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两旁的门窗,有的关着,却都已残破败坏,屋里屋外,都积着厚厚的灰尘,屋角檐下,已结起蛛网。一只黑猫被脚步声惊起,却已失去了它原有的机敏和灵活,喘息着,蹒跚爬过长街,看来几乎已不像是一只猫。
饥饿岂非本就可改变一切?
难道它就是这小镇上惟一还活着的生命?
有风吹过,街旁一块木板招牌被风吹得“吱吱”的响,隐约还可以分辨出上面写着的八个字是:“陈家老店,陈年老酒!”
这本是镇上很体面的一块招牌,现在也已残破干裂,就像是老人的牙齿一样。
可是这陈家老店本身的情况,却还比这块招牌更糟得多。
白愁飞没有开口,可抬轿子的人已经接到了命令一样的走进了这家酒店,将轿子放在了酒店的空地上,静静的站在了旁边。
整整一天,他们都没动。也没什么人来打扰他们。
夜色终于已笼罩大地。
没有灯,没有烛,没有火,只有黑暗。
白愁飞憎恶黑暗,只可惜黑暗也正如死亡,都是绝对无可避免的!
现在黑暗又来临,死亡呢?
白愁飞还在坐着,他的手已经握住了刀。
外面并没有人来,可是他听到了倒地的声音,十五个声音,最后站在他身边的十五人已经倒下。
白愁飞还坐在轿子里,他好象已经是个冷血无情的人,好象根本一点都不在乎他带来的人的生死。
这时已是死一般的寂静。
死一般的黑暗静寂中,远处忽然随风传来了一阵悠扬的弦乐声。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这乐声听来,就像是从天上传下来的仙乐。
可是当白愁飞听见这乐声时,那双空虚的眼睛里,却忽然现出种奇异的表情。
无论那是种什么样的表情,都决不是欢愉的表情。
乐声渐近,随着乐声同时而来的,居然还有一阵阵马车声。
除了他之外,难道还会有别人特地赶到这荒凉的死镇上来?
他的眼睛已渐渐恢复冷漠,可是他握刀的手,却握得更紧。
难道他知道来的是什么人?
他不知道。
难道他等的就是这个人?
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个若不是来送死,那就一定是来要他命的人。
仙乐并没有停。
仙乐是种什么样的乐声?没有人听过。
可是假如有一种令人听起来觉得可以让自己心灵溶化,甚至可以让自己整个人溶化的乐声,他们就会认为这种乐声是仙乐。
白愁飞并没溶化,也绝对不会溶化。
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静静地听着。忽然间,八条腰系彩绸的黑衣大汉快步而人,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个竹篓,竹篓里装着各式各样奇怪的东西,甚至其中还包括了抹布和扫帚。
他们连看都没有去看放在角落的轿子一眼,也没去动一下地上的尸体。一冲进来,就立刻开始清洁整理这酒店。
他们的动作不但迅速,而且极有效率。
就像是奇迹一样,这凌乱破旧的酒店,顷刻间就已变得焕然一新。
除了白愁飞轿子的那个角落外,每个地方都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墙上贴起了壁纸,门上挂起了珠帘,桌上铺起了桌布,甚至连地上都铺起了红毡。
等他们八个人退出去肃立在门边时,又有四个彩衣少女,手提着竹篮走进来,在桌上摆满了鲜花和酒肴,再将金杯斟满。
然后就是一行歌伎手挥五弦,曼步而来。
这时乐声中突又响起一声更鼓,已是初更。从窗户远远看出去,就可以看见一个白衣人手提着更鼓,幽灵般站在黑暗里。
更夫又是从哪里来的?
他是不是随时都在提醒别人死亡的时刻?
他在提醒谁?
更鼓响过,歌声又起:
“天涯路,未归人,
人在天涯断魂处,未到天涯已断魂……”
歌声未歇,燕南归已走进来。他走进来的时候,就似已醉了。
第二百二十三章 燕南归
死人,小轿,美女,歌舞。
这是一副非常漂亮的场景。
“花未凋,
月未缺,
明月照何处?
天涯有蔷薇。”
燕南归是不是真的醉了?
他已坐下来,坐在鲜花旁,坐在美女间,坐在金杯前。
琥珀色的酒,鲜艳的蔷薇。
蔷薇在他手里,花香醉人,酒更醉人。
他已醉倒在美人膝边,琥珀樽前。
美人也醉人,黄莺般的笑声,嫣红的笑脸。
他还是个少年。
少年英俊,少年多金,香花美酒,美人如玉,这是多么欢乐的时刻,多么欢乐的人生!
可是他为什么偏偏要到这死镇上来享受?
难道他是为了白愁飞来的?
他也没有看过白愁飞一眼,就仿佛根本没有感觉到这地方还有白愁飞这么样一个人存在。
白愁飞仿佛也没有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他还坐在轿子里,就好象是个等待新郎的新娘,动也不动。
他的面前没有鲜花,没有美人,也没有酒,却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高墙,将他隔绝在他们的欢乐外。
他已被隔绝在欢乐外。
更鼓再响,已是二更!
他们的酒意更浓,欢乐也更浓,似已完全忘记了人世间的悲伤、烦恼和痛苦。
杯中仍然有酒,蔷薇仍然在手,有美人拉着他的手问:“你为什么喜欢蔷薇?”
“因为蔷薇有刺。”
“你喜欢刺?”
“我喜欢刺人,刺人的手,刺人的心。”
美人的手被刺疼了,心也被刺痛了,皱着眉,摇着头:“这理由不好,我不喜欢听。”
“你喜欢听什么?”
燕南归在笑:“要不要我说一个故事给你听?”
“当然要。”
“据说在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朵蔷薇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开放的时候,有一只美丽的夜莺,因为爱它竟不惜从花枝上投池而死。”
“这故事真美!”美人眼眶红了,“可惜太悲伤了些。”
“你错了。”燕南归笑得更愉快,“死,并不是件悲伤的事。只要死得光荣,死得美,死又何妨?”
美人看着他手里的蔷薇,蔷薇仿佛也在笑。
她痴痴地看着,看了很久,忽然轻轻的说:
“今天早上,我也想采几枝蔷薇给你。
我费了很多时候,才拴在我的衣带里。
衣带却已松了,连花都系不起!
花落花散,飘向风中,落入水里。
江水东流,那些蔷薇也随水而去,一去永不复返。
江水的浪花,变成了鲜红的,我的衣袖里,却只剩下余香一片。”
她的言词优美,宛如歌曲。
她举起她的衣袖:“你闻一闻,我一定要你闻一闻,作为我们最后的一点纪念。”
燕南归看着她的衣袖,轻轻地拉起她的手。
就在这时,更鼓又响起!
是三更!
“天涯路,
未归人,
夜三更,
人断魂。”
燕南归忽然甩脱她的手。
乐声急然停顿。
燕南归忽然挥手:“走!”
这个字就像是句魔咒,窗外那幽灵般的白衣更夫刚敲过三更,这个字一说出来,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地方,立刻变得只剩下两个人。
连那被蔷薇刺伤的美人都走了。她的手被刺伤,心上的伤却更深。
车马远去,大地又变为一片死寂。
屋子里只剩下一盏灯,暗淡的灯光,照着燕南归发亮的眼睛。
他忽然抬起头,用这双发亮的眼睛,笔直地瞪着轿子。
他纵然已醉了,他的眼睛却没有醉。
白愁飞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不闻、不见、不动。
燕南归却已站起来。
他站起来的时候,才能看见他腰上的剑,剑柄鲜红,剑鞘也是鲜红的!
比蔷薇更红,比血还红。
刚才还充满欢乐的屋子里,忽然间变得充满杀气。
他开始往前走,走向轿子。
他纵然已醉了,他的剑却没有醉。
他的剑已在手。
苍白的手,鲜红的剑。
白愁飞的刀也在手
他们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渐渐近了。
杀气更浓。
燕南归终于走到轿子面前,突然拔剑,剑光如阳光般辉煌灿烂,却又美丽如阳光下的蔷薇。
剑气就在白愁飞的眉睫间。
白愁飞还是不闻、不见、不动!
剑光划过,轿子的顶部忽然就不见了,白愁飞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一丈外的珠帘纷纷断落,如美人的珠泪般落下。
然后剑光就忽然不见了。
剑还在,在燕南归手里。他双手捧着这柄剑,捧到白愁飞面前。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他用的是天下无双的剑法!
现在他为什么要将这柄剑送给白愁飞?
他远来,狂欢,狂醉。
他拔剑,挥剑,送剑。
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苍白的手。出鞘的剑在灯下看来也仿佛是苍白的!
白愁飞的脸色更苍白。
他终于慢慢地抬起头,凝视着燕南归手里的这柄剑。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瞳孔却在收缩。
燕南归也在凝视着他,发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那是种已接近解脱时的欢愉,还是无可奈何的悲伤。
白愁飞再抬头,凝视着他的眼睛,就仿佛直到此刻才看见他。
两个人的目光接触,仿佛触起了一连串看不见的火花。
白愁飞忽然开口:“你来了。”
燕南归点头:“我来了。”
“你不该来”白愁飞看着他慢慢开口“我等的人也不是你。”
“可我已经来了。”燕南归看着他,脸上有着说不出的表情。
他的确不该出现,可他也的确出现了,带着天下无双的剑。出现在了这个死镇上,出现了白愁飞面前。
“一个人,活在世界上,总是有欠的人,我来这里是因为我欠别人的。”燕南归慢慢开口。
“拔刀吧。”燕南归看着白愁飞。
“我一拔刀,你就会死。”白愁飞看着他手里的剑。
“我本就是来送死。”燕南归笑笑。
他是来送死的!
他来自江南,跋涉千里,竟只不过是赶来送死的!
他金杯引满,拥伎而歌,也只不过是为了享受死前一瞬的欢乐!
这种死,是多么庄严,多么美丽!
生如夏花,死若琉璃。
那是一种无可拒绝的美。
只有最纯粹的人才会有这样最纯粹的死法。
燕南归的脸上没有丝毫的害怕或者任何负面的表情。他只是静静看着白愁飞,脸上带着微笑。
他在等死,他在享受等死。
第二百二十四章 试探
白愁飞在静静的看着他。一个想活的纯粹死的纯粹的人,武功自然也会纯粹。
而任何一个人,能纯粹到这种地步都绝对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人。
“为什么还不动手?”燕南归看着白愁飞开口。
“因为你只是来死的,而不是来杀我的。”白愁飞看着他:“我若杀了你,我的心中就会多一分破绽。在一会遇见杀我的人的时候,武功气势自然就会变弱几分。”
“到那时候,我才是真的危险。”白愁飞给他解释。
燕南归认真的听着,直到白愁飞说完,他才忽然出剑。
剑尖就在白愁飞的眉睫间。
白愁飞不动,好象没看见一样的继续坐着。
白愁飞还是没开口,没动手。
这是柄天下无双的利剑!
这把剑现在还没出名,但谁都不能不承认,只要这个少年活下去,这把剑肯定会变的非常有名。
可是这个少年却已经厌倦这个江湖,似乎已经觉得,这个多资多彩的江湖,远没死亡吸引人了。
白愁飞不认识这个少年。却知道这个少年就是对付自己的一颗棋子。他想告诉他你还年轻,告诉他这个世界还有许多精彩。可到最后,他出口的话却是:“你只求速死?”
燕南归点头:“是!“
这个“是”字说得如快刀斩钉,利刃断铁,看来世上已决没有任何人能改变他的决心。
白愁飞握刀的手背上,已凸出青筋。
只要这柄刀一出鞘,死亡就会跟着来了,这世上也决没有任何人能抵挡。
现在他的刀是不是已准备出鞘?
燕南归双手捧剑:“我宁愿死在自己的剑下。”
白愁飞点头:“我知道。”
燕南归看着他:“但你还是要用你的刀?”
白愁飞再次点头:“你有不肯做的事,我也有。”
燕南归沉默着,缓缓开口:“我死了后,你能不能善待我这柄剑?”
“剑在人在,人亡剑毁。你死了,这柄剑也必将与你同在。”
燕南归已经慢慢闭上了眼:“动手吧!”
他没告诉过白愁飞他的名字,他也没问过白愁飞的名字,就象白愁飞不认识他一样,他也不认识白愁飞。
他来这里送死,只不过是有人来要他送死。
也许对很多人来说,你说什么我做什么这句话听过很多次,也说过很多次。
可对一些人来说,他们说了这样的话,那就一定会做到!
燕南归就是个这样的人,他不介意死在谁手下,他只在意,他欠别人的还干净。他对别人说的事情做到。能纯粹的去死。
白愁飞的刀已离鞘,还未出鞘,忽然,外面传来“骨碌碌”一阵响,如巨轮滚动,接着,又是“轰”的一声大震。
本已腐朽的木门,忽然被震散,一样东西“骨碌碌”滚了进来,竟是个大如车轮,金光闪闪的圆球。
白愁飞没有动,燕南归也没有回头。
这金球已直滚到他背后,眼看着就要撞在他身上。
没有人能受得了这一撞之力,这种力量已绝非人类血肉之躯能抵挡。
就在这时,白愁飞已起身拔刀!
刀光一闪,一切停顿。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动作全部停顿。
这来势不可挡的金球,被他用刀锋轻轻一点,就已停顿。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金球突然弹出十三柄尖枪,直刺燕南归的背。
燕南归还是不动,白愁飞的刀又一动。
刀光闪动,枪锋断落,这看来重逾百斤的金球,竟被他一刀劈成四半。
金球竟是空的,如花筒般裂开,现出了一个人。
一个像侏儒般的小人,盘膝坐在地上,花瓣般裂开的球壳慢慢倒下,他的身子却还是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
刚才那一刀挥出,就已能削断十三柄枪锋,就已能将金球劈成四半,这一刀的力量和速度,仿佛已与天地间所有神奇的力量融为一体。
那甚至已超越了所有刀法的变化,已足毁灭一切。
可是,枪断球裂后,这个侏儒般的小人还是好好地坐着,非但连动都没有动,脸上也完全没有任何表情,就像是个木头人。
门窗撞毁,屋瓦也被撞松了,一片瓦落下来,恰好打在他身上,发出“噗”的一声响。
原来他真的是个木头人。
白愁飞冷冷地看着他,他不动,白愁飞也不动!
木头人怎么会动?
这个木头人却突然动了!
他动得极快,动态更奇特,忽然用他整个人向燕南归后背撞了过去。
他没有武器。
他就用自己的身体做武器,全身上下,手足四肢,都是武器。
无论多可怕的武器,都要人用,武器本身却是死的!
他这种武器,本身就已是活的!
也就在这同一瞬间,干裂的土地,突然伸出一双手,握住了燕南归的双足。
这一着也同样惊人。
现在燕南归就算要闪避,也动不了。
地下伸出的手,突然动起来的木头人,上下夹攻,木头人的腿也夹住了他的腰,一双手已准备挟制他的咽喉!
他们出手一击,不但奇秘诡异,而且计划周密,已算准这一击绝不落空。
只可惜他们忘了燕南归身旁还有一柄刀!
白愁飞的刀!
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的刀!
刀光又一闪!只一闪!
四只手上都被划破道血口,木头人手里原来也有血的。
从他手里流出来的血,也同样是鲜红的。他枯木般的脸,已开始扭曲。
手松了,四只手都松开,一个人从地下弹丸般跃出,满头灰土,就像是个泥人。
这泥人也是个侏儒。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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