者不能为。而就连坚韧如墨渊也亲口承认过,若不是当年向白浅许下的那一句“等我”支撑着信念,他早就放任自己消散在虚空之中了。
就他所了解的那个闲逸懒散到连自己的飞升天劫都懒得推算的白家小五而言,或许死亡是个更轻松的选择……
折颜黯然摇了摇头。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他有心劝解,可是看看墨渊的满脸毅然,再想想候在清虚洞外的那一位满脸的信赖,不禁又叹了一口更深更长的气。
父神留的这两个儿子,怎么就一模一样的死心眼呢……
他反复掂量再三,趁着那痴人终于从沉思中回了神,犹豫地开了口:
“墨渊,结回元神之事太过惊世骇俗,你也晓得的,自天地混沌初分,能做到此事的,除了你再无旁人……你当真觉得,小五她能行?”
榻旁那人眉目间神色温柔,眼中光芒却坚定:“我明白她对我的情意。当年我能为她回来,她也必会为我做到。”
“即便她够坚定,但……要多久?难道你也要等她七万年?”
他摇了摇头,微微蹙眉:“若是任她自己慢慢拼凑,七万年未必够。在虚空中那般迷惘痛楚、无休无止的煎熬,怎么能让她受那么久……我自然要帮她,即便能让她少捱一刻,也是好的。”
“可是结魄灯早已碎了三千年,世间再无第二盏。况且她的元神已碎成丝缕散落各处,寻亦不可得。你要怎么帮?”
墨渊忽然抬头看向他,唇角竟是略噙了一丝笑:“折颜,你不信我?”
折颜被戳破心思,一时语塞:“我……”
“我墨渊生平可曾有过半句虚言?我既然能应下夜华,便是已想到了办法。虽说结魄灯不可复得,但我这里还有另一件能吸附元神的上古神器,莫非你忘了?”
折颜恍然瞪大了眼。心思电转,不敢置信的念头攸忽跃入脑海,他张了张口,嗓音干干:“你是说……你是说……”
“不错,就是昆吾镜!”
一语惊醒梦中人,原来墨渊并非是悲伤下失了心智,而是确有其把握!折颜一时按捺不下激动,背着手在清虚洞里来来回回快步兜了几个圈子,终于在墨渊面前再度站定:“此事当真可行?”
墨渊俯身在白浅额上轻轻印下一吻,才站起身来,平静地看向他:“之前有段日子闲来无事,曾仔细参详过你从藏经阁里翻出来的那些记载了昆吾镜的古籍。若我所料不错,炼化它当是不难,只是有些材料难得罢了。走,我们去同夜华商议商议。”
据古籍记载,果然是可以无根木、无源水、无焰火、无炼金并无基土与昆吾镜同炼,断去镜中幻象吞噬之能,增大吸附元神之力。昆仑墟的密库中恰好有昔年母神炼石余下的无焰火,其余四件虽也是世间罕见的宝物,但在青丘和九重天的鼎力相助下,寻得当非难事。
墨渊一刻也等不及,将寻觅其余材料之事嘱托给昆仑墟众弟子、折颜与夜华后,自己便持着昆吾镜进了丹房,先行开炉做法。
不数日便有消息,青丘五荒陆续得了其中三件材料,一一由白止亲自送上山来。而到了第七日上,夜华只身来到丹房,小心地将一颗拳头大小、碧波晶莹、在掌中犹如露珠般微微晃动的物事托到墨渊面前,正是散于四海最难嵬集的无源水。墨渊心中大石终于落地,向夜华微微颔首,目光交汇处两心相照,此时无论是“谢”或“辛苦”都显得多余。便也不再费神言语,只屏息凝神,炉中的三昧真火在心无旁骛之下顿时毕剥之声大起,燃得更加旺盛。
夜华将那汪水魄慎重地放入炉内后却并不离开,蹙眉立在一旁看了一回那于明亮中泛出隐隐红光的炉火,又看向墨渊短短七日内便已迅速变得苍白憔悴的面容,忽然道:“大哥,你这火是用修为催动的?”
墨渊望了他一眼,默不作声,收回目光继续凝神盯着丹炉。
夜华见他不答,心中已知就里。不由得皱紧了眉,声音拔高几分:“为何要如此做?你明知此法对身子大有损伤!”
墨渊仍是不语。
夜华踏上一步,拦在墨渊与丹炉之间,阻断了他的目光,面上已有怒意:“你答应过我,会好好活着,会照拂好她!这样以自己修为为祭,快是快了,可若是她刚回来你便已油尽灯枯,又谈什么一世和美?”
听到“一世和美”这四字,墨渊眉心一跳,脸上闪过一抹痛楚。他闭了闭眼,抬头看向夜华,神色瞬息便回复了淡然,只是略带疲惫:“我等不得……若是不注以修为,只单用三昧真火来炼化此镜,少说也要花费三月时光。而镜上的法力亦太弱,还不知得再等上多久才能将她的元神吸附完全。”
声音慢慢低沉下去,有些无奈:“我只想快些唤回她,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罢。莫说只是折些修为,即便是要我此刻立时化成飞灰,只要她能回来,也是心甘情愿的。夜华,虚空中的孤冷无望你没有尝过,想象不到那种痛苦。我实在是不忍让她受得太久……”
夜华眉头深锁,看了他半晌,忽地并指划破自己手腕,盘膝在炉前坐下。炉中火焰陡长,红光变得更加眩目。
墨渊一惊:“你做什么?!”
夜华注目于炉火,语气淡淡:“这种事你何不早说。我原本就嫌这一身承自父神的神力太过浑厚,怠惰了我勤修的心境。如今正好消散一些,权当是磨练。你且去一边歇着,天族战神若是修为淡薄名不符实,日后还怎么帮我威镇四海八荒?”
墨渊苦笑:“……这是我的责任,你何必如此。”
夜华回头看着他,面上没什么表情,漆黑的眼里却有许多情绪翻涌。许久,他垂下眼眸,声音沉闷:“我没资格为她死,也没资格守着她,更没资格为她哭。如今只是要炼一个能救回她的法器而已,大哥,你就让我再为她尽一次力吧。这是最后一次,往后我也就真的能放下了……”
墨渊凝目看着胞弟黯然的神色良久,轻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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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了夜华相助,不过只又用了七日七夜,昆吾镜便已炼成。除了镜面内隐隐透出的沉沉黑光消散殆尽外,古朴的云纹看上去和先前并无二样。
墨渊捧在手中端详半晌,暗暗点了点头,右手一翻幻出一柄匕首,向着心口直刺下去。身子微微一晃,鲜血涌出,瞬间将胸前衣襟浸透。
一旁夜华见此情景惊噫了一声,还及未开口,却见墨渊已经将匕首拔出,顺手撕下沾了血的前襟,仔细涂抹在镜面上。
昆吾镜在遍涂了鲜血的瞬间陡放白光,不片刻,便有片片金芒不知从何处而来,顺着那白光一点一点没入镜中。
一直在旁凝目注视的墨渊直起身来,脸上终于露出了十几日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夜华目光片刻不离墨渊,脸色因着灌注修为和紧张而显出几分苍白,嗓音更是嘶哑:“成了?”
墨渊手指缓缓抚过镜面,唇色有些泛白,面上神情却温柔:“不错!这……是她的元神!”
夜华紧抿着唇,漆黑的眼中闪出喜悦。他见墨渊前胸依然有血渗出,便抬手指了指,有些疑惑:“为何要刺你的心头血?”
墨渊这才想起,随意捏了个止血诀,一边解释道:“原本此法需以父精母血为引,让昆吾镜认得元神气息方可行。但我想起白浅昔年曾以心头血养我仙身,便试了一试。果然我的血与她的已是同出一源,亦可为引。如此一来,找寻元神碎片之事只需我一人独行便可,倒也更方便些。”
夜华闻听此言却不见喜色,只身子略晃了晃,面色比方才更加煞白。他垂目看着那些碎金流萤依然在缓慢地被昆吾镜吸引而来,呆了半晌,缓缓站起身:“既如此,夜华便先告辞,在天宫静候佳音。”
墨渊微微一愣:“你失了好些修为,不如在此休养几日,我正好炼些丹药给你。这镜子也要费上几日功夫才能将昆仑墟方圆千里内的元神吸净,倒不急于一时。”
夜华摇了摇头,低声道:“自北海之战起已许久不曾理过政务,三叔案上的文书只怕早已堆积如山,实在不好再做拖延。”拱手一礼,飘然而去,竟是再不回头。
☆、踏遍山川,此心何照
折颜从碧潭边的一棵歪脖子老桃树下起出一坛桃花醉,入手拍开封泥,浓洌的酒香便迫不及待地钻入鼻中。
他眯眼深吸了口气,就地盘膝坐下,遥望着远处青山面前碧水与缤纷落英,饮了一口。
酒是好酒。入口醇厚,余味缠绵,当至少是百年以上的陈酿。白家小五若在,定会喜欢。
白家小五若在……
折颜握着酒坛,愣愣地发起了呆。当年虽然墨渊亲口说了一定能把小五带回来,却并未明说过会费上多久。而自从昆吾镜炼成,墨渊带着它独自离开昆仑墟之日起,迄今已是十个寒来暑往。昔日名震四海的战神音讯渺然,八荒中再无人见过他的影踪。
起初的几年他尚且时常与白真一同去昆仑墟探问,却次次都黯然而归。守山的大弟子叠风说,他们亦寻不到师尊的气泽。
墨渊不在,昆仑墟上仙气似是也没以往那般厚重。他亲眼看着冬至后山桃花落尽,春来林中百芳不绽,那些仙鹤寻不见主人,也都懒懒散散没什么精神。只有莲池中的芙蕖想是品种特异,倒还在这一片寂寥中开得甚是倔强。
失望得次数太多,心中被墨渊点燃的希望便又渐渐冷却下来。仔细想想也是,结回元神之事非易,当年墨渊自己足足花了七万年也未拼凑完全,后来多亏得了结魄灯相助才能醒来。如今即便是有昆吾镜,即便是墨渊神通广大,又怎么能期待他短短数年间便将白浅救回?连白止夫妇也都甚是看得开,说此事太过艰难,委实强求不得。哪怕白浅要沉睡上几万年之久,只要她最终能回来,便已是缴天之幸了。
折颜也着实想劝劝自己的傻弟弟,上神的寿命与天地共齐,千万年不过弹指一挥间,又何必争这朝夕。只是那痴人不知去了何处,想劝也劝不着。除了在清虚洞中筑起厚厚的仙障护持白浅的仙身,他竟是再无半分可帮他的。
这十年里闲来无事,没了白家小五来糟蹋他的美酒,竟也觉出几分清冷。他一改昔日的懒散,亲手辟出一个酒窖,在里面堆满新酿的桃花醉。虽然不知那小丫头还要睡多久,但待到她回来时,这些新酒定然早已香陈。用满满一窖万年佳酿做大婚贺礼,她定然会很欢喜罢……
折颜晃了晃手中酒坛,仰头猛饮一口,压下了满腔忽然翻涌的愁绪。似他这般情趣优雅的上神,又怎能做悲春伤秋的俗事?
他虽善酿却不擅饮,这一口灌得猛了,头顿时便有些昏沉。
耳畔传来靴声橐橐,有人从背后走近。折颜以为是白真回来,便没有起身,目光依然缥缈地凝在远方,只将手畔另一坛酒递了过去。
来人将酒接过,盘膝在他身旁坐下,没有说话。
折颜感到那气息不似白真,眼角余光瞟到深灰镶银丝的一抹道袍衣角,大惊之下猛然转过头来。
面前坐着的,竟然是墨渊!
只见他面上有风霜之色,身形亦是清减了许多,但双目湛然有光,温和坚毅一如从前。
他向他轻轻一笑,朗然如同昆仑墟的清风皎月:“折颜,十年未见。这次,是来寻你帮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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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坛桃花醉半空时,墨渊已扼要把别后情形说了个大概。
原来自从他离了昆仑墟,十年间将四海八荒三千凡界用双足细细踏遍,每到一处便用心头血献祭昆吾镜,以召唤白浅散落如尘的元神。待到方圆千里内的碎片收尽,便动身前往下一处。元神碎片有时聚拢得甚快,有时却甚慢。最慢的一次当属凡间东荒俊疾山,大约是因着她在那处曾与师兄们共同游历,也曾独自被封印元神仙身变成凡人,过往太多纠结得太甚,他竟足足候了百年才得以将碎片收尽。
折颜颇有动容:“虽说于仙界不过百日,但凡间百年也是极长的一段时光。你自己是怎生过的?”
墨渊抿了口酒,低低一笑:“倒也没什么。那山上有片林子,山下有个城镇,想是她当初住过的,处处都能感到她的气息……我便搭了间茅屋住下,守着那镜抚琴烹茶,倒也自在。当真闲来无聊便去听戏,虽说人间已是许多个沧海桑田变迁,但红尘中七情六欲不改,话本子的精髓倒也大体相同……我拣那些好的都替她留了一份,待她醒来再看。”
折颜晃了晃手中酒,觉得刚才那股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轻愁又冲得鼻中酸涩:“……结回元神之事甚难,何必急于一时。你这般自苦,小五也不会乐意看到的。难得来一回我这桃林,便留下住一段日子闲散闲散,可好?”
墨渊剑眉一轩,脸上竟是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丝少年般的得意之情。他伸出左掌虚托,幻出一面沉甸甸满是古朴花纹的铜镜来,镜面上隐隐透着血色,内里却散射出金光:“谁说甚难?折颜,你看这是什么?”
折颜猛然起身,手中酒坛落在地上,骨碌碌滚出去好远。他恍若不觉,只难以置信地伸手轻轻触抚镜面,生怕用力过大,会惊动了栖息在其中的元神。感受着熟悉的神泽缓缓缠绕上他的指尖,嗓音已是颤抖:“小五……”
那气息仍然虚弱,却已然着实凝成一片,再无半点分离崩析之像。折颜既惊且喜,想问不过短短十年他是如何做到,又想问他到底历了多少苦涩磨难,千言万语一齐涌上心头,张开口却哽咽难言。
墨渊将镜子珍而重之地递进他手里:“昆吾镜虽已不再有吞噬元神之能,但吸附之力却比以往强甚。我要亲自进去寻她,但不知过上多久才能将她的元神带出,是以需得有人在旁护持。折颜,这便是我特意来寻你的用意。”
折颜强抑下心中激动,抖着手将昆吾镜接过,重重点了点头。
☆、大将军和小狐狸
层层叠叠的迷雾迎面而来,故地重游勾起了上一次元神没入昆吾镜时的回忆,墨渊只觉那些心碎神伤的过往都恍如南柯一梦。
还记得上一次他心灰若死,毫不抵抗,任凭自己沉溺在有她的幻象中,想象着自己拥有她全部的爱和依赖。原本以为这就是注定的结局,可是她却来了,唤醒了他,带出了他,说她爱他……
幻梦成为现实,从此他心有所安,再无畏惧。
这十年里最难过的折磨是担忧她在虚空中独自承受无边无际的绝望,初时只要一想到,他便心急如焚、日夜难安。但随着元神碎片一点一滴的聚拢,沉甸甸的心事也逐渐散去。他知道,只要她的元神凝结的越多,受的折磨也就越少。越到后来心中越是安定,越是生出轻松和喜悦。踏遍天下的孤寂旅程也许在别人看来是苦行,在他,却只是追随着她的气息,去往每一处她留下过回忆的地方,尝试着想像没有他陪伴时她的过往罢了。
而如今她的元神已全部凝结,更是再没有半点可担心的。
要如何带她出镜也许是件棘手之事,因着元神依然虚弱,不会有任何理智。但留在昆吾镜中对她并无害处,是以大可慢慢尝试,不必操之过急。墨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驱散一个个向他缠绕而来的幻象,胸有成竹的同时,也颇有些期待。
她给自己编织的美梦,会是什么情景呢……
并未出乎意料之外,终于寻到白浅的元神时,她果然是在一处昆仑墟的幻境中。身着白色道袍,样貌看上去也略为稚嫩,应当是初上昆仑墟之时的情景。
他尝试去同她说话,告诉她这里不是真的,告诉她自己已经不仅是她的师父,更是她的夫君,她却总是既惊且疑地逃开。看着她躲进幻境中那个虚假的墨渊背后,大眼满是疑惑迷茫地偷偷打量着他,一副仿佛见了登徒子的神情,墨渊只觉哭笑不得。
幸好每次场景变换时她都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