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应该活下去的。
她终于低下了头。彻底输了，而死亡也将来临。
“我……如果可以活下去的话……”
萨兰利安这次真正发自内心地笑了——在火焰彻底吞没这个黑骑士之前，他看见了她眼眶里流出的东西。和他预想的一样，只要有凡人的感情，这东西就会在她彻底崩溃的时候出现。
“结束了。”他闭上了眼睛，惬意地享受凡人们低俗的喝彩声。
一阵强烈的风突然拂过耳边。他听见有人在怪叫，还有人骂了起来。但更令他吃惊的是，伴随着这阵风一同袭来的，还有一个本来被他完全忽略掉的声音。和他印象中不同，那声音竟然一瞬间盖过了所有人。
“乔！抬起头来！”
萨兰利安连忙抬头望向天空。他看到了一头大概是他漫长的生命中所见过的，最大最强壮的狮鹫。而那个对着乔大喊的人就坐在狮鹫背上。这凶猛的野兽就像一颗陨石，一头扎进了火堆里。燃烧着的木柴堆被它的翅膀扇了出去，有几个站得近的人不小心被点着，一边尖叫一边在地上打滚。广场上眨眼间就是一片狼藉。而在这些人陷入混乱的时候，乔身边的烈火却已经被扑灭了。
只是短短几秒钟时间，简直就像是一出事先排练好的戏剧。而导演就站在舞台的最中央，在他的坐骑背上，向女主角伸出了他的手。
“喂，乔！”这家伙完全无视他的坐骑造成了多大的骚动，只管注视着面前这个本来已经绝望的女人。“我们回去吧！”
“回去”——这个简单的词，无疑触到了她体内最敏感的一处。良久，她终于遵照马克对她所说的，把头抬了起来。两人相隔不过几尺远，马克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她脸上挂着的泪痕。
“你这个蠢货……”乔的话音很低，看来身体所受的折磨已经快要耗光她的生命。“为什么还要回来？我不是让你逃走么……”
“逃跑”——在马克的字典里，这个词也许会写在第一页第一条。曾几何时，他背着这样的耻辱，背着“逃兵”的头衔屈辱地活着。多少个夜晚，他在梦中无数次重复那场战斗，重复他袭向阿尔萨斯的那一瞬间，重复他在骑着马返回安多哈尔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雅斯彼丝那柔和的面庞。
现在，另一个女人在自己面前，用和亡妻截然不同的神情看着自己。但相同的是，她同样为自己担心。面对她的时候，他仿佛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炎热的午后。在他继承了“咏叹调”时，那个虽然双目失明，但却依然坚持来为他庆贺的少女；在他因为害怕而手足无措时，甘愿为了让他逃走而牺牲自己的少女——两个身影现在正渐渐重合在一起。
——圣光真的抛弃了我？还是我自己忘却了它存在的意义？我曾经输给了霜之哀伤，被心中的恐惧击垮。我心惊胆战，害怕再去接触战斗，害怕会再一次体味到那时候的感觉。于是圣光离开了我。但现在的我还这样害怕吗？我已经失去了雅斯彼丝。逃兵马克·让·巴科斯塔无法拯救她。现在呢？乔就在我的面前。我喜欢她，希望她一直陪在我身边。那么，我是不是还会因为害怕这个森林的力量，使得自己再次失去一位好女孩呢？
如果我决心守护她，用我的生命去保护她，去拯救一个原本和光明完全对立的黑骑士，那圣光会再次庇佑我吗？
如果我知道圣光依然和以前一样，会抛弃我的话，我还会选择保护她吗？
其实，在来到这里之前，我不是已经想好了答案么？
“我不会再逃跑了！如果你敢从我面前逃走的话，我就会一直追，直到把你抓住为止！”
马克在笑，很开心的笑。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决心，这也使他不用再犹豫。不过，乔似乎对他的回答一点都不满意。因为听到他这段有够厚颜无耻的发言之后，她不但没显露出开心，反而又把头垂了下去。他想看看她的脸，但她就是不让他看到。
“笨蛋……”她的声音细小如同蚊蚋，“笨蛋笨蛋笨蛋……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
“这样啊？”马克放心大胆地伸出手，捏了一下她的脸蛋。“告诉你，其实我这人很不要脸的。我还可以做很多让你更讨厌的事情。比如说……”
他从狮鹫背上跳下来。在脚接触地面的同时，他发现握着战锤的那只手已经不再颤抖了。很平静，就像以前的那个充满自信的自己，那个以“咏叹调”的名号而自豪的圣骑士。即使他现在面对的是整个夜色镇的居民，是隐藏在他们背后的某个不为人知的恐怖力量，他也不会再害怕。
人们已经团团围了上来。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握着锋利的长矛和刀剑，显然不是欢迎自己到来的。他叹了口气，用手指向人群的中央，那个有些矮小的身影。
“你就是主谋吧？出来！”
“你眼睛还真尖。”基特斯看上去也和他一样淡定，“不过，拥有这样一对好眼睛，却无法看到明天早上的太阳，我真为你感到惋惜。你刚才的愚蠢行为不仅是和我们夜色镇为敌，更是和艾泽拉斯所有的善良和正义为敌。马克·让·巴科斯塔——逃兵的名声往往很响亮，不是么？连圣光都不庇佑你，却还敢和我较劲？”
“喂喂，你们可是在对巴科斯塔伯爵夫人用私刑啊！难道我还放任你们这么做？好吧，我把话说清楚。我要带着她离开这里，活着离开。不管谁挡在我面前，我都会打倒他。”
人群又逼近了一点。现在，如果他们举起长矛，那矛尖已经可以刺到自己身上了。一场恶战看来已经不可避免。
来吧，我来证明一下。到底是圣光抛弃了我，还是当初那个懦弱的我自己遗忘了光明的定义。现在我要守护一个人，一个我真心喜爱的女人。尽管我知道她是黑骑士，是光明的敌人，但我还是要守护她，要和她在一起。圣光啊，这时候你会记起这个曾一度与你无缘的人么？你会帮助他，去保护一个和你格格不入的人吗？
他把战锤横在胸前，开始吟唱起祝福。即使时隔这么多年，颂词中的每一个字他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圣光之力，庇佑吾身，亦佑吾友……‘咏叹调’在此发誓，为圣光而战，为守护之信念而奉献毕生之力……”
那个基特斯刚刚还在冷笑，似乎想看他的笑话。现在么……不错，笑容凝固了。这是马克最想看到的表情。有什么东西正一点点从皮肤渗入体内。很温暖，很舒服，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充满了力量。这种感觉虽然已多年不曾有过，但依然非常熟悉。
“圣光之力从来不是用于征讨，而是用于守护。”马克将战锤举过头顶，“我怎么这么蠢呢？居然忘记这一条。这可是写在每个圣骑士的圣契第一页的。”
对，守护她，守护我爱的一切。坚持这个信念，圣光就不会离开我。实际上，它一直在我身边，只是在耐心等着我领悟这个简单的道理。
“我们以鲜血捍卫荣耀！”
那个外表是基特斯的家伙终于站不住了，连忙朝后跳开。眨眼间，无数道耀眼的金光从马克身上迸发出来。它们化为锋利的魔法箭矢，带着山崩海啸一般的巨大能量，朝所有挡在他面前的敌人射去。
第十三章 可以回去的地方
那是宛如旋风一般的魔法。没有任何前兆，只有接触到它的时候才能体会到巨大的压迫感。肉体和意识都早早放弃了抵抗，而旋风经过之后，潜藏于这两者之间的某种东西就悄悄地被带走了。
刚刚还气势汹汹的镇民像被推倒的骨牌一样，一眨眼的工夫就全部瘫倒在地。奇怪的是他们的身体明明被金黄色的魔法箭射穿，但却没有留下任何伤口，甚至连衣衫都完好无损。
马克把战锤放了下来。他面前现在只剩下一个人还站着，而那家伙显而易见就是造成暮色森林剧变的元凶。虽然看上去是人类的外表，但这人的灵魂却属于另一个生命，一颗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凶星。想到这里的时候他忍不住发笑，因为从对方脸上的表情来看，他刚刚在“灰色噩梦”萨兰利安的面前制造了一场噩梦。
那么，这家伙接下来会做什么呢？冲过来干掉我吗？
真是奇怪，如果传说中的一切都是事实的话，自己一定不会是萨兰利安看得上的对手。但现在和他面对面的时候为什么却感到如此平静？连心跳和平时相比都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只是出席一场朴素的晚宴而已。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还是在与雅斯彼丝道别，返回那个悲哀战场的时候。
“笨蛋……”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快点把我身上的长矛扯下来。如果是二对一的话我们也许有一点机会……”
“我现在怎么敢把目光移开？”马克苦笑。
“但是……如果你单独挑战他的话……”
乔还没把话说完，萨兰利安却突然坐了下来，歪着脑袋，把手托在腮帮上。
“那么，接下来你们打算怎样？”这家伙脸上的愤怒已经莫名消失一空，“如果铁了心要违抗我的意志，我倒是可以等你们休息好了再开始下一轮游戏。我耳朵可是尖得很，早就听到你们的议论了。没关系，以多打少并非就是丢脸的事。你们是聪明人，知道现在该怎么做才能更加接近胜利。”
他打了个响指，被打倒的镇民们纷纷飘浮起来，他们的身子仿佛被无形的傀儡线牵着一样。有人察觉到了异样，张嘴想喊什么，却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在他们身边的空气飞快地凝结，变成水滴，最后成为坚冰，将这些还没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人们全部冻结起来。
“过奖过奖。”马克冲着他眨了下眼，“那么，接下来是打算将军了？”
“将军？”萨兰利安对着他摊开手掌，“开什么玩笑？我还没玩够呢，棋局现在才刚刚开始。”
“你理解有误。”马克依然面朝着他，没有回头帮助乔解开枷锁。“我的意思是，被将军的人是你。”
狂妄的话语，如同寒风拂过，不论耳朵听还是鼻子嗅，感触到的都是敌意。
——他身边那只狮鹫去哪了？
“你这家伙……”萨兰利安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刚从脸上消失不久的愤怒又一次出现。但一个巨大的黑影已经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他坐的地方。这是和那该死的圣骑士降落时同样猛烈的风——不，比之前还要猛，连铺在地上的砖块都接二连三飞上了天。在风暴中央，两只锐利的兽爪突然伸出，一只对准了他的脑袋，另一只则攻向心脏部位。
来不及念魔法咒语了。他连忙把双手横在胸前，在最短的时间内做了个简单的魔法盾。狮鹫的利爪来势如此之猛，以至于令他产生了错觉，仿佛自己是个微不足道的人类小卒，顶着一面看似坚固的盾牌去迎战食人魔，结果却连人带盾一同被打飞。伸向心脏的爪子被弹了回去，但他自己也站立不稳，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另一只爪子正好撞在额头上，简直就像是一柄巨锤，震得整个脑袋嗡嗡直响。在这电光火石的一瞬间，他甚至以为脑袋已经搬家了。
“烧死你！”萨兰利安大喊。他用掌心聚起两个炽热的火球，朝着这个偷袭自己的野兽用力掷去。狮鹫的身子太过庞大，来不及躲闪，一只翅膀被砸了个正着。它发出痛苦的尖啸，伏下身子慢慢后退。这显然是一只身经百战的凶兽，当意识到猎物有可能做出威胁到自己生命的反抗时，就立刻拉开距离，做好一切防护的准备。
萨兰利安想站起来，但发现身体已经不听使唤。脑袋里仿佛装了个闹钟，鸣响不但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强烈。刚才那一爪子似乎还使脖子出了点问题，现在轻轻扭一下都不行。伴随脑内的鸣响声而来的，还有火辣辣的痛感。头部就像和身躯完全分离了一样，不论他多想站起来，四肢都接受不到大脑传来的命令。
“凡人的躯体，糟糕透顶……”他低声骂道，暗暗埋怨自己为什么如此轻敌，在圣骑士攻击这些傀儡镇民时完全被神圣的光芒吸引，却没留意到狮鹫的去向。敌人显然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了利用狮鹫采取夹击战术，但自己是怎么了？这本来是很轻易就能被龙族看透的东西。自己不是能看透凡人的内心么？
但这的确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凡人。在脑部的痛楚逐渐减轻时，他想起来了，当面对这个只身冲入敌群中央的圣骑士时，他无法看透那个人的心思。也就是说，这家伙心中根本就没有可以被利用的黑暗面。
“怎么搞的？今天我一直犯错。”
“因为你蠢。”
——回应他的是他现在最不想听到的声音。那个叫马克的圣骑士扛着战锤，得意洋洋地站在他面前。原本趾高气扬的龙族被埃斯里尔打成了脑震荡，胜利的天枰已经偏向了圣骑士一方。
“你不要太得意。”萨兰利安连喘息都变得有些艰难，“现在这副躯壳实在太烂，才被你抓住了机会。这种运气不会一直延续下去的。”
“你的恶行也一样，不会再延续了。”马克举起战锤，然后缓缓放下，锤头像钟摆一样在萨兰利安头顶上晃来晃去。“我要带我的女人离开这里，而困扰这片森林的噩梦也会解开。”
“哼，身为圣骑士，竟然对黑骑士存有情欲，你真是个人才……”
萨兰利安的身体开始不规则的起伏动作。相距如此之近，马克甚至能听见骨骼相互撞击和扭曲时“咔咔”的声音。随后，这个人竟然就当着他的面站了起来，只是外表已经完全不像个人类了。每一处关节看上去都脱了臼，身上的肌肉也纷纷撕裂，鲜血把破破烂烂的外套染成了红色。这的确已不能被称为一个正常人，而更像是一具劣质的吊线木偶。
马克愣了下，然后叹了口气。
“停手吧。就算你是龙族，现在的躯体也不可能再支撑下去的。我学过一点人体结构，很清楚人类的极限是什么程度。”
他把锤子向前一送，砸在对方胸口。肋骨断裂的噼啪响声令他自己都有点毛骨悚然。但萨兰利安只是向后退了两步，身子立刻又站直了。
这已经不是像不像木偶的事了，这根本就是一具木偶。虽然破烂不堪，但背后那个人偶师依然拼命操作它，要让它再动起来，再和敌人恶斗一番。在马克的注视下，这残破的躯体慢慢飘了起来，双手开始有规律地做着手势，似乎打算凭空画一个魔法阵出来。
“即使这副躯体完蛋了，对我来说也不过是换个外壳而已。你杀不死我的。”萨兰利安的声音在黑色的夜空中回响，“我正在布置魔法，你不趁这个机会干掉我的外壳吗？如果我准备好了的话，你现在的优势就会化为乌有了。我们会重新开始一盘棋。”
“啊，那等你准备好了的话就打个招呼吧。”马克看上去不慌不忙，“其实刚才我突然想起来了，萨兰利安是大地的领主，灵魂与土地是相连的。如果我就这么简单地打败你，估计以后你还会找我麻烦。既然这样的话，何不干脆按你幻想的那种平等方式来打一架呢？在你制定的规则范围内干掉你，这样的话你也不会有什么怨言了吧？”
“……”
“所以我等你。”马克笑着坐在地上，把战锤放在身前。
“你这个嚣张的凡人，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吗？”萨兰利安被彻底激怒了，“我本来只是打算玩玩游戏，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我要捏死你这只虫子！”
数条红色的线从他脚下伸出，像画笔一样在空中描绘着古老的魔法阵图样。而他举起右手，直指向马克的脑袋。
“我要你身首异处……”
话还没说完，魔法阵的勾勒却突然停止了——不，并非停止，而是有别的东西阻止了他的布置。一个淡蓝色的光圈围住了他，同时也挡住了他的魔法向外扩张。萨兰利安吃了一惊，而没等他做出补救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