颤抖的双手紧紧地捂住脸,手肘重重地落在琴键上,发出沉闷的杂声,片刻,有泪水从她掌心与脸颊的缝隙间流下。
评委们困惑地面面相觑。
听众们三三两两地交头接耳起来。
既然弹不好,那就不要……勉强自己弹下去好了。
她抬起头,双手缓缓从脸上滑落,她眯着眼睛看了明晃晃的聚光灯一会儿,感觉自己不会再流泪了以后,才收起曲谱,走到舞台正前方,对台下众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对不起……
辜负了你们的期望……
可是我真的,无法继续弹奏下去了。
她用手背抹掉原本以为不会再流出来的眼泪,虚脱一般耷拉着肩膀,迈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后台。
一脸担忧的金泽迎上来,正准备说些什么,由衣就先行开口说道:“什么都不用说,我没事。”
说完,她就走到角落去坐下了。
那两个人,一定会对她今天的表现非常不满。
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已经决定不要再……
还是等比赛结束以后吧。
等比赛结束以后,她就不要再弹钢琴了。
她仍会陪伴它,会和它说话,但不会……再弹奏它。
“嘭”的一声,后台的大门被猛地推开,其发出的巨响惊醒了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的由衣。
正看着舞台上志水的演奏的金泽老师回过头来,食指竖在嘴巴前,十分夸张地“嘘——”了一声,恼火道:“到底还要我说多少次,这还在演奏呢,动作小一点!对了,找到月森了吗?!”
由衣茫然地环顾了后台一圈——月森不见了吗?
“没有,”火原一边喘着气一边摇头说道,“但是有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说看到他出去了!现在土浦还在找。”
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
由衣看着俱是一脸急切之色的火原和金泽,虽然对具体事情不太清楚,但还是认识到了事情的严峻性,她不由得走过去问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西——都闹腾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花泽姑娘?
“从日野的演奏快要结束的时候开始月森就不见了,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来,”金泽抓着头发解释道,“这可怎么办,志水的演奏马上就要结束了,柚木过了就是他了,这种时候还往外面跑什么跑!”
由衣的眉头也皱了起来——她可以看出来,月森有多重视这次比赛,甚至比第一次自选曲目比赛要重视得多,这大概是因为他父母的到来,而且以他的性格,也不应该会发生这种事情。
“如果我们想办法让他拿不到优胜的话……”
“但是有音乐科二年级的学生说看到他出去了!”
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那天在走廊里密谋着什么奇怪事情的那三个人……好像就是音乐科二年级的。
“我再去找一次!”火原急得在原地跳了一会儿脚,转过身又要往外跑。
“等等学长!”由衣一把拽住他的马甲,急切地问,“你还记得告诉你月森学长到外面去了的学生长什么样子吗?”
☆、第二十三乐章:
在听过火原对那三个人的外貌描述后,由衣很肯定地对火原说道:“是他们,他们知道月森学长在哪里!”
“诶?你确定?!”火原瞪大了眼睛。
“恩。”由衣点头道,“那天我听到他们在走廊上商量着,说什么要让月森前辈拿不到优胜,所以月森学长失踪的事情,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是他们做的!”
“那好,我马上出去找他们!”火原说完就夺门而出了。
由衣也转头对金泽老师说道:“我也出去找一找。”
说是要去找,其实由衣并没有头绪,也许她只是找个借口出来透透气而已。
从男性更衣室门前路过的时候,她特地往里面看了一眼——月森的小提琴端端正正地放在镜子前。
全校只有月森一个人的小提琴是金色的,所以由衣一眼就认了出来。
由衣的眉头皱了起来。
同样是学琴的,由衣很清楚月森有多重视这把小提琴,就像她一直以来都特别珍视自己的钢琴一样。
所以他不可能把小提琴就这么随便地放着。
她推开虚阖的门走进去,轻轻拿起小提琴看了看。
就这样把琴放在外面的话,他本人是不会走很远的。
她环顾了这间宽敞的更衣室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紧闭着的大衣柜的门上。
会……在这里面吗?
她走过去,握着衣柜金属制的用力往外拉——上锁了。
会是她猜测的那样吗?
优雅而舒缓的《天鹅》落下最后一个音符,广播里传来播音员悦耳的报幕声:“第七位参赛者,音乐科三年级B班,柚木梓马,参赛曲目为,马斯奈《沉思曲》。”
快没有时间了。
由衣使劲儿把厚实的木门拍得“砰砰作响”,一边喊道:“月森前辈?”
就在她一连喊了好多声都没人回答,还以为是自己想太多了的时候,衣柜里终于传来一个含糊的回应声。
由衣马上停下动作,紧张地问道:“月森前辈,你在里面吗?”
过了一会儿,里面才响起月森有点迟缓的声音:“是……花泽桑吗?”
“是我,你现在还好吗?”
月森揉了揉撞得生痛的肩膀,打量了一下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方寸之地,答道:“还好。”
随后又近乎自言自语地问道:“这里……是哪里?”
听他说没事,由衣稍稍松了口气,和缓了声音说道:“月森前辈,你被人锁在衣柜里了。”
“衣柜……吗?”月森回想了一下昏迷前发生的事情,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是自嘲还是苦涩地说,“好像……的确有这么一回事。”
“你怎么会在衣柜里面?”由衣又尝试着拽了拽门把手。
“啊……我过来放东西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踢了我一脚,我撞到墙上就昏了过去。”
“是……那几个人做的吗?”由衣回想了一下上次在走廊上看到的那三个男人的长相。
“……虽然我没有任何证据,但是……很有可能就是他们。”
“……这三个人渣……在背后玩儿阴的算什么男人啊!”由衣气急败坏地说。
衣柜里的月森没有说话,四周一下安静得只剩下广播里传来的轻柔清新的长笛声。
知道他心里现在肯定比自己更加急切,由衣也不想继续说那三个男人来增加月森的烦躁感,只好安抚道:“总之你没事就好,我马上去找老师来给你开门。”
啊!!所以说礼服神马的就是麻烦死了,都没有地方放手机!
“等等!花泽桑!”月森的声音拔高了许多,“不用去了!”
由衣生生停下脚步,疑惑地问道:“为什么?”
“这种事情……没必要那么兴师动众,”月森的声音听起来颇有些自暴自弃的感觉,“反正都已经到了柚木学长的演奏,就算现在去也来不及了……”
“这样不是很好吗?”月森收回按在木门上的双手,无力地靠在墙上,“柚木学长的演奏快要结束了,就算现在回去,再去演奏,也没什么意义了。这样不是很好吗?这样的话……你们就少了一个竞争对手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由衣走回去,单手撑在冰冷的木门上,像是没有听懂一样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月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