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点了点头,示意她在榻旁坐了,目光转开,继续和子阑低声叙话。
她讪讪地坐到一边,听着师父和师兄在说关于天君剿灭翼族的事,有心想要问问他身子如何,却不知该怎么插口。
都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现在才想起来问,会不会更显得她是个没良心的不肖弟子?
墨渊似是注意到了她的欲言又止,眼风里将她瞟了一回,忽地开口:“过得可好?”
她张着嘴,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没头没尾的一句是在问她,赶快答道:“十七在天宫一切顺心,夜华也待我甚好,师父不必担忧。”
他点了点头:“那便好。”垂下目光看了一会手中的茶杯,忽道:“方才子阑说,你用折颜的移形换颜术将珠子变作人头蒙骗天君,倒是长进了。”语气淡然,听不出冷热。
她有点脸红,不晓得师父这话是在骂她胆大包天还是在真夸她有长进,只得呐呐地应道:“是。”
“那术法我虽不会,却也知道是用来给人换貌的,应用在死物上最多不过十年便会消散,此事无法瞒得长久。十六,若要施以援手,便不应半途而废。你莫再回无妄海,去向白真上神问明那姑侄二人的去处,务必保她们平安。”
子阑肃声应了。
“为师有些累了,你们去罢。”
她和子阑齐声应是,躬身相送。
墨渊走过她面前时站住了步子,没有回头,只沉声道:“十七,皓德君不是心胸宽广之人,你日后在天宫中诸事要多加小心。”
叮嘱的语气郑重且温柔。她抬头看到他消瘦但依然挺拔的背影,鼻中忽地一酸:“十七知道了。师父,您要多保重身子……”
他背向着她点了点头,缓步离去。
☆、满满一洞狐狸
白浅离开昆仑墟时依然心中郁郁。心烦意乱地一路踢着石子下山,惊起林间鸟儿无数。
从头到尾都没机会问出一句师父可安好,反倒是又劳他为自己操心。子阑真是幸福,师父和他叙话叙了一个上午,自己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上三句话师父就累了,然后就又闭关去了……唉,都怪自己太过贪睡,起得那么晚。
可是昨夜似乎是去了后山师父闭关的清虚洞啊,怎么醒来时还在客房?
她拍拍脑门,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天宫里被闷得太久,连记性都不怎么灵光了。
此时距离她离开南天门不过两日,既是都出来玩了,早早就折回天宫的绝对是傻子。白浅不是傻子,所以很自然地直接去了青丘。
如今承东荒女君之位的凤九比她当年勤勉得多,常年驻守在东荒。青丘狐狸洞中甚是寂寥,只有一个迷谷树精常年看守。是以白浅按下云头时,着实被洞内的仙气阵仗吓了一大跳。
竟然是满满的一洞狐狸。
闭目细认,有常年云游在外的阿爹阿娘、有大哥白玄与大嫂未书、二哥白奕、三哥白颀、连四哥白真都在。除了侄女白凤九和二嫂三嫂,白家人竟然来齐了,还外加了一个折颜。
这种场景白浅自打生下来有记忆起似乎就从没见过,这到底,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她在洞口探了一探头,发现似乎有些不对。只见大嫂目中含泪,阿爹阿娘和二哥三哥四哥俱都眉头深锁,折颜在榻前探腕诊脉,而那倚在榻上面色苍白的……竟是她的大哥,西荒之君,白玄!
她一步蹿进洞去,面色煞白:“大哥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众人皆神色诧异地看向她。狐帝白止皱了眉:“小五?你怎会来此?”
她声音颤抖:“我……我去昆仑墟探望师父,然后顺道回来住几晚。大哥怎么了,阿爹,你快说啊?”
榻上白玄开了口,声音虚弱:“我与人打架吃了些亏而已,没太大的事,小五你不必担心。”
她稍稍松出一口气,担忧之外却更是诧异:“是谁竟能将大哥伤成这样?”她大哥是有三十多万年修为的上神,又一直勤于修炼,几已与阿爹不相上下,从来就没听说他在打架上输过阵仗。
白玄没做声,白止极迅速地向她背后扫了一眼:“小五,你同谁一起来的?”
“只我一个,并不曾有谁陪同。”
“夜华呢?”
“夜华近日有些忙,抽不开身,他已应允了我自己回来。”她心中有些惴惴,阿爹不会责骂她嫁了人还抛下夫君乱跑罢?
没想到白止却似是松了口气:“他没来就好。”
她疑惑地看着白止,心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阿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哥他平白无故的怎会受伤?”
她的阿爹阿娘和几个哥哥互相递着眼色,却不答话。最后还是折颜诊完脉收回手,打破了诡异的寂静:“小五已不是个孩子了,分得清轻重,告诉她也无妨。”
白止这才长叹了一口气,将此事细细道明。
原来白玄的领地西荒境内有山名唤岐山,其中有重明鸟一族世代居住。重明鸟向来生性平和,近来却不知为何与西荒狐族屡屡冲突,最后竟公然传檄起兵反叛,声称白玄是不仁不义之君,要吊民伐罪、取而代之。
白玄向来治下平和,与重明鸟主君崇光更是素无仇怨,这番责难毫无来由,委实蹊跷。恰巧白玄座下一童子与重明鸟族三皇子有些交情,辗转听闻此叛似乎事出有因,便报予了白玄。白玄爱惜西荒生灵的性命不愿擅动刀兵,是以一面防守,一面令那童子协同三皇子居中调节,盼着能探明崇光的用意和苦衷,化干戈为玉帛才好。
使者几番往来后,崇光传出话来,道是白玄欺人太甚,数度指使狐族入岐山劫掠他族人。他已是一让再让,若不起兵,只恐自己一族日后在西荒再无立锥之地。白玄若想说合此事,需得孤身前往岐山深处的重明鸟族圣地,示之以诚,才有谈判的可能。
那岐山圣地有重明鸟皇族世代神魂庇佑,即便是上神之身进去,能用出的仙力也不过十停中的一停。这条件于强人所难中更是处处透着诡异,未书便劝夫君莫要如此行事,不如两军先打上一仗,掳了带兵头领为质,再慢慢谈判不迟。
白玄却只愿能将此战消弭于未起,并未听从妻子的谏言,甘冒风险,只身束手入了岐山。
没想到这是个设好的陷阱。圣殿之内崇光一声令下,族中十大长老合力围攻,殿外兵将层层叠上,白玄拼尽全力才冲出重围,已是身受重伤。他在浴血奋战之时,隐隐感到左近似乎有天族的气息回荡,却始终没能找到那气息的来源。
回到西荒洞府后,却发现自家座下那传递消息的童子竟已身首异处。随即传言四起,道是白玄借谈判之名擅闯岐山圣地,袭杀了重明鸟三皇子。双方本已因和谈而暂时停战,听闻了这噩耗,重明鸟兵将哀怒之下卷土重来,攻势更猛。
此事环环相扣,其中俨然隐藏着一个灭族之谋。白玄心中惕厉,安排了防御之策后片刻不敢耽搁,传书于爹娘和三个弟弟相商此事,这才有了白家人齐聚在洞中的这一幕。
白玄在榻上咳了几声,缓缓道:“重明鸟天生不擅战,崇光也并非桀骜有谋之辈,绝非我的敌手。我推测着,必是有人刻意居中挑拨,想要借我的刀灭重明鸟一族。那日在岐山圣地中我虽未看清是谁,但那气息不会有错……此事必与九重天脱不了干系。”
白止沉吟道:“可若是九重天在插手此事……却是为了什么?重明鸟向来与世无争,从未听闻与天族有什么仇怨。”
白浅的目光在眉头深锁的阿爹、面色苍白的大哥与担忧低泣的大嫂脸上打过来回,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向洞外便走。
白止伸手一个凌空虚抓,将她提了回来,皱眉斥道:“小五你要做什么?”
她满面愤然,用力挣扎:“阿爹你放开我!我这便去天宫,当面向那皓德问问清楚!他前几日才灭了翼族,现在又要灭重明鸟族,还伤了我大哥,这昏君欺人太甚,想要一统四海八荒也不是这样的!”
白真上来将她按在凳上,叹道:“小五,折颜刚刚才夸过你分得清轻重,你怎地不明白?大哥虽说察觉到有天族的气息,可出手伤他的毕竟是重明鸟,决然无法拿此事去指责天君。若无真凭实据证明是他存心加害于大哥,就断然不能鲁莽行事。”
白浅愤愤地抬起头来:“没有真凭实据便要忍下这口气吗?大哥说的便是证据!我们狐族虽不养兵,但族中善战者众多,又何需怕九重天?”
白真蹲下身盯着她的双目,缓缓道:“不错,若真要战,我青丘也未必会输。可是小五,你可曾想过,青丘与九重天开战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是天下大事,势必涂炭众生。难道你想要四海战火纷起、八荒生灵流离?你莫忘了,你的夫君夜华、你的师父墨渊、还有你的师兄们,都是天族……你真的,要与他们为敌?”
白浅停下了挣扎,一时呆住了。
狐后在旁长长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当初实在不该应下与天族的婚约。夜华虽然是个好孩子,那天宫里却是一汪黑水……小五嫁进去,青丘便与九重天掳扯不清干系。”她目光转向白玄,十分无奈:“玄儿,重明鸟族若依然冥顽不灵,也只能迎战了。你手下留些情分,对妇孺莫斩尽杀绝,便算是对得起他们了……”
白玄欠了欠身,低声应了。
白浅咬牙恨声道:“大哥吃的亏难道就此算了不成?!”
白止肃然道:“我们自然可以攻破岐山,以崇光为人证问罪于皓德,逼他罪己退位。只是夜华如今依然承受不起天雷荒火……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东华虽早已不问世事,却绝不会容许有人在夜华承不起帝位时将皓德扳倒。小五,善恶终须有报,只是不在此时。”
白玄在妻子的搀扶下起身下榻,目光扫过洞中家人,停留在白浅面上,伸手招道:“小五,来。”
白浅走过去拉着他的衣襟,忍不住落泪:“大哥,我……对不起……”
白玄拍拍她的头,笑道:“你何必要道歉。是我一念之仁,自取其祸罢了。有折颜妙手,这伤不几日便可养好,你莫担心。”
他顿一顿,声音转为凝重:“此事原本不想让你知道,就是怕你与夜华因此而起龃龉……既是知道了,切记莫与天君当面对峙,免遭疑忌。你独自嫁进九重天,阿爹阿娘与哥哥们护持不到,遇事便不能太过任性,当以明哲保身为上,可懂?”
白浅咬着唇垂下头来。
白玄微微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言。他携了妻子的手,向白止夫妇道:“西荒大战未了,孩儿这便回去主持,阿爹阿娘勿忧。”又朝折颜行礼道谢,与三个弟弟点头示意,原地一道白光闪过,他和未书已消失无踪。
☆、两难
白玄夫妻既已离去,白奕与白颀便也回了各自领地,白真依然是同折颜一道返回十里桃林。唯有白浅不愿回天宫,狐帝夫妇生怕她心中郁结,便留在青丘相陪。
一夜无话。
第二日晨起,白浅正陪着爹娘用饭,迷谷树精上来躬身禀报太子夜华来访。
白浅忍不住面上变色,一句“不见”刚到口边,却被阿娘扫过来的一个眼风生生逼了回去。只见狐后转头温声向迷□□:“自家人何须禀报,去请夜华进来吧。”
迷谷领命去了,片刻后便见到一身玄色衣袍的少年迈进洞来,含笑向着狐帝夫妇躬身而拜:“阿爹,阿娘,别来无恙。”
狐帝微微颔首:“无须多礼。”示意他在下首坐了。
夜华振衣落座,侧头朝着白浅柔柔一笑,白浅却将头撇开不去看他。
夜华一愣,细细打量了白浅一番,回头看向狐帝夫妇:“自大婚后再未见过阿爹阿娘,甚是想念。此番回来可是会多住些时日?”
这是个试探的问句。
白止淡淡一笑:“我夫妇是为了小儿白玄的事情才赶回青丘……陪小五小住上几日,便要走了。”
“大哥?出了什么事,可有夜华能相帮的?”
狐帝夫妇交换了一个眼神,白止略作沉吟,向夜华道:“既是一家人,倒也不必瞒你。西荒岐山重明鸟族叛乱,你可知其中内情?”
夜华蹙起眉,颇为疑惑地摇了摇头:“重明鸟……不是向来说生性平和与世无争?为何会起兵叛乱?
白止双目湛然,紧紧地锁住夜华面上表情:“此事确实诡异……玄儿他忝为西荒主君,也对重明鸟性情略知一二,是以不欲添太多杀孽,孤身入岐山圣地和谈。谁想却遭了埋伏,身受重伤。他在重围之中察觉到有天族气息出没,便推测着,大约是有人暗中挑拨,欲借他的刀灭重明鸟一族。”
夜华脸上一片震惊,喃喃道:“天族?!”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面上青红变幻,神色惊疑不定。许久后才沉声道:“……去年的蟠桃会上,我曾在瑶池畔遇见过化蛇族国君,听闻是刚刚投诚,特意带了族中至宝来献与天君的……天君大喜,封赏甚厚。”
“我当时还有些疑惑,虽说化蛇近龙,算得上略有渊源,但毕竟隶属西荒境内。为何竟会舍近求远,投靠天族?”
“化蛇的居地在西荒阳山,距岐山只三百里。而阳山贫瘠,据闻化蛇一族上下俱都垂涎岐山之地已久……想必,这就是缘由了……”
白止目中精光一现,微微冷笑道:“这便是了。重明鸟隐世独立,从不与任何部族亲近。以除去他们为代价换来化蛇的彻底臣服,顺便折损一些西荒狐族的战力,天君这个算盘打得精明……能重伤西荒主君,对他大约是个意外之喜……”
夜华面色惨白,起身在狐帝面前重重跪下,伏地一礼,道:“请阿爹允我三日详查此事,夜华……必定会给大哥一个交代!”
狐帝夫妇对视一眼,俱都轻轻点了点头。
白止转头向夜华道:“你有这份心便好,至于交代什么的,就不必了。此事无凭无据,我们也是全凭推测。而即便是查到实据,天君也轻易可以找出替罪羊来……若只是除去几个卒子,除了打草惊蛇外实在没有什么太大用途。”
夜华满面愧色,垂首不语。
狐后离座亲自将他扶起,温声道:“天君的所作所为与你无干,你不必太过自责。此事也是因为玄儿他太过轻敌冒进,与人无尤……只是小五年少沉不住气,我担心她在天宫受委屈,想要留她在青丘长住一些时日,你看可好?”
“全凭阿娘吩咐。”
既是有了狐后的这句话,白浅从此便正大光明再也不回天宫,只在青丘和十里桃林流连,倒是回复了一些未嫁女儿身的自由快活。
夜华则是两头奔波,在天宫几日处理政务,再来陪她小住几日。
虽说是聚少离多,白浅反倒觉得自在。初初她是满腹怒气,全然不愿搭理夜华的,却被阿爹肃容训斥了几次,叫她不得胡乱迁怒。连向来疼爱她的阿娘也不站在她的一边,反而拉着她的手切切说道女儿家既是嫁了便要懂得体谅夫婿,夜华心里也是难受,叫她学着懂事一些。
她何尝不知此事与夜华无关,但大哥的仇不得报,这口生生咽下的气叫她胸堵喉噎,怎能心平气静地对他?虽说他是师父的胞弟,但身上并无一丝昆仑墟的逍遥风范。属于九重天的烙印太深,他一言一行间有十足的板正严谨,每每都让她想起天君那叫人作呕的虚伪和道貌岸然,便忍不住冷言以对。
夜华却不以为忤,来青丘时定然会亲自下厨做上满满一桌好菜,殷殷哄她吃了,再温柔款款地陪着她下棋看书或散步,全然不介意她刻意摆出的冷漠与疏离。这感觉如同千钧之力打到一团棉花上般全然使不出来劲儿,日子久了,怒气也慢慢散去。虽说心中仍存芥蒂,却抵不过他的绕指温柔,态度便渐渐和软下来。但终是再不能回到此前的浓情蜜意,二人此时的相处,大抵只有相敬如宾一词可以概括。
如是忽忽三年,这天族的储君正妃,竟再也未踏进过九重天一步。
☆、最不舍的
眼看又快到了每年固定到昆仑墟拜见墨渊的日子,白浅与夜华谈起不知今年能不能见到师父,言下之意颇为怅惘。夜华笑道:“我这边倒有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