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墨渊上神正直一生,怎能接受这等丑事发生在自己未过门的妻子身上,大受打击之下才离群索居。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而在这许许多多内容各异的话本子中间,销量最广的竟是一本不论情由,只谈风月的《昆仑墟双修九十九式详解》。天君夜华三令五申此等□□不得流传,但巍巍九重天上,上至储君连宋,下至仙兵仙娥,几乎个个手中都有私藏,倒也着实算得上是一件仙界奇观。
言归正传。
十年纷扰终得定论,这一场令众仙始料未及的大婚,不知输空了多少袖袋、惊掉了多少下巴、粉碎了多少八卦的心。而大婚当日的迎亲仪典更是古雅脱俗,称得上一句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常侍在东华帝君左右的司命星君见多识广,据他不慎透露,墨渊上神迎娶白浅上神用的正是当年父神在昆仑墟迎娶母神的仪典。有幸得以远远观礼的众仙赞叹纷纷,深感与有荣焉,直到此后的数万年间都津津乐道不止。
那一日,墨渊在碧波万顷的往生海上以盛开的芙蕖铺出一条大道,清风将隐隐暗香直送到对岸青丘。上则繁星为缀、彩霞漫天;下则白浪翻滚、碎锦连绵;空中有梵音轻唱,伴着昆仑墟钟声长鸣。来自西方三十六天界的九九八十一只彩凤盘旋来去为前引,白浅身着纯白滚银边冰锦祭袍,乘了九匹通体墨色的神兽白泽拉的玉辇,在四个哥哥的亲自护送下,沿着一路芙蕖花开越过往生海,缓缓驶向昆仑墟。
坐在玉辇中的白浅犹自有些怔忪。晨起阿娘亲手为她将三千青丝绾成一个比翼髻,饰以早先墨渊亲自打造的金丝攒宝凤冠。阿娘向她依依嘱咐了些什么,她却全然听而不闻,面颊飞红,一颗心飘飘忽忽,早不知飞往何处。
所有的记忆都截止在她拼命挣脱出那蛊物的控制,亲手自碎元神时。此后便是无穷无尽的疼痛、寒冷和绝望,眼前看出去的只是黑暗,无人回应她的呼唤,无人救她脱离苦海。心底还存有模糊的意识,她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不要放弃,不要忘记。可是却慢慢想不起来,到底是不要放弃什么,不要忘记什么。
无边无际的深渊中似是有光在一点一点温暖着她、指引着她。那光芒熟悉而亲切,她感到安心。痛苦似乎在逐渐减弱,当寒冷完全消失时,她赫然发现自己是在昆仑墟,面前笑看着她的,正是那个她情愿灰飞烟灭也不愿放弃、不愿忘记、更不愿伤害的人,她的师尊墨渊。
绝望和黑暗终于散去,她沉浸于一场又一场甜蜜却记不清情节的美梦。只记得最后的最后,她梦到了幼年时一段模糊的记忆。那天天空很蓝日光很暖,她帮小烛阴出了气,顶包的却是四哥。四哥被阿爹带去道歉前嘱咐她等着,说回来后会带她去桃林吃桃子。她满心欢畅和窃喜,优哉游哉地躺在河边柳树下想打个瞌睡,却有人坐到她的身边,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醒来时她还没来得及看清面前的人,便已经被拥入了一个像那指引她的光芒一样温暖和安心的怀抱。她在那怀抱里发了一回呆,忽然想起了那个给她讲故事的人是谁。原来他和她的缘分,竟有这么绵长。她想哭又想笑,正琢磨着是该赶快为当年把他认作断袖的事道个歉,还是埋怨他为何不早些答应收她为弟子,却蓦然听见他长长地叹息着唤了声“十七”,随后渐渐有水泽浸湿了颈旁的发。
她心头一阵酸楚的疼痛,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只得笨拙地拥住那清瘦但依旧坚实的身躯,呐呐道:“师父,十七委实不知道,你竟然很有说书的天分……”
那身躯一僵,她的师父放开了手臂,带着满脸郁结的表情盯着她看了许久,深深吐纳了几口,才淡然道:“你阿爹阿娘来接你了,先随他们回青丘去罢。你若是喜欢,待三日后你嫁过来时,为师定会继续好好跟你讲一讲后面的故事。”
——直到她迷迷糊糊被阿爹阿娘拖回狐狸洞中,哥哥嫂嫂们围上来抱着她又哭又笑时,脑中才灵光一闪,终于全盘明白了师父讲的那故事的意思,以及最后那句话的意思!
面上的热意自那之后便再也没能消退,直至玉辇驶至昆仑墟下,看见亦是身着纯白祭袍,早已在山门外静静相候的墨渊时,更是烧得滚烫。但心里的念头已经悄悄转成了别的,她从未见过她的师父这样打扮,倒是于英姿朗朗外更显出几分倜傥洒脱……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当儿,墨渊已经将她从玉辇上扶下,向送嫁的白家四子端容行了平辈之礼。
昆仑墟之巅父神母神的坐化之所早已设下祭坛,有资格上到那处的不过白止夫妇并一个折颜。帝君东华、替代天君夜华出席的储君连宋、白家四子以及昆仑墟众弟子,都只得在其下相候。而通往祭坛的八十一阶石梯,就连昆仑墟之主墨渊也必须徒步而上。
他轻轻地搀着身旁白浅的手臂,一步一步向上走去。侧头看见她满面红云的娇羞样子,心跳得不禁越见激昂,嘴角忍不住地挂起微笑。待到在祭坛上站定,折颜诵的那篇骈四俪六的祭天地告文他已无心去听,心中来来回回响起的只有一句话:从这一刻起,她是他的妻,生死相伴,永世不离……
好不容易待到折颜燃起三株虚合香,将写有姓名并生辰八字的竹板投入香炉焚尽,自此仙者姻缘录入天命簿,方算礼成。
他扶着她转身,郑重向狐帝夫妇叩首,又跪拜了父神母神的神位。身边忽然有清风卷起,一朵合欢花不知被清风自何处带来,悠悠落在白浅发髻。他含笑替她将花别在鬓边,抬眼望向远山,漫声轻道:“父亲、母亲,孩儿从此不再是茕茕独身守护这天下,你们当可安心了……”
……………………………………完……………………………………
☆、番外小剧场。 一
眼见着鱼漂向下沉去,折颜将竿用力一挑,却并未有预料中的捕获。饵已不知去了哪里,空留一个鱼钩在细线尽头晃荡。他探手将钩拉近,一边重新上饵一边扬声道:“不好好在昆仑墟守着你的小娘子,今日怎么居然有空来我这桃林?”
背后响起墨渊含笑的声音:“可是惊了你的鱼?”
折颜老大不痛快地哼了一声,用力将鱼钩又甩入池中,俯身将竿重新在石上固定好,才回头看向身着靛蓝道袍的义弟,挑一挑眉:“月余未见,你这气色倒是不错。小五呢?怎么没带她来?”
墨渊低低一笑,撩袍在他身旁坐下:“她刚进桃林就说闻到了酒香,去寻你私藏的酒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身月白纱裙的白浅提着两个酒坛远远跑来,人未到,声先至:“折颜!你何时又新挖了那么大的一个酒窖?藏了一窖酒竟然也不跟我说一声,未免太不够意思!”
折颜面上一紧,抽了抽嘴角,扭过头去看着池中鱼漂,竟不答话。
白浅跑到近前才顿住脚步,朝折颜扁扁嘴:“不过是些新酿酒罢了,有什么好藏着掖着,我又不会抢你的。”她向墨渊笑了一笑,献宝似的将手中两坛酒摆到他面前:“师父,这两坛倒着实不错。我从茅屋后那颗万年老杜衡下挖出来的,当是至少有五百年的陈酿了。”
听到这一句,折颜骤然回过头来,看着那两个坛子又一次抽了抽嘴角:“那是我预备给真真的……”
白浅皱一皱鼻子:“我成婚也未见你送什么贺礼,这两坛权作抵数。再说你那里不是还有满满一窖新酒?”
折颜揉着额角叹了口气,似乎低低念叨了一句“……那些原本是想留给你的。”
白浅没听清,奇道:“你方才说什么?什么是想留给我的?”
折颜表情莫测地看着她半晌,摇摇头:“我说,墨渊曾将凡间最流行的话本子都留了一份给你……”
话尚未说完,忽然被墨渊开口截断:“十七,既已寻到了酒,我们便回去罢。”
……
昆仑墟。夜。
白浅盘膝在榻上打坐,却始终定不下心神。折颜的半截话在脑中挥之不去,她越想越觉得不对,终于睁开眼,转头盯着一旁读经相陪的墨渊:“师父,白天那老凤凰说你曾帮我留过许多话本子?我怎么都没见过?”
墨渊面色有些不自在,缓缓将手中经卷放下:“他说的不错,我之前是替你收了一些……但后来觉得你看这些东西看得太多,才改了主意。”
听闻此言,白浅先是一喜,随后立即摆出一副哀怨表情,靠过去挽着墨渊的手臂,软声求道:“师父天天让十七打坐修炼,说是为着稳固元神,可是十七实在无聊……十七不多费时间,只每天看一小会儿权作消遣好不好?”
臂上有软软的触感,墨渊抿一抿唇,觉得有热流从她身子软软挨着的地方传至全身。侧头看着她撒娇的样儿,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不是怕你耽搁修炼,只是……”
她嘟起了唇,眸中水色潋滟:“只是什么?”
墨渊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手指沿着娇躯线条迅速掠过,停留在纤腰上,声音已经微哑:“只是你小小年纪就知道什么是断袖,还嫌我给你讲的故事太素,都是拜话本子所赐……”
忽然被提起糗事,她面上顿时一热,颇有些羞惭:“……是十七当年不懂事。”想了想,却仍然不愿意放弃那传说中的宝藏,便在她板正端严的夫君怀里讨好地蹭了蹭,表情很是狗腿:“十七知道师父不是断袖了,以后也必不会再想歪。那些话本子也都是师父对十七的一番心意,便给了十七可好?”
墨渊眉尖一挑,似笑非笑地低头看向怀里的小狐狸。只见她贝齿轻咬,一双大眼忽闪忽闪,故意颦着眉做出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样子实在是说不出的诱人。他沉沉地点了点头,忽然俯身将她扑倒,惊呼声中已将温香软玉在身下压得严实。双唇贴上那惯会撒娇的樱桃小口,舌尖纠缠中,声音已是含糊:“……好,你先陪为师演练一番大将军降服狐狸精,为师便把对你的一番心意给你,全都给你……”
☆、番外小剧场。 二
羲和星君还未全然没入西山之后,昆仑墟上晚霞漫天,一弯如钩新月刚刚出现在天际。后山莲池畔有琴声叮咚和缓,似鸣泉飞溅,又似鸟声唱和,与近处清泉的潺潺水声、远处仙鹤的低鸣浑为一体,闻之忘俗。
若是昆仑墟的众弟子还在山上,自能认出这琴声乃是师尊墨渊所奏。其音中正平和,磅礴之处大气,婉转之处清丽,上可致九天凤鸟,下可通深渊鱼龙。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者,闻此琴音无不欢欣鼓舞,如醉如痴。果然不愧于掌乐上神之名,与他的赫赫战功并称世间无双。
然而令人扼腕叹息的是,如此佳音,听者却只有一只不甚解风情的九尾白狐,并且居然还听得心不在焉。
白浅双手托腮,偷偷打量师尊倾注在琴音上的淡然眉眼,心中反复掂量着该怎么开口相劝,才能让师父将众位师兄召回昆仑墟。
这件事若要从头说来,还是她惹的祸——
事情发生在前几天凤九来探望她的时候。
那时她正好将师父先前给她的话本子刚刚看完,有感于凡间的流行变迁,便随口问了问凤九,她沉睡的这十年间仙界在流行些什么样的话本。
没想到凤九先是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肯说,在一再追问下才从袖袋里摸出一册书来。一边往外掏还一边紧张万分地解释,说这册子虽然是近年四海八荒里最最流行的一本,却绝不是她买的,而是白真看完后硬要塞给她的。
白浅甚是纳闷地随手接过来只瞅了一眼,便将刚喝进的一口热茶全数喷出。那封皮上十一个大字清楚明白,此书名曰《昆仑墟双…修九十九式详解》。
她强自镇定了一下,抖着手翻开扉页,只见内容是些春图配了字,图样画得甚美,文字也细腻多情,不由更多了几分尴尬。但待到凝神瞧了几页之后,却是拍拍胸口吁出一口长气来。先不说画中人物面目模糊,只有姿势惹人注目;单只说那些情节对话,与她和师父便全无半分关系,只是一本徒然冠了昆仑墟墨渊与青丘白浅之名的普通春册罢了。
她抬眼向犹自局促不安的凤九抛了个安抚的眼神,示意自己并未生气,又捧着那册子细细看了下去。不料这一看,竟越来越疑窦丛生。画面虽然略有不同,但文字她却的的确确似是曾经见过的,只一时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看的罢了。封皮上的作者只署了一个“士吾”的笔名,她掩卷沉思半晌,刚想与同样自小便浸淫在各式话本子里的凤九探讨探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士吾是何许人也,却不防夫君墨渊突然于此时也来了大殿。
凤九原本就心中有鬼,见了墨渊更是紧张得连话也说不出,匆匆行了个礼便溜之大吉。而她也一时没来得及将那册子收好,竟然被他一眼看见了封皮。
心中暗呼“糟糕”,看着师父缓缓蹙起了一双修长的眉,将那册子拿过去翻开细看。她吞了吞口水,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师、师父,虽然这名字是哗众取宠了些,但内容当真是无碍的,无碍的……”
墨渊不语,又翻了几页,突然将册子“哗”地一声卷起,在手中掂了一掂,声音沉静,听不出喜怒:“哪里来的?”
她期期艾艾:“凤九方才给我的,说是近年来仙界里卖得最火热的话本……”
墨渊沉沉地点了点头:“唔。十五的这笔字和这工笔人物,倒是甚有长进。”言毕转身便行,只留下白浅一头雾水。
她呆愣了一回,脑中只剩师父那句莫名其妙的话回荡。十五……士吾?她如梦初醒,见墨渊是向众弟子厢房的方向行去,连忙起身追上几步,竖起耳朵细听。
果然只听隐隐传来了十五师兄的鬼哭狼嚎:“师父,徒儿知错了,再也不敢了!先前只是手头有些亏空,便将手上收的一个册子描了一遍想要卖几个小钱。后来见销路不广,一时鬼迷心窍,才改了这个名字……没承想这一改名,盗版的却越来越多,徒儿也是始料未及啊师父!”
白浅这才恍然大悟,难怪她总觉得那册子上的内容甚是眼熟,原来是年少时十五师兄曾偷偷揣来与她共赏过的一套春册,据闻是凡间一个皇帝的私藏,画面文字俱都不俗,能风靡四海八荒倒也不奇。
只听师父又缓声问了句话,十五师兄声音惶恐:“徒儿的私房钱,当时全在赌局中输给了大师兄……”
回想到此处,白浅很是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当年师兄们私设赌局这件事,她应了众人的请求,信守承诺没有讲给师父听。没想到事隔多年,竟被十五自己给捅了出来。师父虽然不太管束他们,但对赌钱向来不喜,这不,竟然一怒之下把所有师兄一齐封了法力,统统罚去凡间历劫十年。到头来还得由她给大家求情,可是这话该怎么说才好呢……
她默默打了许久腹稿,咳了一声,刚准备开口,却听墨渊在琴弦上随意抚出一串曲调,语气里含了一丝揶揄:“怎么,终于回神了?”
看着那小狐狸忽然不知所措的尴尬样子,墨渊不禁微觉无奈。其实方才抚琴时他也有点走神,手下错了好几个音节,她却半分也没听出来。
后山,日暮,清风,莲池……此情此景实在熟悉,她在昆吾镜中便有一幕幻梦是这等情景。区别只在于那时候她听琴听得用心,笑得也娇美。方才他一直在暗自琢磨,昆吾镜中的那个墨渊到底是说了句什么,才引得她那么主动地扑进怀中?那般的热情大胆,他还是第一次在她身上见到,可惜却是对着幻境中的自己。只这么一想,便觉得一阵酸意从心底泛上,手下更是不自禁地乱了调。待到回过神来见了她那么一副神游太虚全没发现的样子,心中只有酸得更甚。
也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镜中那幕幻象……
目光在她面上掠过,见那小狐狸惭愧地低了头,心情略有几分好转。手下琴音不停,柔声问道:“刚才想说什么?”
白浅不禁呐呐:“方才,方才十七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