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静好,师父没有魂飞魄散,她依然是昆仑墟的司音,这是一个多好的梦,她再不愿细想,亦不愿醒来。
可是胸前突然一痛,她低头看去,只见心口刚刚剖开取过血的伤疤此时正隔着衣裙洇出血来,似是在胸前开出一朵艳红的花。刺目的红色猛然将她惊醒,这不是真的,是幻境……师父他元神被困在镜中,仙身濒于崩坏,她没有时间再沉溺于此了……
抬头看着面前墨渊挺拔的身形,不舍的泪大颗从面上滑落。她勉力收敛心神,牙齿紧紧地咬住下唇,颤抖着施出了驱散术。
昆仑墟后山的莲池边,一轮明月正当天中,风中莲香暗动,墨渊背对着她盘膝而坐,正自抚琴。
她心中惕然,不敢再细看面前景象,手中结印断然挥出。谁想这一回,那墨渊却并未应声消失。她微微一愣,再度捏诀施法,眼前的墨渊却依然在莲池畔悠然抚琴。
心头猛然涌上一阵喜意。既然驱不散,那便不是幻象!这是真的师父,她找到师父的元神了……
☆、幻象。 二
白浅既惊且喜地踏上一步,唤了声师父。
墨渊没有回头,只柔声道:“十七来啦。”手下琴音一转,变成了曾经常常弹给她听的的那个调子。
她脆声应道:“是,师父,十七来找您了,您这就随我离开此处罢。”
墨渊却似乎充耳不闻,只抬头看向另一侧。白浅随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只见一个五万岁的自己身着白色道袍连蹦带跳地跑来,大大咧咧地坐到墨渊身边,倚着他撒娇道:“师父弹的琴真好听。”
她眉头微颦,心中疑惑,当下便念动驱散法决,却是毫无用处。略略回想了一番折颜的话,不禁暗暗一惊:眼前想必就是师父的幻象了,除却旁观外,她是什么都做不了的。
仿佛窥得了什么秘密,心底微微泛起一丝甜意。原来师父他在幻境中,也会如她一般想起当年时光……
她走上几步,跪在墨渊身前,凝望着他清声道:“师父,请您随弟子回去,此处是幻境,不宜久留。”
墨渊蹙起双眉看向她,手中琴声一滞,却并未答话,似乎没听懂她的意思。一旁的司音对她视若无睹,伸手拽拽墨渊的袖子:“师父莫停,继续弹嘛……”
墨渊回头看向司音,柔和了眉目,低声道:“好。”便继续抚琴,再不理她。
白浅还待再劝,身周景色却忽然一变。清风明月莲池不再,而是在青丘狐狸洞中,身前几步的石几旁团团围坐着墨渊、折颜、白真和另一个自己。
只见墨渊品了口茶,向折颜问道:“我睡的这些年,你可有见过一个同我长得差不多的孩子?”
折颜点点头:“确实有,正是九重天的太子,夜华。”
墨渊微微颔首,若有所思。他将茶杯放回桌上,侧头看向身旁那个低头斟茶的白浅,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开口问道:“十七,可曾说了婆家?”
那个白浅抬头笑答:“不曾。十七只盼着师父醒来,好能回昆仑墟赖着师父做千千万万年的淘气小十七,为何要说婆家?”
墨渊低低一笑,伸手抚一抚她的发,低声道:“那倒好。终是遂了心愿……”
白浅心中不解,还未及想明白自己当时明明已与夜华有了婚约,为何会说没有,身周景色已经再次变换,变成了一个仙雾缭绕的清冷石洞。
墨渊从炎华洞冰榻上缓缓坐起,侧头看向插在案上花瓶中的鲜花,微微一笑,眼中柔情闪动。
脚步声忽响,另一个白浅面上带着不敢置信的惊喜神情出现在洞口。他抬头看着那个白浅一步步地走近前来,面上神色温柔,亦悲亦喜,轻声道:“十七,过来让师父看看,这些年你长进得如何了。”
那个白浅颤声喊着“师父”,泪流满面地投入他怀中,被他紧紧搂住。
他眼中亦有泪光,轻抚着她的长发,柔声说道:“我的小十七,穿成这般也是好看的……”
良久良久,两个拥在一起的身影才分开,却见墨渊抬手抚过那个白浅的鬓边,缓缓将唇印上了她的。
白浅惊噫出声,面上瞬间烧得滚烫。她赶快闭上眼睛,胡乱地连着施了几个驱散术,再看时那两个身影却依然如故。她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折颜说过的话此时如同炸雷般在耳边响起,脑中灵光闪过,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怕墨渊是沉溺于镜中幻象,不愿离开……”
“……我和东华推测,能将他带出的,只有你了……”
“……小五,你看到墨渊的心魔后,莫要怪他……”
她呆愣愣地盯着面前情景,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心头惊涛骇浪直欲将她的狐狸脑袋搅成一锅浆糊,身子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难道,师父他,竟对自己……
她心头正自纷乱,周遭景象突地又是一变。
昆仑墟酒窖中,墨渊背向她而立,柔声问道:“十七,你可知为师这七万年来日夜不停修补自己的元神,从未停歇过一刻,为的是什么?”
他身前正对酒窖的矮榻,那里果然还有一个白浅抱膝而坐。只见她目光明亮,点头脆声道:“十七明白,师父既是说过让十七等,便一定会回来,十七一直都相信的。”她面上忽地染上一抹羞涩,眼帘低垂,变得有些呐呐:“折颜说,师父从不会让自己着紧的人失望……此话果然不错……”
矮榻上的她又抬眼看向墨渊,面颊飞红,似是有些犹豫。但终于还是站起身来,轻轻向前一步将头靠在墨渊肩上,伸手环住他的腰身,声音中带着些痛楚的颤抖:“师父,这七万年间,徒儿好想你……”
白浅面上滚烫,不知所措。她咬了咬牙,不去看那个投身在墨渊怀中的自己,迈上一步,向墨渊颤声唤道:“师父,这里都是假的……我才是十七,您随我回去罢……”
墨渊茫然地回头看了看她,似乎有些迷惑。他怀中的白浅此时却蹭乱了发丝,抬头凝望着他,笑道:“师父,你弹琴给我听好不好?”
墨渊便低了头笑着应了,携着她的手转身便走。
白浅心中大急,不及细想,伸手拉住他的袖子,急声道:“师父!您再在这里停留,元神便会消散……”
墨渊蹙起眉头停步看向她,第一次开了口,声音却是漠然:“元神消散又如何?”
另一个白浅面色晕红,忸怩着向他道:“师父,十七其实知道的,你常给我弹的那首曲子,是《凤求凰》……十七喜欢听你弹……”
她呆住了。一恍神间,墨渊已经和那假的白浅离开了酒窖。
☆、幻象。 三
身周情景不断变换,每一次出现的都是墨渊和她。上课时调皮捣蛋的她,昏睡中紧紧抓着他的手的她,大紫明宫里扑进他怀里的她,飞升上仙后昏倒被他抱回屋中的她,弱水河畔忧心明日大战尸横遍野的她,在他怀中哭泣的她,心中没有夜华,只愿做昆仑墟上小十七的她……
他陪她在后山桃林中赏花饮酒,在凡间携手同游,在俊疾山顶赏日出。风起雪扬,她有些瑟缩,他解开大氅将她紧紧裹在怀里。雪花落在她发梢眉尖,他脸上的神色是毫不遮掩的温柔和宠爱。
原来这是墨渊暗藏的渴望,而她便是缠绕他的心魔。他心中对她,不止是师徒之情,所以他眷恋着不愿离去,哪怕停留在这里的最终结果,只能是灰飞烟灭。
那首曲子,是《凤求凰》……原来他心中一直盼望她懂……
心头阵阵痛楚并着酸涩蔓延,白浅不忍打扰,只是隐在角落含着泪,静静看着一幕幕变幻。这些是师父的梦,何尝又不是她隐匿在心底不敢触碰的期盼。他是她见过最完美的男子,是她心中无所不能的存在。她对他是那样的崇拜和仰慕,认定普天下再没哪个女神仙能配得上站在他身边,更别提她这只好吃懒做又游手好闲的狐狸。
而此时方知,她的师父,这么好的师父,原来竟曾经这般深深地、隐忍地爱过她……
她若是能早一些知道,该多么好。
她心心念念七万年才盼回来的师父,她尊重他敬爱他,听不得任何人诋毁他半句,比任何人都想要维护他。可原来伤他最深的,却正是自己。他宁可沉浸在幻境中面对一个虚假的她,宁可元神被吞噬殆尽,也不愿醒来面对她已为人妇的事实。
出现在幻境中的每一个她,都不曾嫁入天宫、不曾挽发。代表少女的青丝随意地披散在肩头,甜美而张扬,灼伤了白浅的眼。
眼中珠泪滚滚而下,她终于懂了,却懂得太晚。
师父,师父……
不知过了多久,情景又变,司音跪坐在墨渊身边,拉着他的袖子求饶:“师父,刚才罚十七抄的冲虚真经,可不可以稍减?十七已经抄了三千遍,再抄下去狐狸爪都要废了。”
墨渊坐得端正,不为所动,只在嘴角隐了一丝笑意:“真废了?为师看着怎么倒还长得好好的。”
司音见这招不行,干脆扑到了他怀里,拖了长腔:“师——父——”
墨渊露出个无奈的笑容,将手缓缓抚着她的额发:“好好……改成一万遍罢。但这段时间你切记不可离开昆仑墟,你飞升上仙的天劫,马上就要到了。这个月师父得去闭关,想个法子怎生护着你好好渡了天劫才是……”
原来这才是师父命她抄经的真意,原来师父早已算好一切,可恨她太过贪玩不听话,依然私自溜下山被抓进翼界,害师父生生为她承天劫受重伤……
心中的酸痛叫她猛地回了神,师父他此时仙身上的伤亦重,已不能再耽搁下去了,需得想办法劝他离开才是。
她鼓足勇气现身出来,站到墨渊身边,轻声道:“师父,我们离开这里吧。”
墨渊抚着怀中司音的发,对她听若不闻。
她心中已隐隐有些明了,便又向他靠近一些,蹲下身来,语气轻柔:“师父,这个是假的,我才是你的十七……你随我走罢,这里只是幻境,真的十七在昆仑墟等你。”
墨渊果然迷茫地转头看向她,复尔又低头看看司音,似是拿不定主意。
那个司音仰头看着墨渊,眼中亮晶晶的都是亲近之意,忽然将脸埋在他怀里磨蹭,低声道:“师父,你待十七真好……”
墨渊柔柔一笑,手指掠过她的眉眼,哑声道:“那便乖乖留在山上。”
白浅面如火烧,却也顾不得太多,伸手也挽住他的手,低声道:“师父,外面还有很多很多人,师兄们,还有折颜,他们都在等你。十七也盼你回去,你随我走,好不好?”
墨渊身子一颤,抬头看着她,眼中似是闪过一丝清明,旋即隐没。他木然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很好,为何要回去?”
他怀中的司音抬起头来甜甜地向着他笑。
白浅双手扳过墨渊的脸,凝望着他道:“师父,你看着我,我才是你的十七。你再不离开,元神会被吞噬的,那时你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十七了……”
墨渊皱起眉头,冷笑道:“明明这个才是司音,你又是哪里来的幻象傀儡?”
白浅见他始终不信,心下大急。忽地想到,便咬牙将衣襟扯开,露出心口伤疤,凄声道:“师父,十七喂了你七万年心头血,你应当还记得。你看这伤疤,便知我不是幻象……求你了师父,随我回去罢,你再不走真的会死在此处的,十七……不能没有你……”
她心口的疤不久前刚剖开过,伤口尚新。雪白的肌肤上皮肉绽开,还有血在微微渗出,甚是狰狞。墨渊的目光凝在其上,显是大为震惊。他面上痛楚悲哀的神情变幻良久,忽地抬眼看向她,眼中清明闪现,颤声道:“你……真的是十七……”
身周昆仑墟的景象忽然消失,他怀中的司音也如烟般散去。四下里一片漆黑,只余下他和她。
白浅扑进他怀中,泪流满面:“师父,随我回去……”
墨渊却扣住她的下颌,低头将冰凉干燥的唇贴了上来。
她颤抖着闭上双眼,旋即被一片黑暗吞没。
☆、一别两宽
迷蒙地醒来时,已是在昆仑墟墨渊的厢房内。白浅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脑中朦朦胧胧,似是大梦一场。梦中似乎有……师父……她不自觉地伸手抚上嘴唇,上面似乎还停留着冰凉干燥的触感。
正自发呆,门忽地一响,折颜端着一碗汤药进来,见她已坐起,便将碗递到她手中:“想着你也该醒了,将药喝了吧。”
她接过碗眨了眨眼,忽然想起了自己为何会在此处。猛然扭头望去,却见数步外的榻上,墨渊依然在沉睡。她慌乱地回眼看向折颜:“师父他……怎样了?我在昆吾镜里明明已寻到了他,他怎地还没醒?”
折颜点头安抚道:“莫怕,你做得很好,墨渊的元神已经回归……这是我对他施的昏睡术,他元神不稳,尚需静养,过一段时日我自会让他醒来。”
他犹豫了一下,细细看向她:“小五,你可还记得你在镜中都见到了什么?”
……见到了什么?
她捧着碗,凝望着黑漆漆的药中映出的自己,散碎的片段互相联结,脑中记忆慢慢变得清晰。那些竟不是梦……缠绕师父的心魔,是她,是未嫁时的她,是昆仑墟上的司音……师父给她弹的那首琴曲,是《凤求凰》……师父他,吻了她……
心底既惊且痛,双手不由自主地颤抖,几乎端不住那药碗。她将碗捧起一饮而尽,丝毫没在意是苦是涩,伸手搁回几上,站起身来:“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折颜,我、我先回青丘去了。”
折颜一愕:“我要在此处照应墨渊,你也待在这里岂不妥当。回了青丘,谁看护你?”
她脑中混乱,随口支吾了一句,披上大氅便要走。
折颜微微蹙起眉头,忽然迈上一步拦在她身前,沉声道:“小五,你是想躲着墨渊?”
心事猛然被戳中,她一惊,抬头看向他。
折颜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墨渊对你的这片心由来已久,此前你不知也就罢了,现在既是晓得了他的心意,怎么还要回青丘?”
她愣愣看着折颜半晌,胸中千头万绪的纷乱潮涌渐渐化成一片苦涩,点点蔓延开来。眼中氤氲,只觉心头酸楚难当,她黯然低下头去,哑声道:“折颜,你不懂……他始终是我师父。”
折颜凝目看着她,眉心深皱:“你心中难道……”却欲言又止,良久又叹了口气,摇头低低道:“孽缘。”
他缓缓让开,沉沉地道:“缘分之事,我也不好多说。夜华自我们回来的次日便在山门外相候,你若有话想向他说,这便去罢。只是小五,你可要自己想清楚……”
她身子僵了一僵,无言地快步离去。
踏出昆仑墟的山门,便看到夜华一身玄色衣袍,静立在石阶尽头。他眼下青痕宛然,面色憔悴,显是已经许久未曾安睡。见到她出来,他面上猛然漾起惊喜的笑,大步走到她身前,却又猛地顿住脚,缓缓向她伸出手来,带着几分试探低声唤道:“浅浅……”
她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拱手作礼:“见过天君。”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许久,无力地落回身畔。脸上的笑意转变成了苍白的苦涩,他凝望着她,低声道:“浅浅,你恨我,是吗?”
她不做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修长的眉、漆黑的眼。和师父相似的这张俊颜上依然写满深情,但那些怦然心动已经在岁月中一点一滴被消磨殆尽。当初的浓情蜜意似乎是隔了千山万水,如今再难回忆得起半分。她心中曾经为他敞开的那片柔软被仇恨磨砺了无数个来回,一再的鲜血淋漓过后,已变得坚如铁石。
见她不答,夜华的面色越发苍白,他颤声道:“浅浅,我已将三叔立为了储君,只待他能承得起继位的天雷荒火,就可将君位传给他。那时我会陪你长住在青丘,你不愿进天宫我也不进,不论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她摇了摇头:“夜华,你我缘分已尽,这些话不必再说。”
他愈加慌乱,向来冷静自持的脸上此时竟显出几分哀求的神情:“不,还没有,远没有……浅浅,你再等一等我,再许我一次机会,我绝不会再负你……”
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