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前几日见到墨渊时被他一眼看穿。
委婉的劝告,不着痕迹的安抚,只不过简单几句,却叫他焦灼的心渐渐变得平静。
墨渊……他的大哥……
那丧心病狂的天君,居然,会对他下了手……!
看着她决绝的背影,他恍惚像是听见了命运的无情嘲笑。
无论有多么爱、有多么努力,这一次,都再也无法挽回。
他一贯知道墨渊在她心中的份量,也一贯知道她恩怨分明的性格。三千年前是他救了墨渊,她感激之下以终身相许。而这一次却是他的祖父杀了墨渊……恩仇相抵,爱恨互泯,他再也不会有半分机会。
她定然是连他也一并恨惨了。其实他也恨自己,恨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九重天上,为什么会是天宫的太子。
可若不是因为这身份,他也不会有机会识得她,更不能有幸娶她为妻……
天边雷声轰然响起,那是储君继位的天雷荒火到了。他恍恍惚惚地抬步走了出去,脚下踉踉跄跄,心中空空荡荡。这继位大业是定然承不起的,倒正好直接被劈个魂飞魄散,也免得再次面对失去她的痛楚。
割不裂的身份、搅不清的情仇,不如就都此一笔勾销。
他缓缓阖上双眼,等待着苍天的裁决。
却没料到变故陡生。他全身忽地一震,顿时手脚僵硬动弹不得。回过神来运力挣了挣,那缚灵术纹风不动,连想要扭头看是谁缚了他竟也办不到。
第一道天雷已经落下,想象中元神破碎的剧痛却没有发生。他清清楚楚看到,那个扑在他面前以身相护的,竟然是她。
突然间明白了她的想法,他心中大惊,奋力挣扎,目眦欲裂:“白浅!!放开我!!”却只看到她微微一笑,抬手捏诀给他做了个仙障,然后竟将缚灵术又加了一重。
☆、一笔勾销
第一下劈得有些猝不及防,痛入骨髓。白浅咬着牙,丝丝抽气。九道荒火焚身时已有了准备,便运力抗了过去。两厢一比,感觉这荒火倒还了了,只是烧在身上灼痛难忍而已,远不如天雷那般厉害。
第二道天雷更是重了一倍,从发稍到脚尖都被剧痛碾过,似乎是整个儿被瞬间撕裂成两半再合上,唇间被咬出了血。抬头看到折颜身旁多了一个紫衣白发的身影,正负手冷冷看着她,面上神色颇为莫测。
又是九道荒火,然后第三道天雷。这一次的剧痛深入脏腑,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身边夜华挣扎得更剧烈,他额头青筋暴起,厉声大喝:“白浅!!你放开我!!这雷该由我领!!”声音既怒且痛,撕心裂肺,端得是凄厉万般。
她听得难受,干脆又施术封了他的声音,耳边顿时安静了许多。
再九道荒火烧过,她背上肌肤已被灼得焦黑。第四道天雷落下时她祭起了全身功力相抗,依然没能站得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承君位时的天雷荒火虽然可以由储君夫妻共受,但也需轮流相承。若是由一人从头硬承到尾,砸上身的便会一道重过一道。但是夜华如今身上只有区区三千年的修为,比个小仙尚且不如,按着她方才的掂量,怕是只需一道就能将他劈得神魂俱灭。
始终是她欠了他的。他散修为是为了她,他断臂是为了她。这提前到来的天雷荒火也是由她而起,自然该她一力承担。
荒火、天雷、再荒火。皮肉焦烂的灼热感在元神撕裂的剧痛面前几乎可以被忽视,又是一口鲜血喷出,她双膝颤抖,竟然又勉力站了起来。
这大业承完之前,她绝不能死。天下不可无君,哪怕是为了四海八荒,她也一定要保住夜华。
更何况,他还是师父用元神养护、盼了十几万年的胞弟……他若死了,师父会心痛吧……
第六道天雷落下时她已学得乖了些,用全部修为勉力护住心脉,只当身子不是自己的。这方法倒有些用,元神的剧痛略减,但荒火灼过的疼痛更加猛烈。她痛得浑身抽搐,意识便有些模糊。眼角余光瞟到夜华已挣得鬓发散乱,双目赤红,虽是发不出声音,却依然无声地嘶喊着。她勉力笑了笑,捏诀将他身上的仙障又加一层,免得自己等下站立不稳时护不住他。
然而待第七、第八道天雷并着荒火落下后,饶是她全力护着心脉,也依然承受不住。她再一次摔倒在地,口中鲜血汩汩流出,再也站不起身来。眼前阵阵发黑,只在心头模模糊糊地想着,最后一道天雷和最后九道荒火将会比此前的更猛烈,大约她便会就此魂飞魄散渣渣也不剩……不过总算是撑到了最后,只要能保得夜华平安,她也就再不欠谁什么了。以她的一命抵了皓德的一命,甚是划算。虽说师父的仙身没有她的心头血滋养,但四哥大约不会坐视不理。更何况,昆吾镜已寻回,折颜定然是会有办法救回师父的……
眼见白浅挡在自己身前,一下又一下地承受那本该落在自己身上的雷劫,夜华几乎疯了一般使出全身功力,却仍挣不开她的束缚,就连想要强行将元神提出以命相博竟也不可得。
眼睁睁地看着天雷数度落下,白浅已跪倒在地,一身衣衫半是焦黑、半是被鲜血染透。他拼命想要嘶吼,却喊不出声音;想去替她遮挡,却半分动弹不得。胸中大恸,只觉得一生中从未有过如此无能为力,如此痛入心扉的时刻,恍惚间竟像是又看到了曾经诛仙台上素白的身影决然离去。
他心头滴血,目眦欲裂,只恨不能以身相代。悲怒之下眼前突地一黑,周身仙气失了控制,在体内乱窜起来。他全然管不得这些,仍旧奋力挣扎,忽然间一道剧痛自天灵贯穿全身,不知怎地,身上束缚竟然一松。
手脚甫得自由,他便扑了过去,堪堪挡住了将要落到她身上的第九道天雷。
天雷携着蚀骨之痛丝丝穿骨透髓而过,整个人似是被凌迟过一番又再度拼起,果然是远比他当年接任储君时的雷劫还要厉害得多。紧跟着最后九道荒火焚过,虽是灼痛难当,他面上反倒露出笑来。因为怀中白浅睫毛微颤,显是神智依然清醒,并未在适才的劫难中魂飞魄散。
折颜看着夜华身上泛起隐隐带着金色的熟悉神泽,不由得踏上一步,惊道:“这是……?!”
东华在一旁微微点头,面上也有些惊叹的意思:“……是父神的神力,竟在这机缘巧合下被唤醒了……”
他抬头看着天边乌云散去,不动声色地向折颜道:“白浅虽鲁莽,这一番倒也歪打正着,本帝君便不与她计较。你且叫墨渊日后将他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子管束好,莫再闯出祸事来……”
白浅遍体鳞伤,几欲昏厥。她稍稍缓了缓气息,将口中鲜血生生咽下,强撑着从夜华怀中挣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体内气血数度翻腾,她勉力维持着清醒,寒声一字字向他道:“夜华,昏君暗害我师尊,此仇不共戴天……虽说是与你无关,但今日之后,你我再也回不到从前那般。天雷荒火就当我还你情分,我大哥的仇也就此一笔勾销,青丘和九重天从此两不相欠。望你好自为之,善待四海八荒,莫要再重蹈昏君覆辙。白浅此生此世,再不会踏入九重天一步。”
她抬手撕下一片被鲜血浸染的衣襟,又拔下发上步摇,一并丢弃在他面前,回身便走。
眼前阵阵发黑,恍惚间看到折颜疾步迎面而来,她心头终得一松,身子微晃,一头栽倒在他怀里。
☆、昆吾镜
醒来时她人已在昆仑墟,身边不远处,折颜正细细地将她的那瓶心头血喂入榻上墨渊口中。白浅不顾遍体剧痛,硬撑着坐起身来,颤声问道:“折颜,师父他……如何了?”
折颜不答,待到玉瓶滴净,才敛容道:“他身上依然探不到元神的气息,想必是难以挣脱镜中幻象。好在如今有了你的心头血,当可保他仙身无忧,且等一等再看。这里有我照应,你先好好休养。”
她摇了摇头,踉跄起身跪在墨渊榻前,目中含泪:“我不休息,我就在此处陪着师父……师父他,都是为了我……”
折颜蹙眉看她,叹口气:“我知你心里难过,但天雷荒火的伤并非等闲,七日之后你还需取血护他仙身,也莫太折磨自己。”
她低头垂泪,哽咽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有数。你便让我看着师父罢,否则我心中终是难安……”
折颜拦阻不住,只得任凭白浅在榻前值守。她也不用仙术,每日里亲手仔仔细细地将墨渊身上的伤清洗包扎,从后山折了新的桃花来插在榻前瓶中,再将他的长发细心一缕缕打理妥帖,好叫他睡得安稳舒适。她恍惚回想起那七万年间的等候,当时自己便是这般,每日里必给案上换一束新剪的花枝,再同师父说说话,告诉他自己又学了些什么新的术法,青丘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情,告诉他自己是有多么盼望他归来……
她等过七万年,终于把师父等回来了。所以这一次她心中亦是十分笃定,总之不论多久,她都在此处,依然像上次那样等候着他罢了。
师父他,定然还会回来的。
折颜却似乎没有她这般淡然自若,随着时日推移,他愈来愈见烦躁。他先是把自己关在昆仑墟的藏经阁中翻阅了几日古籍,又去天宫与东华商讨了几日,终于在她再度给墨渊喂过心头血之后,皱着眉站到了她面前。
他说,昆吾镜得元神之力滋养,其中的幻境只会愈来愈强大。此消彼长之下,即便是强如墨渊,再耽搁下去恐怕也会有被吞噬的危险。
他说,以墨渊的能耐,断然不应被这小小一个昆吾镜困上十日之久。他如今还不回来,唯一的理由只能是他沉溺于镜中幻象,无意离开。
他说,现今已不能再安然坐等,须得以另一个元神进去,将墨渊唤醒带回。
他说,他和东华分别以元神入镜试过,可墨渊并不剩几分清明,对他们全然视若无睹。依着他们在镜中见到的景象推测,能将墨渊带出的,大约只有她了……
“小五,你可愿一试?”
她毫不犹豫地应了。
“你进去后无论见到什么,莫论其他,只管以法术驱散便可。驱得散的都是你自己的幻象,若遇到驱之不散的,便是墨渊和他的幻象了。寻到他虽容易,但至于该如何将他带出,只能靠你随机应变。他已被心猿意马缠绕得无法自拔,再没什么理智可言,此事,委实甚难……”
“你自己受伤也是不轻,元神绝不能离体太长时日,否则仙身便会崩坏。在镜中当速战速决,最多不可耽过三日。若到那时还劝不转墨渊,小五,你便自己出来罢,我们另想他法……”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折颜:“若师父迟迟不愿出镜,他会如何?”
折颜不答。
她垂下眼帘,抿紧了唇,也不再问。抬手刚待将自己的元神拍出,却又被折颜阻住。
他看着她,欲言又止地叹气:“……小五,你看到墨渊的心魔后,莫要怪他。”
她莫名其妙地点点头,全然不明白他的意思。她又怎会责怪师父?
眼看着白浅的元神缓缓没入昆吾镜内,折颜回头看向榻上墨渊双目紧闭的仙身,低声叹息:“我晓得你是绝不会愿意让她去的,但现在实在是再没别的法子……你醒来后,也莫要怪我……”
☆、幻象。 一
穿过一片又一片的迷雾,眼前景象逐渐清晰时,白浅见到自己赫然处身于九重天雕栏玉砌的宫室中。
一身玄衣的夜华急急走进殿来,将她一把揽入怀内,她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他又将她上下细细端详许久,方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眼中爱怜横溢。
“素素,日后切莫再和素锦亲近。她心怀叵测,今日居然自己跳下诛仙台,妄想以此陷害于你,天幸奸计并未得逞……不过她双目已坏,想必日后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天君大约还会来寻你麻烦,但无论他说什么,你只管将一切都推在我身上便是。素素,别怕,不论有什么事情发生,都有我在……”
“素锦虽说是与我一同长大,但我心中从未有过她。给你取名叫素素是因为初见时你虽一身素色,却极衬你,比天宫里仙娥的云霞彩缎还好看。”
“我只爱你一个,再不会爱上其他人了……”
白浅愣愣看着他,这曾经是化身凡人的她在天宫孤寂无依的三年中多么期望听到的话,但沧海桑田的几千几百年过去,现今入耳竟已不能再在她心中勾起一丝波澜。她摸了摸心口,微微叹息一声,只觉得一颗心满是苍凉和无奈。
如果只是这般的幻境,怎可能困住师父?她心中疑惑,手中捏诀,使出一个驱散术法来。
眼前十里桃花如同软烟轻霞,落英缤纷中,只有她与夜华肩挨着肩,头靠着头,静静相依而坐。手中一坛桃花醉已半空,如此良辰美景,她竟微微有些醺意。身边夜华轻声笑道:“你若喜欢这桃林,日后我也为你种上一片。”
她恍然惊醒,回头看向他情意绵绵的眉眼,心头柔情翻涌,逐渐转为酸涩,最终一点一滴归于冰冷。她艰难地摇了摇头,涩声道:“你已在一揽芳华为我种过了……我十分欢喜,也感念你的情意。可是夜华,时过境迁,我们,回不去……”
她看着夜华由错愕变为悲痛的神情,心下不忍,但终于还是闭上眼,决绝地将法决一挥。
面前几案上有书有笔,一个纸团忽然弹到桌上,她伸手拾起展开,上面一排歪歪扭扭的墨字,写着“晚课后去凡间听戏”。三步开外,十五师兄正向她大打眼色。
一个清朗又威严的声音陡然响起:“十七,方才为师讲的那一段,你来解上一解。”只见墨渊身着银纹玄色道袍,负着手踱到她面前。面上神色虽是严厉,眼底却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呆呆地看着他,竟说不出话来。
这是,当年师父授业时的情形……
见她不语,墨渊微微摇头,转向一旁:“十六,你来解为师方才讲的那段经。”
子阑脆声应了,站起身便旁征博引地长篇大论起来,间或向她抛过来一个得意的眼神。众弟子凝神倾听,俱都满面赞叹之色,只有十五冲他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有师父和师兄们的昆仑墟,她曾经的年少轻狂。此情此景,只堪追忆,再不复见。
她想笑,又有些想哭。虽然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都是幻象,却仍是万分怀念。手中法决捏了又放,几番犹豫,终是心中一横,咬牙施出。
脚下大地震荡,耳边涛声震天。白浅举目四顾,只见东皇钟悬在半空,红莲业火漫天接地,一个身穿玄晶战甲的身影扑进那一团刺目的灼灼赤焰。愈来愈盛的红光刺穿他的身体,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双唇轻启。
“等我。”
她听见自己撕心裂肺的恸哭,七万年前弱水之滨的噩梦再度袭来,她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只觉得再一次被悲痛和懊悔吞噬。
红光逐渐散去,东皇钟恢复了平静,重重地落在弱水河中。翼族大皇子率领残兵余部跪地呈上降书时,她在四哥的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听闻此事却猛然收起了眼泪,玉清昆仑扇一张,咬牙道:“要降书有何用……我要你们全都陪葬!”
正待动手,身旁却有人捏住了她的手腕。她猛然回头,只见那头戴玄冥冠、手执轩辕剑,正蹙起了一双修眉看着她的,不是墨渊又是哪个。他轻抚她的鬓发,柔声道:“十七别哭,师父没事……那擎苍如今已被我封印在东皇钟下,便接了降书罢,不必再多添杀孽。”
她心头剧震,悲喜交集之下心神激荡,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师父他竟降服了东皇钟,他竟平安无事地回来了,这是她梦了多少次的情景,如今,竟成了真的……她一下扑进他的怀里,哽咽难言,只觉得心中满满都被喜悦和安慰填满。
回过神来时墨渊已传令收军,他携着她的手,轻轻一笑,眉目安然:“十七,大战已了,明日便随为师回昆仑墟。”她呆呆地看着他,脸上泪水未及抹去便已露出笑来,用力点了点头。
岁月静好,师父没有魂飞魄散,她依然是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