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能被预见的事就不会使我动摇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个下雪的夜晚,我为什么会害怕看到悲剧发生,以至于要逃得远远的呢?
“契约……”她不禁抓住了挂在胸前的坠饰。只有她才能明白自己的眼中看到了多少东西——在那个被白雪与鲜血涂抹的世界里,与那个人缔结契约。那就是她最后一次事先预见到的事。而关于契约的预言却来自于更久远的年代,来自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地方,来自一个只有她才知道的名字。
现在她明白了,在别人看来能操纵命运的她,其实是命运的从者。缔结了契约之后,这个世界会朝什么方向发展?她不知道。现在的世界正朝着青铜龙无法驾驭的方向快速前进——被封印的上古之神蠢蠢欲动、守护巨龙的背叛与死亡、燃烧军团和亡灵天灾对这个星球的统治权垂涎欲滴、凡人们沉醉于各自的私利……从这个世界诞生开始,还没有什么时候能比现在的局势更复杂。
是时候了。现在必须将隐藏了多年的秘密公开。即使历史的真相将造成一场巨大的混乱,也比什么都不做然后看着一切都无法挽回来得好。
克罗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身体稍微放松一点。她从台子上轻轻跃下,然后朝着那个许久不见的人走去。他靠墙坐着,正望着自己,眼里还带着明显的疑惑和抗拒感。在两人上一次分别时,他向一个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许愿,要求消除所有与她相关的记忆。从此不再与她相见。
维恩,这是他的名字。在过去的几个月里,她为了这个名字而走遍了整个世界,好几次将自己置身于地狱边缘。在寻找他的这段时间里,她也渐渐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他对自己而言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他们曾是缔结了龙血契约的搭档,彼此之间共享生命;他们也是朋友,独处时毫不忌讳地把自己的事情拿出来谈论;他们还是为同样的目标而踏上旅途的共生者,面临敌人时总是并肩战斗。
不仅仅是这些而已。对她而言,这个人是不可以被任何东西所替代的。
“克罗诺木……”维恩开口了,“很奇怪,我现在只要说起你的名字,就会下意识产生敌意。看样子我的本能在抗拒你。但是我最近越来越觉得奇怪,因为我总是无端产生一个念头,认为你的名字对我而言不应该是讨厌的,而应该有特殊的意义。”
他朝一旁望去。萨伦艾斯特拉兹的骨骸在昏暗的火光照射下发出土黄色的微光。
“我是杀了你配偶的凶手。”他叹了口气,“如果你要复仇的话,现在是太好不过的机会了。但如果你打算那么做的话,我在死前希望明白一件事。这个凶恶的女人说你曾经为我付出了很多,听她的口气也不像是说谎。但我真的一点都记不起来了。我想这说不定就是我失去的那一部分记忆。所以我希望你能在动手之前和我谈一谈,说说我们曾经有怎样的联系。”
他沉住了气,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但克罗米没有说话,一旁的萨兰利安也摆出了冷眼旁观的样子。三个人之间仿佛被看不见的空气墙隔开了一样,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良久,这个惹人怜爱的女侏儒终于开口了:
“我并没为你付出过什么。我做的事只有一件,就是还债。”
“什么债?”
“一枚金币和一个可以住下来的地方,仅此而已。”
平淡的口吻,同样平淡的内容。但维恩却觉得自己脑子里有一个声音开始呼喊起来。
克罗米从衣服下面掏出了一块木板,递到他面前。他接过来,发现上面还残留着对方的体温。这是一块约有两个巴掌大小的板子,顶端有钉子钉过的痕迹。而木板上面用一个熟悉的字迹写了行小字:
“法琳、维恩与克罗米的温暖小家”
脑海里那个呼喊声越来越大了,震得额头有点发胀。
“这是……这怎么……”维恩已经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喜欢与你们两人度过的时光。”克罗米缓缓说道,“从你带我去她家开始,一年多的时间,每一秒钟我都很喜欢。以前我完成任务之后,回到自己家里,我的同类只会对我敬一个礼。但你们却把门打开,一起对我说欢迎回家。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曾想过,如果这样的生活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如果时间可以静止的话就好了。但分别的时刻必然到来。”
她的声音在微微发抖。维恩注意到这个人情绪似乎有点变化时,娇小的身影已经与他连在了一起——克罗米半跪在地上,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腰,上半身则趴在了他的身上。
“我故意找了个借口离开你们,送给费洛斯一个机会。但那天我却失控了。临走时,我悄悄取下了这个门牌。然后我在天上漫无目的地飞来飞去,却一点都不敢太靠近我们的家。我害怕自己亲眼看到惨剧发生时,会忍不住冲上去。那样的话历史就会被破坏,而世界也会走上歧路。我无法理解当时的自己。明明已经目睹了那么多的悲剧,明明已经没有了多余的感情,却依然害怕。”
她就这样抱着维恩。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似乎都觉得就这样持续一会儿最好。
“抱歉,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唉,行了行了,连我这个旁观的都为你们着急!”萨兰利安叫了起来,“只不过被耍了个小把戏,对克罗诺木这个名字的记忆变成了恨意。这种程度的心理暗示就把你弄成这样,真是个废物!”
“不应该是这样的!”维恩也变得有些激动,“克罗诺木,快告诉我,有什么办法可以帮我找回记忆?我决定相信你,我认为我以前绝不会是恨你的才对!”
“……有。”
克罗米抬起一只手。手腕被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流了出来。
“喝下去。”她用略带强迫的口气说道,“相信我,我一定会让你回忆起一切的。对我而言,你不能被任何人取代。你就是你,你是维恩,我的契约者,我的同伴,还有……和我一同走完余生的人。安度尼斯塔恩并未夺走你的记忆,而只是将它遮住了。现在,请再一次回想起来,我和你曾走过的路,以及共生的约定。”
“克罗诺木……”维恩不知说什么好。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伸手抓住了对方纤细的手腕,嘴唇向她的伤口靠了上去。
克罗米开始吟唱古老的龙语。红色的魔法阵在脚下浮现出来,深奥的文字围绕着他们不停转动。每当一行文字从眼前划过,维恩就觉得自己大脑中某个空缺的部分被补上了。他惊讶地发现身上的伤口在飞快地愈合,力量也在恢复。
这种感觉已经多久没有体会过?我可是总算想起来了,在很多年前的那个下雪的夜晚,她也是用同样的方式让我的生命延续了下去。她所说的还债,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偿还的。
对不起……我终于明白了,我太对不起你。克罗米,我将再一次站在你的身旁,直到我们一同死去的那一天到来。
他在心中默默地发誓。而克罗米站了起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吾为汝之双翼,汝为吾之獠牙……”
吟唱结束的瞬间,魔法阵中央迸发出了金色的光芒。视野所及的一切都被这灿烂的光辉所吞没。
第十七章 污染者之影
“十个辛多雷孩子,出去捉迷藏。一个不见了,于是还剩九个。
九个辛多雷孩子,到河边游玩。一个被水冲走了,于是还剩八个。
八个辛多雷孩子……”
卡拉然靠在一棵快要枯死的老树上,悠然自得地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诗歌。他本来打算一直背诵到完的,但约好碰面的对象已经从浓密的树林里露出了身子。于是他只好惋惜地叹一口气,停了下来。
对方是一个恶魔。对龙族而言,恶魔与牲畜无异。但今天卡拉然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这个大块头长着一对山羊一样的犄角,闪着幽光的眼珠子里除了贪婪与凶蛮便再没有别的东西。它穿着厚实的铠甲,一对足以把整个身子包起来的肉翅不耐烦地在背上扇来扇去,让人光是用看的就觉得恶心。被那双大蹄子踩过的地方,连花草都立刻变黑然后枯萎死去,似乎整个自然界都无法容忍这种生物的存在。
这是一个恐惧魔王,燃烧军团的众多恶魔种族之中最狡猾也最无耻的一支。而现在来和卡拉然会面的这个家伙可算得上是它们之中的杰出代表——瓦里玛萨斯,投靠了女妖之王希尔瓦纳斯的恶魔,幽暗城之中地位仅次于它主子的统治者。
“你干嘛非要在这个时候叫我出来会面?”瓦里玛萨斯说话的声音低沉得像是嘴里塞了一团棉花,“你应该明白,现在是非常时期。那个婊子的眼线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我身边。我想尽一切办法才找到了这个机会。现在那婊子以为我正在训练污染者队伍,但再过一个多钟头训练课程就结束了,我必须在这之前赶回去。如果你以后还要找我的话,最好考虑一下我的难处。好了,现在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吧。”
卡拉然冷笑一声,故意用蔑视的眼神看着它,但就是不开口。
“如果你没什么话可说,那我现在就告辞了。”
瓦里玛萨斯果然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准备离去。但它刚刚迈出一步,卡拉然突然打了一个响指。
“血色十字军的新领袖人选已经决定了。”
“哦?”恐惧魔王的脚步停了下来,“是谁?”
“约西亚·米奈希尔。”
“……不足为惧。”瓦里玛萨斯转过身来,摇了摇头。“现在的血色十字军和两年前相比已经几乎可以被忽略不计了。如果他们想找我复仇,那我就用新研制出来的药品来对付他们。我手上的药物可是很多的,不仅可以用来杀人,也有奴役凡人意志的东西。如果你有机会参观污染者军营里的那几个十字军女俘虏,你就会知道了。当初她们不把我的部下当人,现在可是天天要求我们别把她们当人啊……”
低俗的趣味,与其为人真是相称——卡拉然对这家伙的所作所为感到一阵恶心。但他并未把自己的反感表现在脸上,而是继续装作平常的样子。
“这是你要的情报。”他掏出一张折起来的羊皮纸,扔向对方。“新联盟的讨伐军是冲着幽暗城来的。主要是人类和矮人的部队,血色十字军的残部也在里面,总人数大概有四万。他们一个星期之前就到达了瘟疫之地,现在驻扎在安多哈尔周围。这张纸上有他们的营地分布图以及军队内部的情况。接下来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四万人……哎哟,这可是个了不得的数目。”瓦里玛萨斯吹起了口哨,“我的部下虽然勇猛,但也不足以抵挡这么多的敌人。看来我只好去药剂师协会问问那些药物还有多少库存了。但我担心一件事——绿皮的家伙派来了信使,好像是传达萨尔的意思给那婊子。据说绿皮并不愿和联盟开战,萨尔也秘密前往了塞拉摩,打算化解纠纷。如果现在动手的话,恐怕我只得靠自己控制的这点人来干了。”
“这你不用担心。只要你与联盟打起来了,我就不会让你失败。”卡拉然说道,“你从现在开始就派人去安多哈尔附近,不管用什么手段,持续骚扰联盟驻军就好。每次你们动手时,我会给那些傻子施加心理暗示,让他们的仇恨越来越强烈。破坏欲是凡人最易被煽动的欲望,我也乐意看到他们被这欲望支配。只要约西亚和伯瓦尔两人被挑动起来了,就算一百个萨尔也别想挽回局势。”
瓦里玛萨斯不禁欣喜若狂,“那么,你是保证能让污染者大获全胜了?”
“当然。黑龙军团也期盼你们的胜利。如果你的部下实在太笨,我会考虑让我的下属装成凡人,混进战场里。听着,瓦里玛萨斯,耐萨里奥大人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演示,最好把全世界的凡人乃至龙族都卷进来。实际上我并不是要你把这四万个敌人全部杀光。只要你和你的部下能让混战持续一个月,这个世界就将是耐萨里奥大人的。到时候你会获得你应该获得的奖励,例如……让你和希尔瓦纳斯之间的主仆关系倒转一下。”
“啊,这真是……”瓦里玛萨斯兴奋得连背上的翅膀都开始乱晃起来。
“我会一直留在这里。”卡拉然用手指画了一个圈,“这是一个连环套,由你开始。让凡人内耗,让他们失去理智。当龙族发现凡人的力量已经被消耗得非常微弱时,自然会前来帮忙,也就无暇顾及耐萨里奥大人的行踪。而巫妖王会察觉到,并且一定会前来阻止。可惜的是,龙族现在绝对不愿意让亡灵天灾的脚踏出诺森德的。当气急败坏的巫妖王和那些傻瓜巨龙打起来的时候,你会看到一个新的世界悄然诞生。”
他突然停下了,没有接着往下说,而是认真地看着这个狡猾的恐惧魔王。
“不过,即使在新世界里,你依然是耐萨里奥大人的奴仆。这一点不会改变。我很好奇,恐惧魔王的忠诚到底有多少?你对希尔瓦纳斯是一点忠心都没有的吧?”
“哼……”瓦里玛萨斯露出了难看的微笑,“对主人的忠诚是不能说出来的。我们纳斯雷兹姆族知道如何在忠诚与欲望之间做出权衡,所以我们一直都是燃烧军团的大脑。请代我转告那位大人,请他放心,无须怀疑瓦里玛萨斯的忠诚。现在我该告辞了。”
这个恶魔看来对今天的谈话感到非常满意。它像捧着宝贝一样小心地攥着那张羊皮纸,脚下的步子比来的时候快了差不多一倍。看到它消失在树林深处,卡拉然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也正因为如此,你们才一直当不上军团的领袖……”
他低声念了一段咒语,脚下随即出现一个红色的魔法阵。随后,他便和这个魔法阵一同消失了,之前站着的地方连脚印都没有留下,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一样。
“……哈!”
马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但随即很不雅地放出一个屁来。
“恶心!”乔转过头瞪了他一眼。
“没办法啊,我可是一直憋着气的。”他无奈地耸肩,“我说,既然是偷听,为什么要离那两个家伙几十米远啊?他们说了些啥,我可是一个字都没听见。”
“如果离得太近的话,很快就会被发觉了。再说我不是已经写给你了吗?”乔用手指了指旁边的一截老树桩。从刚才开始,她把自己的手指重塑为类似羽毛笔一样柔软的东西,把瓦里玛萨斯和卡拉然的对话一字不漏地写在了树桩上面。
“啊,这倒也是……”马克挠了挠发痒的头皮——在偷听时,一条毛虫落到了他脑袋上,但他却不敢动。
“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办?”乔皱着眉头问道。
“唔……不对劲。”
“怎么?”
“我是说关于你在树桩上写字。”马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我是很感谢你这么做啊。不过你应该还忘记了什么……”
“怎么说?”乔有些迷惑地看着他。马克的神情很严肃,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你把头偏向另一边。”马克向她比了个手势,“对,不要看我,看一旁。”
“你想做什么?”乔越来越觉得奇怪,但还是照做了。
“把手放在腿上。”
“喂……”
“照做就是……现在,跟着我说。‘你不要会错意了!’——说吧。”
“……你不要会错意了!”
“我这么做,才不是为了你呢!”
“……我这么做,才不是为了你呢!”
“对!就是这个!怪不得……”
一记铁拳狠狠打在他肚子上,差点把他整个人给掀飞起来。
“白痴!”
乔涨红了脸,一副因为被戏弄而非常恼怒的样子。光给这屡教不改的笨蛋一拳似乎还不够,于是她顺势扬起腿踹了过去。但马克的反应比想象中机敏不少,一边捂着肚子一边向后退了一大步,刚好躲开她的第二下攻击。
“我是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