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见这个人,就好像一个想赖账的人,忽然看见了债主一样。
因为她的确欠这个人的债,而且是笔永远也还不了的债。
但杨开泰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好像根本已忘了这世上还有她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萧十一郎已站起来,勉强笑了笑,道:“请坐。”
杨开泰没有坐,萧十一郎也只好陪他站着。
他忽然发觉杨开泰这张四四方方,诚诚恳恳的脸,已变得很苍老,很憔悴。
——现在他就算还是张硬面饼,也已经不是刚出炉的了。
——这两年的日子,对他来说,一定很不好过。
萧十一郎的心里也很不好受,尤其是在经过昨夜晚上那件事之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肮脏而卑鄙的小偷,也只有在面对着这个人时,他心里才会有这种感觉。
杨开泰也在看着他,那眼色也正像是在看着个小偷一样,忽然问:“阁下就是萧十一郎萧大爷?”
他当然认得萧十一郎,而且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但他却偏偏故意装作不认得。
萧十一郎只好点点头。
他了解杨开泰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了解杨开泰的心情。
杨开泰板着脸:“在下姓杨,是特地来送银票给萧大爷的。”
他居然从身上拿出了一叠崭新的银票,双手捧了过来:“这里有两百张五百两的,十张五万两的,一共是六十万两,请萧大爷点一点。”
萧十一郎当然不会真的去点,甚至根本不好意思伸手接下来,只有在嘴里喃喃的说着:“不必点了,不会错了。”
杨开泰却沉着脸:“这是笔大数目,萧大爷你一定要点一点,非点一点不可。”
他不但很坚持,而且似已下了决心。
萧十一郎只有苦笑着,接过来随便点了点,他实在不想跟这个人发生一点冲突。
“有没有错?”
萧十一郎立刻摇头:“没有。”
“提出这一笔后,你在利源利通两家钱庄,存的银子还有一百七十二万两。”扬开泰拿出个账簿,又拿出叠银票:“这是清单,这是银票,请你拿走。”
萧十一郎苦笑:“我并不想全都提出来。”
杨开泰板着脸:“你不想,我想。”
“你?”
杨开泰冷冷的说着:“这两家钱庄都是我的,从今以后,我不想跟你这种人有任何来往。”
萧十一郎僵住。
他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话可说,杨开泰现在若是要走,他已不准备再挽留。
可是杨开泰并没有准备要走,他还是板着脸,瞪着他,忽然冷笑:“自从你和逍遥侯那一战之后,有很多人都已认为你是当今天下的第一高手。”
萧十一郎勉强笑了笑:“我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样想过。”
“我想过,我早就知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了。”扬开泰硬梆梆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慢慢的接着道:“我早就知道,无论什么事,我都不是你的对手。”
这句话里仿佛有根针,不但刺伤了萧十一郎,刺伤了风四娘,也刺伤了他自己。
风四娘咬着嘴唇,忽然捧起了酒壶,对着嘴喝了下去。
杨开泰却还是连眼角都不看她,冷冷的继续说着:“据说你昨天在这里,出手三招,就击败了伯仲双侠,这样的威风,天下更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杨开泰若是要找你一较高下,别人一定会笑我自不量力。”
他的双拳紧握,一个字一个字的说着:“只可惜我本就是个自不量力的人,所以我……”
——所以我才会爱上风四娘。
这句话他虽然没有说出来,但萧十一郎和风四娘却都已明白他的意思。
萧十一郎只能沉默
杨开泰也不等他开口,接着说着:“所以我今天来,除了要跟你结清账目之外,就是要来领教你天下无双的武功。”
他说话虽然很慢,但每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他本来一着急就会变得口吃的。
今天他并不着急,他显然早已下了决心,决心要和萧十一郎结清所有的账。
萧十一郎了解这种心情,可是他心里却更难受。
杨开泰已经问着:“我们是出去,还是就在这里动手?”
萧十一郎叹气:“我既不出去,也不在这里动手。”
杨开泰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十一郎苦笑:“我的意思就是,我根本不能跟你动手。”
他实在不能跟这个人动手,因为他既不能胜,也不能败。
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杨开泰瞪着他,脸已涨红:“你不能跟我动手?因为我不配?”
“我不是这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我现在就出手,你若不还手,我就杀了你。”
他本是很宽厚的人,本不会做出逼人太甚的事。
可是他现在却已将萧十一郎逼得无路可走。
风四娘的脸也已涨红了。
第一百零五章 小人
日头已经升高,有些人还在睡觉,可有些人已经开始拼命!
街上的人很多,在萧十一郎走下来的时候就都已经散开了,哪怕他们不认识萧十一郎,都一点不妨碍他们看热闹。这是种可悲又可怜的心态,可谁有不喜欢看热闹呢?
萧十一郎慢慢的走下楼,慢慢的走上街心。
他的脚步沉重,心情更沉重,他不怪杨开泰。
这并不是杨开泰在逼他,杨开泰也同样是被逼着走上这条路的。
一种可怕的压力,将他们每个人都逼得非走上这条路不可。
这种可怕压力,却正是从他们自己心里生出来的。
这究竟是爱?还是恨?是悲哀?还是愤怒?
萧十一郎没有再想下去,他知道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个结果来的。
他已走到街心,停下。
他忽然发现所有的声音和动作,都似已随着他的脚步停顿。
杨开泰也已走出了牡丹楼的门。
街道上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全已远远避开,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一个个看来都像是呆子。
但萧十一郎却知道,真正的呆子并不是这些人,而是他们自己。
酒楼上突然传来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好像将所有的杯盘碗盏都已砸得稀烂。
东西砸完了之后,接着就是一阵痛哭声,哭得就像是个孩子。
风四娘本就一向是个要笑就笑,要哭就哭的人。
她没有下来。
她不忍看,却又偏偏没法子阻止他们。
杨开泰紧紧握着拳,一张方方正正的脸,似已因痛苦而扭曲。
萧十一郎忍不住长长叹息,道:“你……你这又是何苦?”
杨开泰瞪着他,突然吼道:“你为什么不问问你自己。”
这句话还没说完,他已冲过来,攻出了三招。
他的出手并不快,也不好看。
可是他每一招都是全心全意使出来,就像他走路一样,每一步都脚踏实地。
萧十一郎已下定决心,这一战既不能败,也不能胜。
他只想打到杨开泰不能再打时,就立刻停止。
可是杨开泰一出手,他就已发觉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杨开泰的心虽已乱了,招式却没有乱。
他的出手虽然不好看,但每一招都很有效、他的招式变化虽不快,但是招沉力猛,真力充沛,一种强劲的劲力,已足够弥补他招式变化间的空隙。
萧十一郎从来也没有见过武功练得如此扎实的人。
二十招过后,他的劲力更已完全发挥,只要一脚踏下,青石板的街道上立刻就被他踏出个脚印。
脚印并不多。
因为他的出手每一招都中规中矩,连每一步踏出的方位也都很少改变。
脚步虽不多,脚印却已越来越深。
街道两旁的招牌,也已被他的掌力,震得吱吱作响,不停的摇晃。
萧十一郎额上已沁出了冷汗。
他若要以奇诡的招式变化,击败这个人并不难,因为杨开泰的出手毕竟太呆板。
可是他不能胜。
杨开泰一拳接着一拳,着着实实的打过来,他只有招架、闪避。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被铁锤不停敲打着的钉子。
钉子虽尖锐,但迟早总会被打下去的。
最可怕的是,他的腿突然又开始渐渐麻木,动作也已渐渐迟钝。
平时他与人交手,战无不胜,只因为他总有一股必胜的信心,总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劲。
可是现在他没有这股劲,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打算要战胜。
他也不愿败。
但是他却忘了,高手相争,不胜,就只有败。
胜与负之间,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现在他就算再想战胜.也已来不及了。
可萧十一郎现在已绝不能败。
他知道杨开泰积怒之下,出手绝不会轻易,只要他伤在杨开泰手下,立刻就会有人来要他的命。
他现在绝不能死。
他还有很多事非去做不可。
连白愁飞也能看得出,杨开泰的武功、劲力、自信心,都已打到了巅峰,已将他所有的潜力全都打了出来。
他已打出了那股必胜的信心。
他已有了必胜的条件。
连他自己都从没有想到自己的武功能达这种境界。
以他现在这种情况,世上能击败他的人已不多。
萧十一郎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他的确就像是根钉子,已被打入了土里,他的武功已发挥不出。
何况,他的伤势又已发作。
但真正致命的,却还是他自己这种想法。
他开始有了这种想法时,就已真的必败无疑。
白愁飞已经开始起身,他不愿意插手,他敬佩杨开泰,没人可以不佩服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真正的君子!可他也绝对不能让萧十一郎去死!
白愁飞知道自己不是杨开泰的对手,只要他现在插手,不出五招,他就会死在杨开泰手下!
也许五招还是多估了,可他不能不下去,他不能看着两个人见个生死,没有任何一个玩家可以坐着看着两个人分个生死!
天无悔也不能!
天无悔伸手拦下了白愁飞:“你不用下去!”
白愁飞看着他,没说话,可意思他明白,所以他马上继续说着:“我下去就好!”
白愁飞怔一怔,天无悔已经越过他开始下楼。
“你的身体还没休息好,也该我下去了!”天无悔没回头只是淡淡的笑着“一直以来你也没见过我出手,也该见见了!”
天无悔的语气很淡,甚至象出门了跟朋友道个别,可白愁飞知道,若是自己可以挡下五招,那他最多只能接住三招。这一出去,只有死,没有生!
天无悔在走向死亡,可他的心中却没有一点遗憾,因为他感觉到的,是真正的江湖,没有所谓的任务,没有所谓的报酬,只是因为想做,只是因为该做,所以就做了!
是真正的本心,而是脱离现实,被现实压抑的另一面。
天无悔笑着,走出了大亨楼…
白愁飞看着周出大亨楼的天无悔,忽然有些满足,哪怕他不喜欢,也得承认,他自己也是个玩家,他一直都想在这个世界里跟这个世界里的人一样在这个真正的江湖中闯荡,他自己是很适合,却跟他同样的玩家们,却并没融入,他们已经习惯了玩家们主导的世界,在这个被主导的世界里,他们并不习惯。
白愁飞就好象一片原野上独自绽放的花朵,他知道在自己的根附近有着无数的根,可生长在原野的枝叶却少的很。
今天,他终于看见另一只花朵绽放,这不是希望,而是一种欣慰,不是高高在上,而是看着后面追上来的人的满足。
所以白愁飞笑了,看着迎上去的天无悔笑的让一边的风四娘都有些奇怪,她不想去看萧十一郎跟杨开泰拼命。
白愁飞认真的跟风四娘解释着:“若是杨开泰手下死个无辜的人,那他肯定会停下!”
君子可以欺之以方!
杨开泰毫无疑问是个君子!
天无悔从来都不是小人,可今天他却要当次小人,而且他当的心甘情愿!
第一百零六章 万法万破 万王之王
天无悔走到楼外,走到街心的时候,两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此时的杨开泰左足前踏,正踏在原来一个脚印上,击出右拳,一着“黑虎掏心”直击萧十一郎胸膛。
这一着“黑虎掏心”,本是普普通通的招式,他规规矩矩的使出来,半点花招也没有,但是这一着劲力之强,威力之猛,放眼天下的武林高手,已没有第二个人能同样使得出来。
就算萧十一郎自己使出这一招来,也绝不可能有这种惊人的威力。
萧十一郎已经避无可避,除了挨这一拳,他只有拔刀了,可是他是宁死,也不会拔刀的!
他几乎就要闭上眼等死了!他从不死等死的人,哪怕再危险的地步,他都会去找那一份生机,可此时,他却除了等死什么都做不了。
一个人死前的一瞬间会想起什么?
没人知道,知道的人都真的死了!
萧十一郎从没想过这个问题,可这一刹那,他开始不由自主的回忆,想起那些原以为早已忘记的人,早已忘记的事情,想起沈壁君,想起连城壁,想起冰冰,想起风四娘,他也才发现,他想的最多的,欠的最多的,是这个陪伴他数十年的女人……
可惜……
萧十一郎看着快要击到自己身上的拳头苦笑,可他的苦笑还没落下,就看见傍边飞来了一块石头。
石头砸的是杨开泰的右手肩井穴,谁的肩井穴被打到都会出拳无力,杨开泰当然也明白,所以他的右手依旧打向萧十一郎的胸膛,左手档开了砸向他的石头,他没看谁砸的他,他也不在意谁砸的他,他的眼中只有萧十一郎!
可他的拳头并没砸到萧十一胸膛上!
本来已经似乎避无可避的萧十一郎,却在杨开泰左手动的时候眼睛一亮,他看见了破绽,别人的破绽能让他杀人,可此时的破绽却能救他的命,他瞬间转向左边,杨开泰的拳头擦着他的衣服而过,留下伤,却没留下他的命。等到杨开泰收拳准备再出手的时候,他眼前已经多了另一个人!
天无悔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没有犹豫,而是直接向天无悔出手,任何挡在他面前他都会毫不犹豫的出手!除了风四娘,可风四娘绝对不会下来!
一样的黑虎掏心!一样的规规矩矩!一样的不可阻挡!
天无悔却跟萧十一郎不一样,他连躲都不能躲,他躲不了,因为他武功不够,他不能躲,因为他既然插手,代表的就是萧十一郎,他可以死,却绝对不可以躲!
躲不了,就的接!可萧十一郎都接不了的拳头他接得住吗?这一刻风四娘都闭上了眼,她仿佛已经看见这个人死在了杨开泰拳下!
可当风四娘睁开眼的时候,这个人却还是没死!
天无悔并没死,他接下了杨开泰的拳头!用一种所有人都吃惊的方式接下来杨开泰的拳头,虽然他的嘴角已经流出鲜血,可他真的接了下来,而且还在继续接着……
萧十一郎眼中的沉重已经变成了震惊,在天无悔帮他出手的刹那,他已经想明白了天无悔为什么会出手,可他却想不到天无悔竟然接下了这一拳!而且是用这种方式!
论武功之杂,萧十一郎自然能排得上前几,武功见识之多,萧十一郎更是排名在前,所以别人看不明白,他却看的清楚,接这一拳,天无悔用了七种武功!
他进步时候是小九宫,腿上的架子是北地唐腿的葫芦架,腰身扭动头部右偏是江南不倒桩,左手搭在右胳膊上是淮安左家的借力决,右手臂如封似闭是徐州刘家的鬼拦山,右手手指轻微摆动是模仿少林拈花手的小拈花,接拳后倒退的那一步,是关西赵家的卸力决!
一进一退之间,他用出了七种武功,硬生生接下了杨开泰的这一拳,哪怕经过了七种武功的消弱,这一拳也让他嘴角流血。这很让人震惊,可杨开泰没有一点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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