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里戈尔勉强挤出了一丝轻松的笑容——虽然对方的态度还不是很明确,但距离最后的答案应该已经不会远了。
下午的谈判比预想的还要顺利。绝大部分血色十字军的代表都没有出现,只剩下雷奥普德和银色黎明的代表们讨价还价。
大十字军战士达索汗的背后竟然是恐惧魔王巴纳泽尔,这个惊人的事实让不少血色十字军成员陷入了沉寂,因为摆在眼前的证据使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么多年来自称正义使者的他们实际上早就沦为了恶魔的傀儡。沮丧和愤怒占据了他们疲惫的心灵,也让不少人从之前的狂热中渐渐冷静下来。在这个时候他们才第一次清醒地认识到,现在的血色十字军已经没有了任何精神层面上的领袖。
而现存的高级将领中权力最大的一位,元帅玛尔兰,此刻正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帐篷里。她还没有想好怎样去面对这么多茫然的下属,怎样让他们重新像以前那样坚强地战斗。这样一支凭顽强的意志战斗的队伍,一旦失去了信仰,在亡灵天灾面前就如同纸一样脆弱。
帐篷外来回走动的人影似乎昭示着弥漫于十字军内部的不安情绪正在急速扩大。玛尔兰想要静下心来沉思一会儿,但心中却是翻江倒海,怎么都无法平息下来。埃里戈尔的每一句话都在她脑子里来回激荡,而此刻待在这个帐篷里,另一个讨厌的声音也从脑海深处冒了出来——那是来自于好几天之前某个突然闯进她帐篷的恶魔。在那时,恶魔当着她的面大声地羞辱血色十字军,嘲笑她一直以来坚持的“正义”。她不会忘记那家伙令人生厌的面孔,但现在想起恶魔的每一句话,她感到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恐惧。
“我们的信仰究竟在何处……”她不禁自言自语起来。
有人拉开帐篷的门帘闯了进来。玛尔兰一抬头就看见了阿比迪斯将军那张从来没有任何改变的娃娃脸,这使她心情变得更加糟糕——创立血色十字军的三巨头,现在就只剩下这个曾经以顽强果断著称的大将军了,但却也被废了一半,大部分时间都和无能的小姑娘无异。
“玛尔兰,借我钱。”阿比迪斯一点都不客气地伸出手,“我身上带的钱都拿去买面包了。”
我可不是你的保姆——玛尔兰真想马上冲着这废物吼一句。但对方那副天真的表情又弄得她无可奈何,只好掏出几个银币递过去,希望这样就能把贪吃鬼打发走。
“你不开心吗?”阿比迪斯突然把脸凑到她面前,“从上午开始你就一直皱着眉头呢。”
“……你别来烦我……”玛尔兰把头偏向一边。
“哦?你竟然用这种口气和前辈说话?埃里戈尔扔出来的证据影响到你的判断了?”
阿比迪斯的口气突然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就像是一阵寒风吹过,令玛尔兰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吃惊地转过头来盯着这个语出惊人的将军,但却看不出对方表情有任何变化。
“你……”
“玛尔兰,信仰对你来说是什么?”阿比迪斯用反常的恬淡口气问道,“是支配你生存和战斗的动力,或者仅仅是用来为你的杀戮开脱的借口?”
“当然是前者!”玛尔兰激动地喊了出来。
“那就好。”阿比迪斯露出了和善的微笑,“现在不是怀疑自己信仰的时候。摸摸你的胸口,再摸摸你受伤的右臂,好好回忆一下你曾经为什么而战斗。当年我们并肩作战时,你不是和我谈起过那位给了你希望的姐姐大人吗?再回想一次,然后你会知道现在该怎么做的。”
这位已经五十多岁却长得像普通少女一样的将军站起身,拍了拍玛尔兰的肩膀。
“阿比迪斯,你的人格……”玛尔兰还有点发懵。
“我的经历不是无垢的,不可能成为新的精神领袖。”阿比迪斯把声音压得很低,“不要问我是装出来的还是本来就有人格分裂,这无关紧要。从这里走出去之后,我依旧是一个喜欢吃蜜瓜面包的无能之徒,在必要的情况下依然会准时成为恶犬。至于其他人的看法……管他的呢!为了现在我面前的这位十字军的新领袖,我很喜欢扮演这样一个矛盾的角色。”
她说完之后笑着鞠了个躬,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摸摸你的胸口,再摸摸你受伤的右臂——阿比迪斯的话在玛尔兰脑子里飞快地转起来。她左手不自觉地摸了一下右肩。在她对未来有着无限憧憬的少女时代,肩胛骨就在一次圣骑士资格考试中被阿尔萨斯王子打碎,从此再也不能有力地挥舞兵器。她在那时曾一度绝望地认为自己永远都不能成为圣骑士了,但她最憧憬的人却出现在了面前,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只要你心中的信仰不灭,你就一定能成为最伟大的圣骑士。”那个人这样对她说。
“姐姐大人……”玛尔兰半跪在地上,低声呢喃道。“我要试一试……祝福我吧。”
“全部站起来,挺起胸膛!别在银色黎明那帮蠢货面前丢了血色十字军的脸!”
玛尔兰用力地把盾牌插在地上,大声地朝沮丧的十字军士兵们喊道。刚才还挂在她脸上的忧郁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格外坚定的神情。她的双眼充满了战意,没有丝毫的犹豫。
“阿比迪斯将军已经授权于我。从现在开始,血色十字军全部纳入我的指挥下!”她高傲地扬起头,“我们将与银色黎明并肩战斗,共同对抗亡灵天灾。我会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和你们所有人并肩战斗,直到我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这没什么好怕的!我们不再是恶魔的傀儡,我们将在此时此刻宣告新生!我想你们中间没有谁会忘记自己最初是为了什么而战斗的——光明,以及希望!现在,我们就要重新拾起我们一度失去的信仰,重新为了我们的自由与正义而战!胆小鬼给我滚开!愿意跟随我的人,举起你们的武器!”
人们沉寂了片刻,随即暴发出山崩海啸般的呼喊。所有穿着红色铠甲的战士都齐刷刷地举起了兵刃,金属的光芒刹那间把天上的乌云都染成了银白色。
“我们以鲜血捍卫荣耀!”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很快地,所有人都跟着他一起喊起来。这是白银之手骑士团的信条——即使曾经被恶魔操纵,这些穿着血红铠甲的战士也一刻不曾遗忘他们最光荣的口号。
玛尔兰走到人群的中央。她脱下了右臂的铠甲,把袖子一把撕下,露出刻满圣光祝福的手臂。随后,她面朝向远方天空中那个漂浮的黑色城堡,右手奋力向上一扬。
“在天堂看着我吧,姐姐大人。”她认真地在心中起誓,“大领主拿走了你留下的东西。即使他已堕落,那把神圣的武器依然留在他身边。我会取得它,然后……成为第三任灰烬使者。”
第四十二章 在黑夜中奔跑
诺兹多姆在圣光之愿礼拜堂上空盘旋了一圈。他故意把巨大的身躯隐藏在云层里,不让那些士气高昂的凡人看见。本来就很阴沉的天色此刻变得更暗淡,看来又一个夜晚已经快要到来了。不过与之前每个充满恐惧的黑夜不同的是,今天晚上将揭开整个艾泽拉斯的生灵向亡灵天灾发起反攻的序幕。他看到了血色十字军的新领导人高傲地站在人群中间,用一只手举着一面闪着银光的盾牌。即使距离如此之远,他依旧能看清那个名叫玛尔兰的凡人女性眼中充满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坚定和自信。
“凡人很容易被击溃,也很容易再度振作起来。”诺兹多姆咧开大嘴微笑起来,“阿莱克斯塔萨,你觉不觉得偶们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确实小看了这些人的力量?偶还记得克罗诺木当初离开巢穴时也对偶说过,属于龙族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掌握在无数像他们这样团结起来的凡人手中。看他们现在的样子,说不定真的会制造出不得了的奇迹呢!”
红龙女王比他飞得还要高。不过她的注意力并没放在礼拜堂的人群中,而是一直朝北方张望——在远处的布洛米尔,以及更远的,似乎遥不可及的极北之地,她一位特殊朋友的家园。
“凡人想要反抗亡灵天灾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因为这些污秽的东西在亵渎生命。”阿莱克斯塔萨淡淡地说道,“但龙族同样也需要为了这个世界而战。谁叫创世之初我们就被赋予了保护者的使命呢?我现在可没多少精力去关心凡人的努力——他们本来就不该永远被我们守护。我想你也不会做那么多余的事。”
她扬了一下翅膀,前爪指向覆盖着整个布洛米尔的圆球。
“克罗诺木的失踪肯定和这个奇怪的东西有关。但我每次盯着它看的时候,脑袋里似乎就会冒出个奇怪的警告,命令我立刻转身回去,不许接近那里。”
“偶也感觉得到。”诺兹多姆叹了口气,“这还不是现在唯一值得担心的……在偶们来这鬼地方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阿纳克洛斯也一直没有回应偶的呼唤,克罗诺木更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感觉不到她的一丁点气息。偶派来的援军竟然……”
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响声打断了巨龙的话。诺兹多姆吃了一惊,随即被连续几下刺耳的嚎叫震得晕头转向——听上去似乎是某个巨大生物的哀鸣,但它并没有通过耳朵,而是直接在自己脑子里奏响的。这鸣叫声是如此凄楚,如此痛苦不堪,就像是用极细的钢丝紧紧勒住了他的心脏,片刻间就让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他连忙拍打了两下翅膀,避免自己因为精神恍惚而直接坠落在礼拜堂的穹顶上。但刚朝上飞了一点,就差点和阿莱克斯塔萨撞在一起。他有些惊讶地看着红龙女王,发现对方此刻竟然和自己的表情同样复杂,挥翅膀的样子也同样很狼狈。
“你也听到了?”两条巨龙几乎同时开口问对方。
哀鸣声还在他们脑子里打转,而且越来越清楚,仿佛声音的主人就在他们身边一样。阿莱克斯塔萨用翅膀拍了拍脑袋,想让自己平静一点。但翅膀划过头顶的瞬间,她眼前突然一黑,一张陌生的画面映进了脑海里。她看到了一条巨大的蓝龙,正在冰天雪地里拼命地飞翔。他的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完好的鳞片,到处都是巨大的创口,甚至连内脏都流了出来,凄惨的模样令生命的女王不忍心再看下去。但即使闭上了眼睛,她依然能看到那条蓝龙已经筋疲力尽,无助地从天空中跌落。庞大的躯体溅起一地的雪花,再把这纯白染成一片鲜红。最后,蓝龙仰起头,大张着嘴巴,痛苦地朝着他再也无法触及的天空怒吼着,哀号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死亡已经占据了他的灵魂。
终于,蓝龙停止了呼吸,硕大的脑袋朝着阿莱克斯塔萨的方向偏了过来。那张脸竟是如此的熟悉——红龙女王的挚友,也是她的配偶之一,来自魔法世界的,永不屈服的君主。
——这分明就是蓝龙之王玛里苟斯!
“幻觉!有恶魔在蛊惑我们吗?!”阿莱克斯塔萨惊惶地喊起来——她很少这样失态。
诺兹多姆正看着她,两条巨龙从刚才开始的表情变化就完全趋于一致。这时,他们又一同转过头,带着复杂的神情和更加复杂的心绪朝北方那片未知大陆的方向望去。
幻象消失了,心中却已经被奇怪的失落感所占据。阿莱克斯塔萨紧紧地皱起了眉头,翅膀也挥动得比刚才还要用力。
“这不可能发生的……太荒谬了,太荒谬了……”她一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急促的心跳,一边低声呢喃道。
“我曾经在洛丹伦的宫殿里面对阿尔萨斯……就是在他杀死我们共同父亲的那一天。”
塞尔娜用有些痛苦的口吻缓缓讲述起一直萦绕于她心头的回忆。这么多年来,这段记忆在每个不眠之夜都会浮现在她眼前,就如同在那悲惨的一天,她迷离的目光所看到的一切那么清晰。她记得父亲的头颅就那么简单地,慢慢地垂了下来,沾满鲜血的王冠从王座的台阶上滚落下来,就掉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方。她还看见自己的亲生哥哥举起剑,毫不犹豫地朝那些一直跟随他的侍卫们砍下去,就像杀死最凶残的敌人一样坚决。再之后,哥哥紧紧地攥着那柄看上去被诅咒了的剑,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但他却没有杀死我。”塞尔娜的双手在微微颤抖着,“他突然扔掉了霜之哀伤——我后来才知道那把剑里面有多可怕的魔力。但我知道,不管他受到了怎样的诱惑,至少在那一刻他的理智战胜了巫妖王的诅咒。她就在我面前那样跪下了,要我马上动手杀了他。”
“然后呢?你没有下手?”法琳歪着脑袋问道。
“如果我那时候杀死他,也许我的祖国就会得救吧。”塞尔娜用力咬了咬嘴唇,“我却选择了逃避,没有举起剑——或者说我根本没有举起剑的勇气。我只能看着他受折磨,看着他再次堕落,看着他所有的理智最终被全部吞没。我只能逃,拼命地逃,舍弃我的国家,舍弃那些等着我去保护的人们,舍弃即将戴在我头上的‘刺刀公主’身份,逃得远远的,甚至像个卑贱的胆小鬼一样祈求再也不要回去。”
“你后悔的就是这件事情吗?”
塞尔娜把头埋了下去,肩膀开始轻微地起伏。虽然她很小心地想不被察觉,但法琳还是看到了她神态的变化——这位少女已经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当时为什么要逃跑呢?为什么我不能顾全大局,就那样把剑刺进他的心脏?”塞尔娜用力地摇头,“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也恢复了约西亚·米奈希尔的身份。我下定了决心,要夺回我的祖国,要重建洛丹伦,要代表死去的人们向那个可恶的叛徒复仇。但是,我代表的是因为阿尔萨斯的背叛而死去的人,却无法代表我自己。当我再一次看到他的身影时,我才明白,我对他始终是无法坚决举起剑的。”
她略微停了一会儿,伸手解开了发带。漂亮的黑发像瀑布一样滑落在她依然纤弱的肩上。
“我对达克雷尔发过誓,我已经能够扛起这份担子了。我的内心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看吧,法琳,现在虽然我们在虚构的世界里,但我现在是如此真实地存在着,因为我能感到另一个自己。她是更真实的我,是活在那天黎明的我。她还记得小时候追逐哥哥身影的那个小女孩。哥哥很强,很努力,也非常疼爱我。和他一起走出宫殿时,整个王国的人们都在望着他,向他敬礼。他从来没有停止过战斗,他要用自己的双手保护我们的国家,还有我。我是一个懵懂的孩子,我在那时的梦想就是追赶他,追赶那个像天使一样的他。”
她微微抬了下头,法琳看到她眼中正有银色的东西流出来,划过她那张漂亮的脸蛋。
“我一直在天使的身后奔跑,拼命地跑,想要离他更近一点,却总是觉得他把我甩得越来越远。”塞尔娜情绪有些激动,语速也越来越快。“在我的追逐渐渐变成单纯的憧憬时,他却突然折断了翅膀,跌落下来,然后变成恶魔,拽住了我向前奔跑的脚。我停了下来,看着他。我知道他是我的哥哥,但我却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样的他。我的理智告诉我,他疯了,必须制止他。但他跪在我面前的时候,为什么我一点都不忍心下手?我明明可以拯救这个国家的,为什么那时候我会选择拥抱他而不是把剑刺进他的胸膛?为什么我从他面前逃走,为什么我会为他唱起我最喜欢的歌?这样的我,真的有资格穿上铠甲,为了复兴王国而战吗?”
“约西亚公主……”法琳惋惜地摇头,把一只手放在这位痛苦少女的肩上。在指尖接触到对方的刹那间,塞尔娜突然抬起头来,一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女圣骑士,瞳孔中满是迷惑与痛苦,无声地描绘着她内心深处的挣扎。
“告诉我,法琳!”塞尔娜紧紧抓住她的手,“曾经像哥哥那样背弃了整个王国,背弃了